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韵有些茫然,她不想再多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孩子也得有娘。/“二弟,无论如何,得让她们娘俩活着。”她说。

    沈孝端心里没有半点把握,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提出一个要求:“大嫂,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让巧凤在里头帮我就行。有需要的时候,我叫你们。”

    又是一个钟头过去了,这几乎是文清韵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钟头,她看着天一点点大亮,风把树叶吹到地上,看着沈萱茫然失焦的眼神和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悲伤的表情。门里传来婴儿的一声啼哭的时候,她恍惚着,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

    严雪珂在历尽劫难之后,终于生下钟诚的长子,自己却因为体力消耗殆尽,失血过多,再也没有醒来。文清韵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鼻子眉毛眼睛,像极了钟汉。她的眼泪落在婴儿嘴边,不懂事的孩子吸吮着,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就叫钟瑞吧,”她淡淡地说,“保佑他娘在那头平安,保佑他爹在这头也平安。”

    才从自己房里钻出来的冬梅站在一边,眼睛里烧着嫉妒的怒火。她没法不想起沈浩,被钟诚和沈杰下了通缉令,至今生死不明的沈浩。要不是他们,说不定现在她也能抱上孙子……小玉宝不知好歹地跑过去,手里拿着一朵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野花,插在钟瑞耳朵边。

    “小宝宝、小宝宝。”小玉宝开心地笑了,像是想起了自己曾经怀过的一个,也是男孩,就那么没了。她笑出了眼泪,从此把钟瑞当成自己的宝宝看,成天抱着,亲娘一样养护,宝宝在手里的时候,看不出她有什么疯癫的举动。宝宝和她也亲近,有时候哭闹了,只要她开口安慰几句,或是抱起来摇摇,马上安稳。不能不说是她们之间的缘分,不过更让冬梅气闷。巧凤有次看到冬梅趁着没人的时候也去抱宝宝,脸上是慈祥的,回来当做怪事告诉文清韵。文清韵笑了,都是女人,这把年纪了,看见孩子能不亲?所以说嘴上说的和做的,有时候确实会是两码事。

    文清韵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给钟诚送个信,她终于按捺不住,等到天黑之后出了门,想亲自去一趟司令部,刚走到门口,换了便装的小猴从阴影里跳出来。

    “大奶奶,等您老半天了,跟我走!”小猴压低声音说

    在城边树林里,小猴掏出了钟诚的一封信。文清韵双手接过来,颤抖着展开,借着月光,一行行看下去。

    钟诚离开海州后,被押送到南京,关在郊外一座灰色楼房里。这里之前是伪政府的教育部,现在专门来收押国民党内部的亲共分子。每一个人进来的头一件事,便是写一份清清楚楚的情况说明,时间要精确到几时几分,地点要明白到什么街什么巷,写不好没关系,给你机会重写。如果还是写不出来,那么就要接受区别对待。比如一点儿不过不失的刑讯。或者从美国引入的心理治疗,这种疗法在美国还属于试验阶段,只在小白鼠身上使用过。据说那些不起眼的小药丸可以摧毁人的意志。有些人吃过之后,变得呆呆傻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所以更多人觉得受拷打更幸运些。

    钟诚就很幸运,他被直接带到刑讯室。他该感激药丸不多,党国认为应该放在更有价值的人身上。海州的几个上不了名录的共匪,不值得这种浪费。而更幸运的是,负责审讯他的,竟是他在军校时的教官——一个强悍但惜才的军人。对自己最出色的学生抗战八年居然还委屈在中校衔而觉得愤怒,下手便留了情。钟诚恰到好处地奉上了早已编造好的谎言,加上方世骥送来的一份证明,居然让他过了关。

    教官在评鉴上大笔一挥,此人可堪重用!这龙飞凤舞的六个大字,让钟诚的档案成为很多急需补充军官的队伍的抢手货。到南京的第二个星期,钟诚已经见了包括有天下第一军之称的新一军的五大王牌主力之中的四个。他们兴致勃勃,积极乐观地向他描述了一番前程远大的蓝图。他越加觉得迷茫,要把枪口对准自家的兄弟,真的值得高兴吗?到了第四个礼拜,教官找上门:“你想怎么样?”

