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凤抬起眼看了看日头,差不多到点了,每天这个时候严雪珂准出现,也是文清韵心情最好的时候,她想趁着这会儿工夫,好好劝解劝解,擦干净手,走过去。/

    “我的大奶奶,干嘛一个人待着,多闷啊,我们在你眼前晃,没事跟您说说话,多好。”巧凤边说,手里不闲着,拿起一个茶杯擦着。

    文清韵知道巧凤的苦心,点点头:“也是,我本来还想跟你说,得把孩子用的东西准备出来,不然就来不及了。可是话到嘴边就忘,幸亏你今天过来,以后啊,我不找你说话,你就来找我,我老了,记性不好。”

    巧凤嘴快:“好好好,对了,我说好像有什么没预备的,就是小孩子用的东西,小衣服小被褥还有尿布,都得预备,不然可不是来不及了。您不知道,现在城里七齐八不齐,东西都稀罕着呢。要是放在从前,咱还用费这个劲?都好好地预备到手边,您说是不是?要说日本鬼子该死呢,都是他们捣的乱,您说是不是?大奶奶,这么着,一会儿二少奶奶来了,咱们一起商量,赶紧着儿就动起来吧。”

    文清韵被逗笑了:“巧凤,你慢点说,我晕。”

    “好好好,”巧凤笑出了眼泪,抬手抹了一下,“大奶奶,还得您给孩子想个名儿吧?你好好想想,爹妈都是人尖子,这孩子将来准有出息。”

    “嗯,是得好好想想。”文清韵提起了点精神,“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巧凤想了一下:“看二少奶奶身子的灵分劲儿,男孩。”

    “我看也是,那就取男孩的名字。”文清韵确定了,想到马上就要当奶奶,她心里舒坦了不少。

    巧凤接着说:“还有一宗,您千万得记在心里。”

    “什么?”

    “三少爷和魏小姐的婚事啊,不是说胜利就办喜事吗?这胜利了,他俩还等什么呢?”

    文清韵摇摇头:“芷儿刚走,就张罗喜事,不合规矩。”

    巧凤说:“大奶奶,别怪我说话直,这年头,还讲究这个干嘛?要是按您这么说,全中国的人都甭成亲了,谁家还没有个伤亡?那魏小姐也老大不小的了,您得为人家想想,对吧?”

    “谁说我老了?”魏若嫣人未到声先至,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巧凤姐,我可没得罪你啊。要我看,满海州城能说我闲话的人,就在这院子里呢!”

    巧凤乐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就是我说你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魏若嫣顶着一身阳光走进来:“哎呦,我可不敢,巧凤姐,你现在是我们沈家的顶梁柱,我哪敢得罪你啊?”

    “谁们沈家?你可还没进门,一口一个我们,不知道害臊!”

    巧凤一张巧嘴,魏若嫣甘拜下风。转而看着文清韵,笑吟吟地说:“阿姨,沈杰有事,忙,让我回来看看您,家里还缺什么东西不?”

    巧凤抢着说:“缺,缺一个儿媳妇和一个大孙子,怎么样,帮着咱张罗张罗?”

    魏若嫣红了脸,恨不得上去拧巧凤的嘴。

    文清韵说:“我看,你和杰儿的事也算定了,不如办了吧。”

    魏若嫣鼓了勇气才开口:“阿姨,我和沈杰商量过了,芷儿妹妹刚走,我们真没这个心思,等过了百日吧,到时候咱们一准给您老人家一个交代。何况现在一切百废待兴,我们也真没有这个时间。”

    文清韵眼睛有点潮湿,孩子懂事,她心里领情。

    巧凤却不满,冲着魏若嫣说:“忙,谁不忙?忙也不能耽误过日子啊!”

    她正说得起劲,英柱在外头哎呦一声,屋里几个吓了一跳,魏若嫣趁机回头问:“英柱哥,没事吧?”

    英柱指着门口:“大奶奶,大奶奶……”

    巧凤听着动静不对,抢先一步走出来,也唬了一跳:“我说这是谁啊?二少奶奶,你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严雪珂拉着挣扎的小玉宝跨进门槛,笑着说:“她也是沈家一口人,不带到这儿来,你让我把她带到哪儿去?”

    小玉宝站在太阳底下,呵呵笑着:“你们不认识我啊,我是县长夫人,是沈家的儿媳妇,我是最有福气的女人!”

    巧凤瞪着眼睛喊:“大奶奶,你快出来看看吧,大少爷的姨太太这是怎么了?”

    文清韵淡淡的声音传过来:“这还看不出来?疯了!”

    好好的一个女人,搞成这个样子,看得人心有戚戚焉。文清韵和严雪珂是使不上劲儿的,幸好魏若嫣在,和巧凤合力帮小玉宝洗澡换衣服。身上脱下来恶臭的那堆,被英柱拿到后花园烧了,又在正院地上洒了好些水,才算把空气中那股怪味压下去。

    文清韵又发了半晌呆,严雪珂在她耳边把来龙去脉解说清楚,她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这里头弯弯曲曲的事情太多,她有些绕不出来。

    严雪珂急了,问:“娘,到底怎么样,您说句话啊?”

