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雨点似的落在众人耳朵里,一屋子人同时抬起头。严雪珂心里最清楚,真正的总攻马上就要打响了。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长林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文清韵同志,请节哀。”刘长林还是那副样子,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文清韵点点头。

    “我来,是要带沈杰走,有行动。你别介意。”

    “是打鬼子去吧?我不介意,多杀几个,给你妹妹报仇!”文清韵露出一抹鼓励的笑容,生死的大事在她看来一样轻如鸿毛。很快人们便知道这是自己理解有误,她握着沈杰的手,嘴唇颤抖着说:“答应娘,一定要活着。”

    沈杰跟着刘长林走到院子里,刘长林回头看看,压低声音说:“我们这次是做配合,尽量可能多地吸引敌人,让城内空虚。”

    沈杰点点头:“他们要反攻了?到这个时候还怕我们抢在前头?”

    刘长林长吁一口气:“不要这么说,都是为了抗战。谁在谁前头不重要。”

    45年8月7日零时,总攻海州的战斗打响了。

    长谷藤木在司令部里暴跳如雷,桌上的文件散落一地。他扯着嗓子咆哮:“是谁让他们去城外的?到底是谁下的命令?”

    沈浩皱了皱眉:“长谷司令,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南城那边的炮声您听见了吧?再不想办法,咱们可就让人堵在窝里了。”

    长谷藤木扇过一个耳光,他再狼狈,也不需要听下贱的支那人的意见。

    沈浩摸了摸脸,他同样受够了这个妄自尊大又愚蠢无比的日本军官,可看在他手里还有不少卡车的分儿上,只能忍着。忍不住就要说话:“司令,是该拿主意的时候了。皇军总要保持一点战斗实力吧?”

    长谷藤木瞪了沈浩一眼,知道他递过来一个台阶,他是帝**人,但对剖腹自杀以谢天皇这一套不感兴趣。

    “来人!”长谷藤木恢复底气,“传我的命令,第二第三中队支援南城门,第一中队马上集合,原地待命。”到这会儿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如果天亮之前有人来支援,他们就还能支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长谷藤木最后的信心崩塌了。作战参谋柳生站在门口:“司令,赣榆遭受中**队猛烈袭击,宫本分队伤亡惨重,宫本中佐请求我方支援。”

    “告诉那个笨蛋,他可以报国了。”长谷藤木笑了。支援?现在海面上停着美国人的军舰,四面八方都是进攻的号角,大炮正在轰击城门,他还想请天皇来支援,可惜已经走不出去了。

    柳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悲哀地问:“司令,我们该怎么办?”

    “准备撤退,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我们要向北方集结。”长谷藤木煞有介事地说,“记住,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要战至最后一刻。”

    柳生走了,长谷藤木看着堪称奢华的办公室,古董架上摆着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据说价值连城。他走过去,拿起一个青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接着疯了似的把所有古董扫到地上,“粉身碎骨吧,统统见鬼去吧!”他咆哮着,喘着粗气,这是他能赋予海州的最后的伤害。

    车队已经准备就绪了,仅有的三台还能发动的汽车装满了军官和他们的家属,车下站着的士兵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们能用来逃离死神追捕的工具只是他们的双脚。

    长谷藤木坐上了中间那辆车,刚要指挥出发,忽然见一个人扒住了车门。

    沈浩一直守在这里,等的就是这一刻,什么老娘媳妇他统统不要了,能逃生就是天大的福气。

    “长谷司令,请你带我一起走。我知道一条出城的小路,可以躲开他们。”

    长谷藤木本来已经打算叫人把他打下去,听到这儿,手放了下来。

    “好吧,沈先生,您一直是我们的朋友,对待朋友,我们是会一如既往地善待的。”

    沈浩坐在第一辆车的驾驶舱,这个位置方便带路,更方便在受到攻击时给后面的日军做人肉盾牌。可这会儿他没工夫计较那么多,只要能逃出海州城,保住这条命,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往北开,顺着河道走,让你们的炮兵准备好炸弹,我们要冲出去。”沈浩指了指司令部围墙后的一条小路,从这里冲到城墙边,打破城墙,就能在最短时间靠近山东边境。那是集结地最近的距离。

    “不能开炮,会把敌人吸引过来。”柳生坐在沈浩旁边,他更注意的是沈浩不时摸胸口的动作,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了什么。

    “不开炮就当饺子馅,让人一锅端。”对柳生,沈浩就没那么客气了,他甚至白了那小子一眼。刚毕业的大头兵,不是战到山穷水尽,帝国也不会派出这种毛孩子来做补充兵源。

    柳生习惯性地点点头,他确实年轻,很容易被控制。但他问:“沈先生,您怀里揣着什么?”

