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夫君您的关心了……”张春华摆了摆苍白枯瘦的手,仿佛看破了一切似的淡淡地笑着,“难得您这么用心良苦地如此安慰为妻了!为妻自知大限已到,又岂是区区一颗九转续命丹可以扭转的?呵呵呵……它如果有效,管宁师父为何自己却在三天前也报了病危呢……”

    司马懿听张春华这么一说,不禁捧起了她的双手,泪光莹然地看着她,硬声泣道:“春华……你啊!你啊!为夫什么话都骗不了你……”

    “夫君,你这样的欺骗,为妻感到很高兴啊!”张春华的眼眶也红了,目光凝注在他垂在额角的灰白鬓发上,“你看,你自己在温县那里似乎也是消瘦了不少,真是岁月催人老啊……师儿、昭儿都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你也不必再将所有的难题都往自己肩上扛着了。该交给他们去做的,就放心大胆地交给他们,他们不会让你我失望的。”

    “嗯!”司马懿捧着张春华的手,埋下了脸庞,哽咽着点了点头。

    张春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慢慢说道:“方莹妹妹待您是一往情深……她多次和为妻谈起,在夫君您功成名就、登峰造极之后,便要与为妻一道陪着您真正归隐田园,却没想到为妻负了此约将先行辞世而去。日后,为妻就要拜托方莹妹妹好好照顾夫君您了……”

    司马懿的声音哽哽的:“方师妹她听到你病危的消息之后,一急之下在温县也病倒了。本来她是准备和为夫要回洛阳一齐探望你的。”

    “她的好意,为妻心领了。”张春华的眼眶也湿润了,“这么些年来,也苦了她了!唉,这都是各人的命。夫君,实不相瞒,为妻也曾嫉恨过她,嫉恨她在夫君您心目中所占据的位置。但是,后来为妻知道了她苦心孤诣地为夫君您所奉献的一切后,为妻便被深深感动了。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谁对夫君您是真心的好,为妻对她也定是报以十倍、百倍的好。将来,有她陪在身边好好照顾夫君您,为妻也就完全放心了……”

    司马懿紧咬着双唇,泪如珠落:“你们都对为夫实在是太好了……”

    “现在,为妻要和夫君好好谈一谈身后之事了。”张春华忽然一翻手,抓住了司马懿的双掌,肃然正视着他,双眸中放出异样的亮光来,“三弟虽然和您貌合神离了不少年头,但您也该和他敞胸开怀相见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冷眼旁观,三弟他也觉悟到了我司马家代魏而立、一统三国确是顺天应人,实至名归,只不过他在口头上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他应该不会再与您之间存在有什么歧念了……

    “再就是,为妻近来反复观察验证,发现为妻的那个姨侄儿山涛、羊徽瑜的弟弟羊祜、我家婉儿的丈夫杜预都是人中俊杰。这也不是为妻蔽于亲疏之见而任人以私,夫君您自己也是可以加以明察的,立时便知为妻所言不虚。您让师儿、昭儿一定要和他们结为心腹之交,日后必是大有奇用的!‘亲贤并举,化贤为亲,亲贤一体’之大略,是我司马家建基拓业的不二法门。这个法门千万不能丢弃!只有将越来越多的贤才志士都千方百计地纳入到我司马家的三亲六戚的范围里来,我司马家的事业才会日益蓬勃壮大!”

    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哽声答道:“为夫记得你的忠告了。”

    “还有,为妻临去之际,其实最放心不下的是师儿。师儿一生婚运多舛,很是不幸。当年为妻让周宣大夫暗暗推算过了,知道师儿是命中无子之相。您作为他的父亲,对他这桩心事不能不出面裁断一下。您在合适的时候,就将昭儿膝下炎孙或是攸孙过继给师儿吧……”张春华紧握着司马懿的手道,“夫君,自古以来,齐家之难不低于治国之难。这些年来,有为妻在,我司马府的家法可谓明肃俨然,上下和睦。却不知为妻一旦撒手而去,谁能为咱们司马府正纲立纪、整齐内外啊?方师妹多年来不亲庶务,只是超脱人间烟火之人。她是担不起这副重任的。所幸的是,徽瑜、元姬她们都是大器大量的女中豪杰,都是夫君和为妻给师儿、昭儿精心挑选的媳妇,必能齐家立本、相夫教子的。可是,以后呢?在炎孙、攸孙他们那一辈呢?为妻就再也顾虑不到了……”

    司马懿听张春华为自己家族的未来忧虑筹思得如此深远,不禁感动得连连抽泣。

    张春华又道:“夫君您近来施展‘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计在麻痹和骄纵曹爽他们,这本也不错。但是,为妻却要在此提醒您,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与曹爽两虎相争之际,一定要提防着莫被第三方的外来势力有隙可乘啊!”

