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的哭诉至此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来,日本人撤退的时候,她的惊慌失措,想起她等着沈浩带她一起离开,而他却带着金条自己跑了。这些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是无奈的,他有一万个不舍得,才丢下老娘。他在外头不定怎么挂念她,可是他连一句“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没有问。她寒心了,眼神一点点冰冷下去。

    “以前的事过去了就算了,以后,你别跟她们接触。”沈浩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冷漠,特意缓和了语气。

    冬梅突然开口:“要是没她们,我恐怕早在街上饿死了。”

    这是她从来没有承认过的事实,她接受了文清韵的恩惠,连个谢字都没说。直到这会儿她如此自然地说出口,才发现内心深处,原来还有一份感恩。不过她打死也不会让文清韵知道罢了。

    沈浩皱了皱眉,这是他最担心的局面。缉捕沈杰的通缉令已经发下去了,他的名字排在刘长林上头,巨额赏金下,不出一个月,他一定会被捉拿归案。这个时候提恩惠,不是自讨苦吃?他不耐烦地说:“总之你记住就好了,我有事,先走了。”

    冬梅下意识地问:“你不住在这儿吗?”

    沈浩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痴痴呆呆的小玉宝,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我住在站里,有事找门口的卫兵,他会帮你们办妥的。没事别出门,省得惹麻烦。”

    “我是你娘,不是你的犯人!”冬梅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她也没想到沈浩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浩赶回办公室,忙着分派人手,特别是在沈家门口安插的特工,他要全部更换,这么久了毫无线索,说明他们可能有问题。

    文清韵回到家,见个个神情古怪。连一向最多嘴的巧凤也耷拉着脸沉默不语,沈萱更是放空了似的怀里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发呆,英柱拄着铁锹站在院子当中,见她经过,居然没有问好。

    “冬梅呢?”文清韵先问不在场的几个,“小玉宝呢?她们出去了?”

    “她们走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巧凤说。

    “走了?去哪儿了?”

    英柱看看媳妇,叹了口气:“大奶奶,您……我都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怪我,当初不把她们带回来就好了。”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娘,他们被沈浩派来的人接走了。”沈萱诺诺地开口,目光躲闪着,不忍见到文清韵的表情。在她的想象中,这会是因为失望痛苦而扭曲的一张脸。

    文清韵笑了一下:“走了就走了,正好咱们家养活不了这么多人。”

    这下轮到那几个发呆了,英柱手里的铁锹倒了,正好砸在脚面上,他也没出声,呆呆地看着文清韵。

    “行了,我早知道了。”文清韵叹口气。就在巩昇释放她的时候已经告诉她,前来接替他做军统海州站站长的是沈家长子沈浩。他怎么混到了军统,怎么成了站长,这些全是让人费解的谜题,但谜底只有一个,他回来了。正如冬梅一直以来的预言,耀武扬威,衣锦还乡。他会放过沈家吗?没人知道。可文清韵不敢赌,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最让人挂心的是孩子。

    她抬头看看,目光落在沈萱脸上:“现在要紧的有一件事,萱儿,就要麻烦你了。”

    沈萱怔怔地抬起头,她不知自己能干什么。

    “把钟瑞带走,我已经跟你二叔说好了,他会把你们接到乡下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有我的话,不许回来。”文清韵一字字,斩钉截铁。

    “娘,我走了,您怎么办?”

    “我没事。我都这把岁数了,他能把我怎么样?”

    钟瑞挣脱开沈萱的怀抱,晃着小腿走过来,抱住文清韵:“奶奶,我要和你在一起。”

    文清韵鼻子一酸,紧紧搂住:“孩子听话,跟姑姑去,等过一阵子,奶奶去找你们,好不好?”

    沈萱还在犹豫,文清韵已经下了决心:“走,不能耽搁,马上就走!这个时候门口应该没人了,改朝换代,起码他们今晚顾不上咱们。萱儿,你要记住,没有我的话,不许回来!”