    沈浩心里咯噔一下,“没什么!”他把手抽出来,假装镇静。

    好在柳生不再追问,车队用最快的速度驶近城墙。正如沈杰所言,没人想到他们会疯狂到自己用火炮开路,只有一小部分队伍拦截了一下,大部分日军成功脱险。

    车队在省界线停下,沈浩被柳生一脚踢下车,长谷藤木满意地看着:“你可以离开了,帝国的朋友。希望你一路平安。”

    沈浩傻眼了,他打算跟着一路逃回日本,于是扑过去跪在地上抱着长谷藤木的腿:“长谷司令,请让我跟您一起走吧。长谷司令,看在我们多年交情上……”

    柳生对长谷藤木用日语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忽然有了兴趣,准备飞起的脚也落了下来:“沈先生,你怀里揣着什么?”

    “没有没有。”沈浩吓了一跳,可这不能阻止长谷藤木已经伸出的手。

    “是路线图?还是情报?难道你是奸细?沈先生,我可以有无数种猜测,每一种都会把你送下地狱。”长年的战争,让武勇的粗人也变得诡计多端了。

    沈浩慢慢掏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二十根金条,他在最后时刻用全部家当换的,准备后半辈子靠它活着。现在递出去,心里滴着血。

    “长谷司令,这是我孝敬您的,请您带我走吧。”沈浩跪在地上,舍财之后,他比刚才坦然多了。

    长谷藤木接过金条,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柳生招过几个士兵,把沈浩推到路边。

    “长谷司令,您不能这么对我!我为帝国做过那么多事,我这些年一直在为您效忠!”沈浩躺在路边臭沟里绝望地喊。

    长谷藤木在车窗里看了一眼:“我当然可以,黄金是军用物资,私藏是死罪。沈先生,你现在应该感激我没有杀死你。”

    “**的小日本,老子操你八辈祖宗!”沈浩的咒骂声在空气中飘飘荡荡。只有飞鸟和草里的小虫应和他。

    战斗还在继续,前方炮火喧嚣的时候,一处新坟在紫竹庵后的空地上竖起。它不是孤单的,旁边还有几处已经长满了草的坟茔。一块块已经腐烂的木牌竖在坟前,要用力辨别,才能看见上面已经褪色的墨字。高旺、小多子……文清韵一块块看过去,每看一眼,心就沉一下,这里睡着的,都是她的至亲至近。她记得他们每个人活着时候的样子,永远都忘不了。看到沈芷那块簇新的木牌时,文清韵的心沉入谷底。

    沈萱在文清韵身后,尽量控制自己的悲伤,只有她自己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好在说话的时候,还算平静,她看了看在左右两边紧张兮兮的魏若嫣和严雪珂,努力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慢慢开口:“娘,小妹已经安稳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文清韵有一瞬间的茫然,像是听到了多陌生、多不可以思议的一个字眼:“回家?”

    “是啊,海州光复了,咱们可以回家了。”沈萱笑着说,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反攻海州的战役比想象中顺利,长谷的部下多是广岛人,广岛被炸毁的消息传来时,摧毁了每一颗信心。他们巴不得赶紧撤离,好回到家乡去寻找不知生死的父母兄弟。用方世骥的话说,每个人,就算是最邪恶的战争机器,也有人的本性在里面。敌军不恋战,交手即溃,城墙换了旗,迎风招展呢。钟诚作为先头部队首先进城,看到的是满目疮痍。虽然相对很多地方来说,海州应该算保存完好,毕竟没有巷战,城里大部分住宅都还完整,可街道上仍然残留着战争的痕迹,墙壁上的弹孔,被炸弹的气流轰起又落下的半块瓦片,日久失修的木门残留着陈旧的血迹。这是日本人留给海州的东西。

    老百姓听了几天几夜的枪炮声,天大亮的时候,枪炮声停止了,有人仗着胆子从门缝里探出头,街面是安静的,看不见平日耀武扬威的日本兵。接着更多的人走出来,手脚麻利地开始在废墟里捡出些能用的东西,不用谁组织安排,老百姓总是能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钟诚安顿好了部下,找到沈杰,两人一起回沈家旧宅,抢在文清韵下山之前,收拾出住的地方。可惜工程太过浩大,他们勉力而为,也只收拾了正院两间屋子。和大多数经过炮火洗礼的地方比起来,已经算有模有样了。

    “就这样吧,娘不会挑眼。”沈杰站起来,拍了拍两手的灰,他心里还惦记着刘长林和他们的抗日游击队,进了城,以后该怎么办,他心里没数。

    钟诚弯着腰收拾一把断了腿的椅子,头不抬说:“总要住得舒服些。”

    沈杰有些气闷,大多数的时候,这个哥哥总是比他正确。他也不说话了,对付起缺了角的桌子。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沈杰总是按捺不住。

    钟诚抬头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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