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古北口长城更显斑驳,城墙早已被鲜血浸透,城墙上粘着各种血肉碎屑,就如同屠夫的砧板,永远都洗不净。

    那名驿卒心里一直在默数着,从他回来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两夜,只要过了今晚,明天日出之时,就是苏帅许诺撤退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岳飞会做出何种选择,是带领着弟兄们撤离古北口,还是仍旧坚守在这个该死的城墙上。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记得这件事情,因为所有的弟兄都不知道这个消息,但他们仍旧在岳飞的带领下,不断地承受着敌人的疯狂冲击。

    三百人并不多,而且还在以飞快的速度在锐减,弟兄们足以聚集在一处,显得更加的紧密,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弟兄们已经所剩无几了。

    夜色的掩护之下,双方的弓箭手都没办法看得太清楚,但这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问题。

    城头的守军根本就不需要瞄准,只要奋力拉开弓弦,射出利箭,总有敌人中箭而亡。

    而女真方面也不需要瞄准,他们的物资充沛,便是十箭能够中以箭,他们都算成功,毕竟城头的守军死一个少一个。

    对于出身渔猎部落,百发百中,素来珍视弓箭的女真人而言,这样的命中率,甚至不求命中率的乱射,简直就是他们的耻辱。

    但为了打破苏牧对女真的魔咒,为了攻陷古北口,他们彻底放低了姿态,动用了这种近乎无耻的攻击手段。

    三百人在女真大军的面前是那么的脆弱无力,他们就像一颗颗铁豆子,不断承受着砂石流的冲刷和磨砺,终有那么一刻,他们也会消散。

    但这三百人的顽强,已经让女真人感到敬佩和恐惧,这已经超脱了寻常军士的极限,甚至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在夜色的渲染之下,他们仿佛灭掉了所有人类的气息,他们就是黑夜之中,守卫着大焱帝国的一尊尊英魂!

    他们的弓箭已经用完,越来越多的敌军涌上城头,他们用弓弦绞断敌人的首级,用弓头打烂敌人的脑袋,他们将敌人扑倒在地,刚刚咬开敌人的脖颈,背后已经被敌人的长枪捅烂!

    杨再兴仍旧顶在最前头,他与苏牧就守在鱼梁道的口子上,没有人能够从他们的身前通过,但鱼梁道太宽,随着这几日尸体的堆累,口子也被拓宽太多,他们两个人的覆盖范围终究有限。

    于是很多敌人趁乱从他们身边杀过去,杀上城头,而后与城头的守军死战,又想从背后偷袭这两名绝世无双的骁将!

    然而岳飞和杨再兴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弟兄们,弟兄们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失望!

    夜色吞没了一切,吞没了岳飞和弟兄们的英勇,仿佛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夜里的一个影子,太阳出来,就会灰飞烟灭。

    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眼里只有保卫自己的主将,保卫古北口,保卫古北口南方的家人!

    夜色确实吞没了一切,吞没了他们的姓名,吞没了他们的人性,但城头上那杆帅旗,却在无声地照耀着,照耀着他们赴死之路,照耀着他们走上人生最为荣耀的巅峰!

    谁愿意去死?

    没有谁愿意去死,即便是最坚强的男人,最豪迈的好汉,也不能说死就死。

    但为了心中渐渐觉醒的汉人根性,为了背后的家园,他们甘愿用默默无闻的死,照亮这天下的黑暗!

    一次又一次的失利,一次又一次的退败,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这对女真军中的悍将,已经有些面带愧色,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登上城头。

    他们在苏牧的手里吃大亏,在伪装成耶律大石的燕青手底下栽跟头,连飞天玉麒麟卢俊义,都能够打退他们,如今他们又遇到了岳飞,遇到了杨再兴!

    他们已经确定,大焱的汉人民族,就是个温软懦弱的性子,他们更加确定大焱的军队仍旧腐朽,不堪一击。

    但大焱的军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耀眼至极的战将,他们撑起了大焱军队的脊梁,他们构建了大焱军队强健的骨架,他们从根本上唤醒了大焱军人的血性,更铸造了大焱的军魂!

    一个又一个军中的人物,老军神种师道,率领老卒死守幽州的种师道,十里看幽州的种师道,老怨军的首领郭药师,差点将西北云中府打穿的郭药师,以及岳飞和杨再兴等人。

    所有的这些人,都在呼唤着大汉民族的觉醒,他们在世道崩坏,天柱倾塌的这一刻,用军人的血肉,撑起大焱的苍穹!

    弓箭用完了,刀剑折断了,铠甲开裂了,手足都断了,他们仍旧用牙齿咬,用手指抠敌人的眼珠,即便死了,他们仍旧死死抱住敌人的腿脚,需要用刀剑将他们的手砍断,才能够挣脱!

    驿卒不是战斗人员,就像岳飞先前所言的那样,他们最后的任务,或许只是将战败的消息,全军覆没的消息,带回到后方。

    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这简直就不是人类的战斗,这方人间,仿佛在夜色的掩护下,变成了炼狱,就好像阎王爷趁着夜色,偷偷打开了幽冥之门!