    “为夫知道你讲的是谁。”司马懿替张春华掖了掖锦被,“你放心——他们跳不出为夫的手掌心的。”

    “既然夫君您如此自信,为妻也就没有什么好再嘱咐的了!”张春华慢慢张开自己干瘦而白净的双掌,静静地凝视着它们,喃喃地说道,“为了帮助夫君实现您胸中的雄图大志,为妻从一个只识针绣织纺的柔弱闺秀脱胎而出,学会了阴谋诡计,学会了杀人、陷害……为妻曾经亲手杀死了爱婢翠荷,又指使死士暗杀了陈矫,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为妻的这一双手简直是沾满了鲜血!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谁让为妻这么深爱着夫君您呢!这都是为妻为夫君心甘情愿付出的一切牺牲啊!不知到了地下之后,天帝会不会念在为妻对夫君您一片痴心的份儿上饶恕春华呢?!”

    “春华你快别这么说!”司马懿捧住张春华的面庞,泪光蒙蒙地凝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永远深深地铭刻在自己心里,“春华!你日后一定会供进我司马家的宗庙享祀受礼百年、千年、万年的,司马家的子子孙孙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对司马家所做出的贡献的……”

    张春华却淡淡然微笑着看向他来:“夫君……有您这样一句话,为妻纵是身入地狱,也都无怨无悔了……”

    虽然外面有不少传言里讲司马懿在夫人张春华逝世之后,就因哀伤成疾、旧风发作,双膝重又僵硬如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他们若是在此刻看到司马懿居然还于后院密室之中舞剑健身,一定会咋舌于这个传言与事实的出入差异竟是如此之大!

    “父亲大人,卫尉郭芝已经是第四次派人登门送讯意欲求访于您了,您见还是不见?”司马昭站在一旁向司马懿禀报道。

    司马懿这时正将手中宝剑挥成斗大的一朵剑花粲然绽放:“昭儿,你稍后易容改装亲自到郭芝府上去回复他,就说为父近来因妻亡之恸而伤身成疾、旧病发作,实在不宜接见于他。待到为父身体稍稍康复之后,为父定当亲自前赴郭府与他相见。”

    “父亲大人,据孩儿私下接触了解,郭卫尉意欲前来登门拜访于您,其目的是想和您尽快达成联手共同对付曹爽一派的协议……”司马师沉吟着提醒道,“近来郭太后一党被曹爽他们打压得非常难受,他们是十分迫切地需要和我司马家合力对敌的。父亲大人,此刻亦是咱们急需助力之际,您还是可以考虑一下接见他吧?”

    司马懿手中挥舞宝剑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毫不停滞,口里慢慢说道:“师儿,为父觉得咱们现在就和他们郭家联手对付曹爽一派,时机还不够成熟。是啊!现在我司马家和郭氏一族联手打倒曹爽,是轻而易举的。但是,打倒了曹爽之后,这朝中格局又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呢?你们两兄弟帮为父分析分析看?”

    听他这么一说,司马师有些怔住了,眉尖微蹙,若有所悟。司马昭却是先行开口答道:“父亲大人思虑深远,诚非孩儿等所能及啊!如果这个时候我司马家和郭太后一党联手合力打倒曹爽之后,郭太后和郭芝他们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说不定就会居功自大,也未必会对我司马家的援手之恩有什么特别的感激之情。况且,打倒一个曹爽,然后又扶起一个郭芝或郭太后,这符合我司马家‘异军突起,独揽天下’之大业的需要吗?父亲大人如此睿智,自然是断断不会行此得不偿失之事的。”

    司马懿听罢,不禁停住了舞剑,朝司马昭抚须颔首而笑。然后,他转过头来,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司马师。司马师这时其实亦已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脸颊微微一红,但也并不自羞自隐,侃然而言:“二弟讲得不错。看来咱们就是要按捺住性子继续隐忍潜伏下去,一直待到曹爽一枝独大压群芳而将郭太后一党尽行打翻之后,咱们才顺理成章地清君侧,诛逆臣,伺机雷霆出击,把曹爽一派铲除净尽!这样一来,非但曹爽孽党荡然无存,而且郭氏一族亦在先前和曹爽斗得两败俱伤、无力振作,不得不凭仰我司马家之鼻息而依附趋从。只有到了此刻,我司马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反客为主,后来居上,独揽天下’了!”

    “不错。你兄弟俩都讲得很对。‘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之策,本是妙绝天下。”司马懿慢慢地拿起一块羊毛皮毡擦拭着手中宝剑的锋刃,把它擦得越来越亮,光可鉴人,“但是,我司马家在利用这一条计策对付曹家、郭氏双方之时,也要千万牢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铭训啊!说不定,在某个被我们一时大意而疏忽了的阴暗隐晦之处,也偷偷地潜伏着一股诡秘的势力在等待着最后的时机跳出来窃取这朝局之争最后的胜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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