    沈萱点点头:“娘,我知道了!“

    天擦黑的时候,一辆马车从沈家出发。正像文清韵所说,城里正在调防,守城的士兵乱哄哄,居然没人认真排查,睁一眼闭一眼放了行。

    文清韵枯坐了一夜,心里一点点计算着行程,天大亮了,才松了一口气。

    沈浩的出现,给海州地区党组织带来极大破坏,他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做法奏效了,很多留下来执行潜伏任务的同志因为某些叛徒的出卖遭到逮捕,挂在军统海州站门外的举报箱里每天都有大量的信件。房东、客栈老板、街上的信童,个个都是他的眼线。上峰大为赞赏,特意颁发了一枚奖章。沈浩大多数时间是得意的,除了一个沈杰,他找遍了海州城的每一寸土地,在沈家门口和沈孝端的诊所门前各自安放了三层暗哨,只要有可疑人进出,即刻抓捕,可惜只有文清韵和守在她身边的巧凤英柱,去的地方也都是人人都会去的菜市场,买了菜就径直回来,目不斜视。沈孝端的诊所因此生意冷清,新近招来的护士小姐很快辞工了——看个小病上个班就要被抓,接受一通审查,没人受得了。为了寻找线索,沈浩抓了几个买菜的农民,上了大刑,得到的只是一片鬼哭狼嚎,他们没见过**,更不知道沈杰是何方神圣。沈浩为此头痛不已,他比谁都清楚,沈杰就在周围,也许就在隔壁街上某间房子里。他是抓了很多人,但也损失不小,连最看重的军统海州站四英,也被人发现死在枯井里。这分明是海州地下党的报复手段,也是沈杰给他的警告。为了安全,他现在不敢回家,冬梅和小玉宝也被迫转移到站里两间单独的卧室来——安全一点,面子更重要。他也不敢轻易上街,每次出行都要做好万全准备。现在他只有走最后一步棋,抓捕文清韵,逼沈杰现身。

    沈浩又一次站在沈家幽深的大门口,看着那两扇熟悉的木门,他有一丝恍惚,似乎回到了从前。他在这扇门里度过的日子一幕幕回到眼前——作为长子,他没办法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因为庶出,他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可以得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文清韵。到了一并清算的时候了。他后退一步,有人冲上来,一脚踢开门。门根本没有关,只是虚掩着。抢着要表现的特务冲进门里,差点跌了一个狗吃屎。

    文清韵坐在台阶的摇椅上。她看起来更加苍老,目光却一样尖锐,像箭一样射过来,让人浑身不舒服。

    “来了。”文清韵清朗地开口,“你来晚了。”

    沈浩冷笑:“大奶奶,我来不是做客,哪有什么晚不晚的。”

    “是要带我走吗?”文清韵露出一抹笑容,阳光照在她脸上,和笑容融合在一起,所有人都看呆了。这会儿没人在意她的年龄,出现在众人眼眸中的,是一个有着难言魅力的女人。

    沈浩点点头:“大奶奶还是那么聪明,什么都瞒不住你。”

    文清韵慢慢站起来,走到沈浩面前,盯着他说:“这不难猜,因为你一直抓不到杰儿。”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又像是很难开口,“浩儿,你们是兄弟,一定要这样吗?”

    沈浩有些难堪,幸好下属们都在身后,看不见他青青白白的脸色:“文清韵,我是在执行任务,请你不要牵扯到别的。”

    “你们是兄弟!”文清韵不卑不亢,不因为沈浩突然拔高的音量有丝毫退避,“为什么一定要手足相残呢?”

    “沈杰是通缉犯!”沈浩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没做坏事,不过立场不同。”

    “你这是亲共言论,单凭这个,我就可以抓你去坐牢!”

    “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文清韵叹息了一下,“带我走吧,如果你觉得这样自己就赢了。”

    沈浩挥了挥手,有人走过来,给文清韵上了一副手铐。

    “押回去!”沈浩宣布。

    带着手铐的文清韵在海州城的街上慢慢走着,这也是沈浩的安排,一定要让她游街示众,做给沈杰看,他老娘在遭怎样的屈辱。

    海州城震动了,人们站在街边,瞠目结舌,义愤填膺。谁都知道文清韵为海州做过的好事,没有她,不知会有多少人活活饿死。而现在,她被抓了起来,还是被沈家的大少爷,被那个大汉奸!“没天理。”老百姓咬牙切齿地说。文清韵看着人头攒动的地方,微笑了。这是她早已经料想到的一幕,只希望沈杰不要中了圈套。

    沈浩没想到的是,不光外头人群汹涌,连小玉宝也敢站出来说话。

    “大奶奶,救了我。”她的病好得七七八八,不过说起话来,不像以往那么伶俐。

    “是啊,又怎么样?”沈浩斜着眼看她,心里想的是,早该把她弄死,省得她活着丢人现眼。

    “能不能,放了她?”

    “哈,”沈浩怪叫,“你很想帮她是不是?不然你去陪她吧,正好还能作伴!”

    冬梅在隔壁听见,走了过来,似乎有话要说,见沈浩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这也没逃过沈浩的眼睛,他愈加不满:“娘,别告诉我你也心软了。想想当初你们斗得你死我活,我是替你圆梦呢。”

    冬梅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种下的因,也是该她承受的果。

    沈杰坐在石洞外磨刺刀,自从文清韵被捕的消息传出来,他已经磨了七把刀,每一把都锋利得见血封喉。如果可能,他会同时把这些刀插进同一个人的身体,把他送进地狱。

    刘长林走过来:“沈杰,你不能冲动,他这样做,就是想引你出现。”

    “我不能不管我娘。”沈杰盯着刀锋,在手指头上试了试,留下一道白印,血珠慢慢涌了出来,他放在嘴里狠吸了一口,抓起放在脚边的第八把刀。

    “所有战士的刺刀都被你缴械了?”刘长林试图换一种轻松的口吻,他揶揄说,“你顶得上鬼子一个分队。”

    “我要回去。”沈杰头也不抬,磨刀声在空气中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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