    钟诚苦笑:“我想回家。”

    “你回不去了。除非到了分出胜负敌我的那一天;除非你想让你家里人处在危险之中;除非你愿意亲手抓住你弟弟。这三样,你可以任选其一。”

    钟诚想了想,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那就把我派到一个离家最近的地方吧。”

    教官点点头,第二天有人送来一份委任书,任命钟诚为驻青岛黄安舰中校参谋。青岛和海州虽然相隔很远,但毕竟有一水相连,也算满足了他的心愿。

    结论出来的第一时间,钟诚便写了这封家信,除了报平安外,还嘱咐大奶奶一定帮他照顾妻子,等他回来,一家团聚。

    文清韵咬着嘴唇,久久沉默。

    小猴盯着文清韵的表情,问:“大奶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文清韵忍下眼泪,“谢谢你了,侯连长。”

    “大奶奶,您甭跟我客气。团长不在,您拿我当您的儿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小猴不会有半个不字。”

    文清韵点点头:“侯连长,那我现在就要麻烦您一件事。我回头给诚儿写一封信,麻烦您帮我送到他手上。”

    “当然可以。”小猴痛快地回答。

    “我会告诉他,他有儿子了,但是,我不会告诉他,他媳妇……”文清韵有些哽咽,喘了一口气才说,“你也不能说出去。不然照他的脾气,说不定转身就从青岛跑回来。就让他安心在那头住着吧,孩子我会亲自带着。”

    小猴张口结舌:“大奶奶,您是说……”

    “是。”文清韵长出一口气,“我对不起他,没能把他交代我的事办好。等以后他回来,我亲自给他赔罪。”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物价像吹鼓了气的气球,一天天攀升。街面上人不见多,东西却一天比一天少。老百姓手里攥着论麻袋装的钞票,可连一捧米都换不回来。就算有钟诚和沈孝端接应,一家人的日子也是紧紧巴巴。

    英柱起了个大早去排队,连争带抢弄回小半袋棒子面。巧凤瞧着发愣,她没法用这点东西填饱六口人的肚子!何况还有个孩子!每次熬出一锅,可着浓的稠的,先盛出一碗。钟瑞倒是不挑嘴,糊糊也吃得兴高采烈,让文清韵看了又心酸、又欣慰。要是放在以前,哪会如此委屈孩子?

    剩下的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分给一家大人吃。沈萱看着叹了口气,到后院小菜地里拔下几个还没长成的萝卜,交给巧凤:“对付着做一顿吧。就这些了,再也没有了。”菜地是沈萱种的,这会儿成了一家人的救命稻草。

    冬梅端着自己的饭碗,摔下脸子:“这是人吃的吗?沈家真到了这步田地?还是有人藏私,把好东西都收起来?”

    从来没跟冬梅发过脾气的文清韵头次冷下脸:“你可以不吃,正好给我们省下。”

    巧凤在一边加码:“对,给她撵出去,反正咱们自己还吃不饱呢。”

    冬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敢说话。她现在需要沈家,需要这一口饭,外头总听说饿死人,都见怪不怪了。她不能死,她要活着,等到沈浩回来的那一天。虽然也有传言说沈浩死了,各地都在处决汉奸,沈浩能逃过这一劫吗?不过母子连心,她不去听那些闲话,儿子死不死,当娘的心里有数。就冲她那么难把他养大,他也不会独个去死!独个逃命是不得已的事,当时那么乱,他有什么办法?要是问她,她也会说,你只管走,别管娘!这是天下当娘的心。别人不会懂。

    文清韵端起刚喝了一口便放下:“巧凤,把这个给孝瑞送过去。他也是的,药能当粮食吗?现在哪儿还有人有心思瞧病,不饿死就算好的。让他回家也不回,非要守着那个诊所。又把钱全给了咱们,是要活活炼丹成仙呢。”

    巧凤看着心里泛酸:“大奶奶,您好歹也得顾着自己啊,您看看自己,这身上都肿了。”

    “我一个老太婆,没事,饿不死。”

    巧凤无奈地叹口气:“其实人家说得对,谁能想到,堂堂沈家,竟然落到今天!”

    “行了,又不是就咱们一家,快去吧,别凉了。”文清韵想起那两个,又是一阵发愁。说到底,她还是可怜小玉宝,遭了那么些不是女人遭的罪,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了,还强求她什么呢?

    巧凤想想:“我还是让英柱去,昨天就差点被人抢了,现在人见不得吃的,都快饿疯了。”话还没说完,就见一群人不顾英柱阻拦,硬冲了进来。

    “大奶奶,您救救大家吧。”打头的白老板以前家里开油坊,从来不缺吃喝,胖得吓人,现在已经瘦成了衣服架子,刮点风就能吹跑。“大奶奶,您都看见了,海州城快要饿死了人。您再不出山,我们就没活路了。”

    文清韵苦笑:“我有什么办法?我和你们一样,家里也快断炊了。”

    白老板走到跟前,“大奶奶,这海州城里还有点分量能出来说话的,就剩您了,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是啊大奶奶,您发发慈悲。”

    “大奶奶,我给您磕头了。”

    院子里跪了一片,文清韵叹了口气:“你们这是逼我啊。好,我答应你们,去想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好想?文清韵都觉得自己的敷衍太过虚伪,可白老板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脸的兴奋和感激。

    既然答应了,怎么也要试一试。文清韵换了一身还算体面、没有那么多补丁的出门衣裳,直奔军统海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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