阎君停下脚步,侧耳辨认声音的来处。
    福兮指着密林东侧,小声道:“好像是那边。”
    远方那道清脆的女声紧接着轻笑道:“怎么还有女娃娃,阎君是来请我老人家喝喜酒的吗?”
    阎君冷哼,抱起福兮朝密林东侧飞去。
    二人飞至密林高处,才看清那东侧竟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小庭院。
    院落精致小巧,颇有人间的风味。
    庭院石凳上坐着一个身着浅绿色长裙的年轻女子,那女人身边另站着一个通体全黑,长着长毛的高大野人。
    只是这野人面目并不狰狞,虽黑如泥炭,却好歹穿了件完整的衣服,头发规规矩矩的束了起来。
    福兮与阎君落地后,女人忙客气的起身,上上下下打量着福兮。
    “哎呀,是个灵气姑娘。”
    阎君朝她颔首,“前辈,打扰了。”
    “哪里话,已经很久没人来看我老婆子了。”鬼母笑道。
    她模样清丽,笑起时就好似年轻女子。
    鬼母坐在石凳上,身后的男子替她斟满凉茶。
    “晚辈此次前来,有一二迷惑,还请前辈指点。”阎君难得和人说话如此礼貌客气,坐她对面的鬼母听罢亦不禁挑起眉头。
    “我方才看阎君急巴巴上山,又打伤了我的人,还以为是我们奉西哪里得罪了您呢。”她道。
    阎君摇晃着手中的凉茶,那淡茶色的凉杯里飘着一根细细的茶叶渣。
    “怎么前辈在喝陈茶?”他忽然问道。
    鬼母干笑一声:“有陈茶就不错了。”
    “若是缺东西,怎么不和晚辈说,奉西不远便是留山,那里都是我的人。”
    鬼母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哪敢打扰。”
    “有什么打扰,都是一家人。”阎君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掏出一包茶叶,放在了桌上。
    福兮坐在一旁,羞得面红耳赤,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包可疑的茶叶。
    如果她没有记错,阎君袖口里塞得分明应该是她弄脏的亵衣才对,当时她闹着要扔掉,阎君却非要收起,说留着做纪念。
    阎君悄悄捏捏福兮的手,脸上笑容更灿。
    鬼母面色难看,瞅了那茶包两眼便正襟危坐。
    “看来阎君是有备而来。”
    说罢,她啪一声将桌上的凉茶打翻在地。
    叮铃咣当一阵响,地上的茶碗竟翻着身子变成了几个又黑又小的豆大小人。
    那小人黑着身子,衣不蔽体,落地后叽叽喳喳,你拉我扯,翻滚着跳到一旁草丛,消失不见。
    福兮双目一瞬睁大,这,这些黑着身子的小鬼,分明和他们在梅江墓室时恶鬼营生召唤出来的一模一样!
    不,准确的来说,更小了!
    阎君笑着收起茶包,重新塞进袖口。
    “哪里哪里,你我本就是一家人,我管理地府鬼怪,前辈照看这一山的小鬼,只会比我更辛苦。”
    “你究竟什么意思?”鬼母质问道。
    阎君这才清清嗓子,“也没什么,只是前日有几个属下外出,居然碰到了一地黑乎乎的小鬼,那小鬼五官难辨,瞧着不像我地府的。”
    “所以,你怀疑是我奉西的?”鬼母拍桌呵斥,“更不可能,我奉西小鬼从不出山。”
    阎君点头同意:“这是自然,晚辈自然知道奉西山的规矩,只是怕被有心人利用,祸水东引,所以才前来一问。”
    鬼母疑色更重,思忖后方道:“这种小事,你派个属下就行,何必亲自前往。”
    说到此,她忽然想起一事:“你不是不能随意外出吗,怎么压制解除了?”
    “天君想开了,镇压了叁百年也还是只有我这么一个真龙,只能放出来。”阎君顺着她的话附和道。
    说罢,他又从那窄窄的袖口掏出一物。
    “我那属下打死了一地的小鬼,结果发现了一把剑。”
    阎君将临时变出来的雕花双蛇剑放在石桌上。
    刹那,鬼母面部扭曲,她原本光洁无暇的脸迅速被纵横的皱纹爬满,饱满的面颊凹陷如恶死之鬼,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雕花双蛇剑。
    “从哪里来的?”从她灰白死肉一般的双唇中嘶嘶拉拉吐出一句话。
    “打死了一地黑乎乎的小鬼,找到的。”阎君凑近她,重复道。
    鬼母抬起惺忪垂松的眼皮,眼缝露出的一点寒光如刀子剜着阎君的脸。
    “打死了一地黑乎乎的小鬼,找到的?”她那破锣嗓尖声重复着。
    “打死了一地黑乎乎的小鬼,和一个长着天尊脸的黑发鬼,找到的。”阎君继续道。
    说着他收起雕花双蛇剑塞进窄窄的袖口,那剑方一进他袖口,就变成了软软糯糯的一截腻白亵衣。
    他心情颇为舒畅:“不过前辈应该不知道天尊长什么样子,”
    他歪着头,装作思考:“倒是他天生神力,和,对,和刚拦路的野人差不多。”
    鬼母松松垮垮的脸上灰蒙蒙,她驼着背,老态龙钟,偏偏眼中锐利更重。
    “你说什么?”
    阎君又重复了一遍,那鬼母垂着头,不知想着什么。
    片刻后,她忽坐直身体,“不知那把剑能否再让我看看?”
    “当然,”
    阎君逼视着鬼母直勾勾的眼睛,另一手极为缓慢的一点一点抽出雕花双蛇剑。
    那剑方露出一截剑柄,鬼母的双目便瞪大。
    阎君低不可闻的讥笑,他趁鬼母聚精会神之际,骤然将长剑抽出,抵在鬼母喉口。
    那剑虽是死物变得,又未出鞘,却仍将鬼母和他身后的男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那束发的男人。
    他暴怒而起,铁臂撑破衣服,硕大的肌肉如石块般硬鼓鼓,还在跳动。
    鬼母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呆愣愣一句话也没说,双目空洞而失神。
    阎君笑吟吟收了剑:“这剑着实厉害,要了我两个属下的命才好不容易得到。”
    他收了剑后,才好像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鬼母的异常。
    “前辈也觉这剑厉害吗?当时我那两个属下也是这副表情。”
    鬼母仍是没说话,木头一般靠在身后男人的怀里。
    福兮却指向她的腹部,诧异道:“怎,怎么回事。”
    只见鬼母原本平坦的腹部吹气球一样迅速胀大,那男人手忙脚乱的搀扶着大肚的鬼母。
    他恶狠狠地瞪着阎君,如同一头野兽。
    可惜终究晚了一步,他们二人还未走进屋中,那鬼母便怪叫一声,分开双腿,鼓鼓囊囊的腹部噗嗤噗嗤流下一地黑乎乎的水。
    那黑乎乎的“水”落地后,便蹦跳着滚成豆大的小鬼。
    鬼母生产完气息已稳,她扭过身子,硬是踩着一地的小鬼,将他们活生生碾碎,砰一声爆裂,重新炸成一摊粘稠的黑水。
    幸存的几个见状,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四散逃离。
    一时间岁月静好的庭院竟宛如战场。
    鬼母走了几步路,再站在阎君面前时,又恢复了那幅年轻秀丽的面孔。
    “让阎君见笑了,那把剑应该是我奉西山的。”她面不改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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