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透过蒙眬的泪光望向那天际的缕缕游云,慨然又道:“在这六十余载来,本座和诸君可以说是亲眼目睹了这风云际会间天下士人的三次嬗变——一是汉末诸贤,像王允、荀爽、杨彪、荀彧他们那一代的高士大贤,共同的特点是德胜于才、轻生重义、笃行务实、守节不移;二是建安诸贤,像王肃君、高柔君、贾逵君、满宠君、蒋济君、桓范君和本座等,我们共同的特点是德才并举、追善止过、方圆自如、建功立业;三是像夏侯玄、何晏、嵇康、阮籍、刘伶等,在黄初、太和年间成长起来的名士,对他们这一批,本座就有些不敢恭维了。本座认为他们阅浅历少,未当大难,生长于锦衣玉食之家,交游于升平盛世之际,甘多于苦、逸多于劳,造成了他们才浮于德、华浓于实、轻人重己、好逸恶劳的特点!唉,再往后面看去,世风日下,淫习日滥,那些后来的士人只怕更是德才皆乏、名实交丧,其祸之大愈发不堪深言啊!”

    蒋济闻言,亦是恻然动容,沉沉叹道:“司马太傅忧世忧民之心实在感人至深!当今之势,我等也唯有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了。眼下,我等能为国家争取栽培得一株好苗就尽力去栽培吧,也不负自己平生济世理乱之志愿了!”

    “太傅大人,您莫要过于忧虑,伤了自己的身子啊!”“太傅大人真是圣贤心肠……”高柔、何曾、傅嘏、卫臻等也纷纷发言劝慰司马懿。只有桓范坐在席间,冷然睨向司马懿,也不多说什么。

    司马懿双掌按在几上,满脸现出焦虑之色:“哎呀!所以本座才会不辞艰辛东征西战——本座就是想趁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这几年还能动,争取在有生之年把蜀寇、吴贼尽行铲除,为在座的诸君和天下的士民开创一个海晏河清、无兵无戈的太平盛世,让我们的子孙后代都生活在幸福安宁之中啊!诸君——难道你们愿意自己当年在汉末以来颠沛流离、杀伐不休、艰苦备尝的日子还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也去经历体验吗?”

    说到这里,他已是泪落如雨,打湿了颔下苍髯亮晶晶一大片。

    这一下,在座的公卿大夫,包括桓范在内,都被他深深感动了。他们齐齐起身向司马懿拱手敬道:“太傅大人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仁盖**,实在令我等衷心钦敬不已!我等祝愿太傅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罢了!罢了!”司马懿左拳在自己腿膝之上轻轻地擂着,右手向他们挥了一挥,款款言道,“本座近来腿脚旧疾复发,起卧行动是大有不便了。诸君,本座实言相告,今日与你们在此一聚之后,就要返回温县孝敬里老家闭门养病了。日后的朝廷枢务,就多多拜托诸君全力协助曹大将军共同处置了……”

    他陡然抛出此话,顿时惊得在座老臣们个个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懵了。

    王观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失声喊道:“太……太傅大人!您……您不能就这么告病还乡啊!这大魏社稷,现在是须臾也离不得您在京师主持大局啊!”

    接着,蒋济、高柔、卫臻、王肃、卢毓等也纷纷劝了上来:“太傅大人,您这一去,却奈天下苍生何?若说您腿脚不便,我等就联名上奏陛下,赐予您‘乘辇上殿、卧镇庙堂’的特权便行了!您又何必一意抛下这社稷大事回到温县闭门养病呢?”

    但不管他们劝得口干舌燥、白沫横生,司马懿仍是不为所动:“本座去意已定——诸君就不要再劝了!”

    最后,还是司马孚出来打了圆场:“列位大人,家兄的性格一向是言出必行,你们也就莫要再逼他了。待他回到乡下老家静养几日,身体好转之后还可以再回朝辅政的。”

    于是,司马懿这一场归乡养病之事方才就此了结。他指着桌几上的点心、茶果,向诸位老臣笑着招呼道:“好了!好了!大家现在就且陪着本座聊一聊清谈之戏吧。日后诸君若有闲暇,也是可以到温县孝敬里本座的老家来做客玩耍的……”

    众人无奈,只得饮茶品果,谈着些儿典章义理上面的辨析之事。

    他们玩到半途,却恰逢钟会、阮籍二人前来拜访。司马懿也让他俩在席尾坐了,然后抚须开口而言:“本座久闻钟君、阮君才思颖悟,今日便出一题考一考尔等的学识。这道清谈之题,还是当年文皇帝龙潜东宫之时亲自拟作的。倘若在那战乱之世,你获得了一粒药丸,而你面前躺着两个病人,一为你之主君,一为你之父亲。他俩都只能服食了你这一粒药丸才能得救活命,请问你彼时彼境应该将那粒药丸献给他俩中的哪一位啊?”