    他只是在默数着,还有多少时辰,才能够迎来东方的发白。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岳飞的苦衷,才终于明白岳飞为何要将苏牧的命令隐瞒下来。

    因为如果守军都知道这个消息,那么守军都会像他这个驿卒这般,在惨烈到没有人性的战斗之中,看一看东方,默默数着时辰。

    若果真是这样,古北口早就被攻陷,弟兄们也早已死光了。

    他只是个卑微的驿卒,或许连岳飞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也从未上阵拼杀过,虽然驿道并不平稳,许多时候也会遇到剪径的盗贼,但他们为了输送情报,往往都会尽量避免冲突,那些盗贼无非为了求财,他们也就破财免灾。

    如今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懦弱,大焱的驿道已经荒废许多,不再像强汉盛唐之时那般,四通八达,驿卒都挑选精锐之中的精锐来担任,避免情报外流。

    由于百年承平,关外的驿道甚至人迹罕至,许多驿道本来不许寻常平民使用,发现就要杀头,可后来驿道却渐渐成为了商路。

    他作为最为堕落的一代驿卒,他并不会因为自己握不紧刀而感到羞愧,真正让他感受到羞愧的是,他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

    弟兄们一个个死去,城头上的敌人也越来越多,岳飞和杨再兴已经无法抵挡人潮,只能退回到城头上,死守着那个口子。

    他们的身后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敌人,弟兄们终究没办法再完好地掩护他们的后背。

    本来就伤痕累累的两员主将,身上早已满是刀剑之痕,他们的刀刃因为劈砍,不断被热血浇灌,不断与敌人的骨头摩擦,眼下正在微微发热。

    他们的长枪已经折断,有时候连刀剑都刺入敌人的心腹而无法拔出来,他们只能用腿脚,用头,用膝盖,用身上一切拥有攻击性的部位,去杀死敌人!

    他们会捡起地上的武器,甚至有时候摸到一个折断的箭头,都会精准地刺入敌人的脑袋和咽喉!

    他们就像狼群之中苦苦挣扎的兽王,遍体鳞伤,却永不屈服!

    驿卒的身体在颤抖,剧烈地颤抖,他甚至双腿发软,只躲在帅旗的下面瑟瑟发抖,肚腹翻江倒海,好几次想要呕吐出来,他甚至想着,干脆躲到关所里头,等待天亮的那一刻,即便被敌人杀死,也要背对着敌人,或许这样会好受一些。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也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弟兄,就这么扑倒在他的脚边,他的手臂已经被砍断,脸上一道骇人的口子,张口想要说话,嘴皮子却翻开来,露出白白整齐的牙槽骨头。

    “保…保护…保!”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驿卒,即便死了,也没有闭上。

    驿卒吓得要大叫,他缩在帅旗下面,仿佛周围都是妖魔鬼怪,而这帅旗则是上天灵官的法宝,万邪辟易的仙器,是这如同炼狱一般的战场上最后的净土和避难所!

    然而他看到了那人的目光,他认得这双眼睛,即便这眼睛失去了生机,他也认得这眼睛。

    因为这眼睛的主人,是传令官,是将他带入军队的长官,是一直保护着弱小的他的长官。

    驿卒的眼泪滚落下来,他伸出手来,颤抖得很厉害,最终将传令官手里的长刀抓了过来。

    长刀上都是血,很是滑腻,但那股鲜血的温热,却像灼烧着驿卒的灵魂一般。

    他想起传令官,想起岳飞和杨再兴,想起所有死去的弟兄,想起自己举着帅旗,回到古北口的那荣耀的瞬间。

    他转过头,看了帅旗之后一眼。

    “保护…保护…保护!”

    他不知道传令官让他保护什么,是保护弟兄们,还是保护帅旗,亦或是保护主将,还是保护整座古北口,亦或是保护整个大焱家园!

    他只知道,想要保护这一切,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不要死,那就是杀人!

    他的脚还是发软,双手握着刀,眼泪鼻涕仍旧不争气地往外滚着,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拼命的嘶吼,口水糊了自己一脸,他撞撞跌跌冲出去,一刀砍在一名敌人的后背上。

    那敌人是个高壮的女真人,这一刀下去并不深,许是他的心里还有迟疑,又许是他的刀法确实糟糕,他的力气确实太小,总之那女真人扭过头来,一刀就将他的长刀磕飞了出去,而后一脚将他踢飞,狠狠撞在了城垛之上!

    驿卒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裂开了,他的后脑遭到撞击,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反而看开了许多,变得勇敢起来,他甚至在内心之中自嘲,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一刀劈死这入娘的女真狗贼!

    然而女真狗贼终究还是朝他挥起了屠刀!

    刚才还想着缩在关所里,即便是死,也要背对着敌人的驿卒,突然笑了,他睁大了眼睛,哈哈大笑,死死地盯着那女真人的刀!

    “噗嗤!”

    女真人的手臂被后方赶来的守军劈断,长刀连带手臂,就落在了驿卒的旁边,驿卒如同脱胎换骨一边,咆哮着,连手臂带刀抓起来,一刀将女真人的肚子,捅了个通透!

    当女真人的热血喷射到他的脸上之时,就仿佛晨光照耀在脸上一样温暖,驿卒嘿嘿一笑:“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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