    文清韵淡淡地苦笑,说:“你们都把人送来了,我还能怎么样,养活着呗。回去你告诉诚儿,下次再有这事,让他自己养,别来找我!”

    严雪珂笑了,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下次?这事就算决定了,没想到魏若嫣出来,却另有主意。

    “阿姨,人交给我。她说不定知道那个汉奸的下落。我要带回去好好审审。”

    文清韵不解,问:“你觉得她现在还能说出什么来吗?你们已经贴了满街告示要严惩汉奸,还不够吗?”

    八只眼睛齐刷刷盯着小玉宝,她忽然坐在地上大哭,像不懂事的孩子。

    巧凤往起拉:“我的姨奶奶,你行行好,这刚给你洗干净,又弄脏了。”

    文清韵叹口气,她和小玉宝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小玉宝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带着沈家搬到东山了,并没有往来,可让她坐视不管,却做不到。严雪珂是站在文清韵一边的:“若嫣,娘说得对,还是让娘照顾吧……”

    “不行。”魏若嫣坚持,目光渐渐变得生冷。文清韵想起来,她爹死在沈家院里,有沈浩一大半责任,这个仇,她忘不了。也就明白了那个“忙”,到底是忙什么。她看得到魏若嫣心里的仇,不把这根刺拔下去,她快乐不了。可眼下确实不是好时机,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已经让英柱去找你二叔了,回头给她瞧瞧病,你想问什么,也得病好了再问,是不是?”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魏若嫣只能点头。可谁也没想到,一刻钟之后,英柱不光找来了沈孝端,还找来了另一个沈家人——冬梅。兜兜转转的,大家原来都没走出这个院子。不管谁情不情愿,都要服从命运的安排。

    “我瞧见她的时候,正被乞丐打呢,就为了口馊饭。看着可怜。”英柱为难地看着大奶奶,“要不咱管她一顿饭,再给她撵出去,连这个疯婆子一起撵。”

    可是冬梅不领情,打从进了沈家门,她就保持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高傲的东西,“呦,这不是大奶奶吗?我说谁这么好心来救我呢,原来是大仁大义菩萨心肠的大奶奶。看到我这样,你高兴了,满意了?可我用不着你假惺惺,你等着瞧,你们美不了几天,我儿子一定回来,到时候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文清韵看着冬梅,她还是老样子,那语气、那眼神,连站在那里的姿势都没有变。

    “冬梅,你就当我假惺惺,在沈浩回来之前,你总得有个地方落脚是不是?”

    冬梅傻眼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被人拉进屋里时,还是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沈孝端很快作出诊断,小玉宝目前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不适合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魏若婷不甘不愿地走了,文清韵亲自把她送到门口,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该放下的就放下,你们到底年轻,往前看。”

    魏若嫣看着黑暗中文清韵苍老的笑容,心里一酸,扑倒在她怀里喊了一声“娘”。

    文清韵收留了小玉宝和冬梅,从嘴里抠出粮食喂饱她们,用本就不多的钱抓药给她们看病疗伤。沈杰理解不了,很多人都理解不了。倒是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巧凤一语道破:“大奶奶救了她们,她们也救了大奶奶!”

    不管怎么说,沈家大院里多了几分人气,这是大家愿意看到的。

    海州城也和沈家大院一样,一天天在废墟中重现生机,老百姓是很容易遗忘伤痛的,虽然他们未必读书认字,但都明白沉湎在伤痛中,不如振作起来,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街上开始有了小贩,柴米油盐,粮食蔬菜,吆喝声穿墙入户,这就是人间生气。

    钟诚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小葱,高兴地对严雪珂说:“看吧,这就是生命力,是咱海州人生生不息的武器,等咱们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有信心让海州恢复以往的繁荣。”

    严雪珂笑着点头:“那敢情好,我想过了,说什么都不能让孩子跟咱们一样,他要念书,到外国留洋见世面,将来建设一个新的中国。”

    钟诚信心十足:“会的,这一天不会远的。我现在就打算着手恢复海州公学,恢复孩子们的教育。然后再把工商业者召集起来,恢复经济……”

    钟诚有一肚子的雄心壮志,甚至规划到五年十年之后,可是上峰一纸命令,让这一切成为泡影。在上峰眼里,恢复生产力不重要,安定人民生活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修复码头,尽快恢复海路运输;二是收缴海州境内**的武器,如遇抵抗,格杀勿论。钟诚烦恼地在屋里踱步:“你说,好不容易消停了,他们又要折腾,难道我们国家还没有折腾够吗?都是中国人,是兄弟,难道真要手足相残?”

    严雪珂艰难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走过去,拉住钟诚的手:“我知道你在烦什么,国共破裂,你和沈杰……不然你还是辞官吧,我们到乡下去,躲开这一切,好不好?”

    钟诚苦笑,乡下?眼看大战在即,战火弥漫处,哪里还有世外桃源?严雪珂也知道自己说得幼稚,不过是替他解心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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