    他此问一发,场中一片寂静。桓范面色微动,琢磨着司马懿这个问题,目光闪动如电。

    司马懿等了一会儿,开始点名了:“阮君,你先回答。”

    阮籍双眉紧皱,显得似是左右为难:“司马太傅,这个问题阮某实在是难以回答。父为己命之本,君为己命之干,本干俱不可失,阮某如何能够两全其美?阮某真的是难以取舍——取父而救,则忘君臣之大义,阮某实是不容于天地之间;取君而救,则忘父子之大礼,阮某亦是不容于天地之间!阮某两难之际,也唯有一死以自裁了!”

    “哦?阮君原来是这个答案啊!以死自裁,回避矛盾——何至于此?”司马懿深深地瞅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钟会:“钟君,你的答案呢?”

    钟会正襟敛色,恭然答道:“启禀太傅大人,这粒药丸究竟应该献给主君还是父亲,却是令人左右为难……不过,会以为在献此药丸之前,首先得应该有一个分别……”

    “分别?献药救人还应该事先有个分别?”桓范在一旁听了,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不错。事先应该有这样一个分别:有道之君、无道之君与有德之父、无德之父。”钟会徐徐答来,“依会之愚见,倘若君有道、父无德,则此药丸应当献给主君服用;倘若君无道、父有德,则此药丸应当献给父亲服用。”

    司马懿抬头往四下里看了一圈,呵呵笑着,又问钟会道:“若是君有道、父有德,你又该将药丸献给谁呢?”

    “那自然是献给主君了——因为君若有道,则所惠者广;父虽有德,所益者狭!况且,有德之父他自己也未必会妄受此药丸。”钟会侃然而答。

    “若是君无道、父无德,此药丸又该如何而献?”王肃也插话进来问道。

    “这个时候,药丸就该献给父亲——因为君若无道,则所害者众,给他药丸而救,是为虎作伥;因为父虽无德,则所损者寡,而给他药丸是为尽子之孝。”

    听了钟会这番辩答,在座老臣们几乎都不禁抚掌称绝。司马懿这时才向其中唯一一个一直是面无表情的桓范问道:“桓大夫,您以为钟会君刚才所答如何?”

    桓范早已看出司马懿是蓄意借着这个“药丸献谁”的清谈问题来诱导文武群臣在“纯忠”“纯孝”立场上潜移暗转,以“道之有无、德之多少”隐隐作为“为谁尽忠”一题的前提,给他们的思维框上一个模式来操弄他们将来何去何从之际的选择和行动。于是,他深深笑道:“钟会君之言虽然确是辞理可观,但似乎还有些不够精湛。”

    他此语一出,司马懿脸上的表情不禁一滞。

    “请桓大夫赐教。”钟会面不变色,伏下身来向桓范施了一礼。

    桓范摸着自己唇角的胡须,肃然讲道:“在彼时彼境之下,君若无道,而本大夫认为你仍应将药丸敬献于他——因为你可以在救好了他之后,竭诚辅助他化无道为有道,如此则所益者广、所济者众也!”

    听了他这话,司马懿的目光立刻灼灼然逼视过来:“桓大夫,以本座之见,若是可化之君,就不为无道之君矣!”

    桓范双眉一挺,用凛然如刀的眼神硬将司马懿的灼灼目光接了下来:“司马太傅,桓某一直认为,君虽无道,而臣亦不可不尽忠!君便是君,无论有道无道,臣下都应誓死效忠!比干、屈原,岂不是我等为臣之楷模也?哼!却不知司马太傅你当年是如何在高祖文皇帝面前回答这个问题的?”

    司马懿看着他如此激动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怔住了:孔融的影子一下突然飘过了他的脑际,悠悠忽忽地重叠在了桓范的脸庞之上!他在心底长长一叹,口中语气却软和了下来:“桓大夫……您这是何必呢?实不相瞒,本座当年在文皇帝面前是这样回答的——君为天地间之至重至大,懿唯有献药于君——和您的答案是一模一样的。”

    柏夫人

    忽骤忽缓的丝竹之声犹如秋风拂叶,柔柔地在半空中摇摆,又仿佛千条垂柳,在这万象斑驳的人世间长长久久地纠结交缠。奏乐的侍女们或跪或立,俱是穿着半袖华衫,唇上点了胭红,眉间描了浓墨,捧着精巧的笙箫笛管,纤长白净如玉葱的指尖在细圆的音孔上来回逡巡。

    对着八瓣莲花蒙纱小窗,习习的霜风让何晏觉得有些凉了。他披着的外袍甚为宽大,并不贴身,松泛得如同盖在窗外池塘上面的那一层干干瘪瘪的枯荷;里边空着身架,像极了外表庞大浮华的名门豪宅,门背后却掩着灰暗的残砖烂瓦,不过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废墟,透出一股精美的颓唐。

    “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流而同归,百虑而一致。能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故不待多学,以一知之。”

    何晏伏在书简上写到这里,将笔搁了下来,心神又被侍女们的丝乐声吸引了过去:那箫音笛响委婉若翠香院里女人的呻吟,隐隐淌着风月情浓的**。他并不是真的爱好这种乐调,可是比较那些敦厚宏大的雅乐而言,他更情愿溺死在这种靡靡之音中。生当风流,死亦倜傥,是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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