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马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别人也会用这样的敬词来称呼他。

    不过区区二字而已,中间的距离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之遥。

    从三郎到军侯,从军侯到君皓,从君皓到使君,从使君到将军,将军到君上。地位越高,受人尊敬,却总是事与愿违。

    权柄,尊敬……那些他想要控制的东西,最终都控制了他自己。

    本初三年末,凉州的雪要来得晚一些。

    马越穿着厚实的棉衣将自己裹在老熊皮披风里,端坐在凉王府的庭院中呆呆望着结了冰的小湖。他想弹琴,但僵硬冰冷的琴弦划伤了手指,这些年走过的路在脑海中走马灯般地变换……前些时候,他独自登上彰山,山脚下曾经的百姓村落早已毁于战乱,一切开始的地方都不复存在了。

    那大片高低起伏,让他熟悉的老地方成了一座军营,远处是牧人放马的水滩……二兄马宗麾下的一部兵马常年驻扎在这里,守卫着阵亡将士的英灵。

    这些年南征北战,在彰山中留下了无数个墓碑,他们曾经也是鲜活的凉州汉子,就像曾经的马家人一样,嬉笑怒骂鲜衣怒马,因为那些马越高举战旗要平四方叛乱,如今长眠在彰山之中,与青山为邻。

    背后传来脚步声,马越转过头,无所适从地放下古琴,笑道:“你们来啦。”

    贾诩和程立结伴而来,恐怕是出了大事。

    “君上可还安好?”贾诩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带着程立凑到马越身边,程立则是板着一副面孔跟在贾诩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马越。

    马越只是轻轻笑笑,说道:“还好,凉国的事情辛苦你们了。”

    “没什么辛苦的,但是君上,百姓更需要您站出来主持大局啊。”贾诩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封了国王一声不吭的整天钻在王府里足不出户,不理政事不问军事,仿佛所有事情都不再关心了一般,“您不打算出来看看?”

    “嘿,没我你们不是也做的挺好么。别说这个啦,怎么样,马玩又传信回来了吗?”

    面对马越这种态度,令贾诩有些暗自生气,尽管他明白,马越做的一切都遵照礼法,诸侯王不得干政,不得领军,不得阴养死士……诸侯王反倒是所有爵位中最享受,但最没有实权的爵位了。甚至比不上侯爵的将军。贾诩明白马越做的很对,但他只是接受不了。

    马越就是现在想再进一步,真像小皇帝那么想的谋朝篡位了,他的身后仍旧会有这么多追随他的人,不会改变……甚至人心更安稳,马越若做了皇帝,他们一个个可都是开国元勋!光武皇帝那云台二十八将的后人许多直到现在还威风赫赫,甚至如河东卫那样的家族,为孝武皇帝立下赫赫战功,致使他们的家族到现在都受人尊敬。

    没走到头的时候,谁不希望更进一步?

    只是贾诩知道,马越此次碰了个软钉子,有些心灰意冷。

    “回君上,马将军西出三千里,助车师后国兼并前国,重合车师国,遥遥领了车师国的车师降汉将军位,两个月前领军南向鄯善国进发,传信要在鄯善国过冬。现在应当已经到了。”程立适时拱手应道:“随同马将军的信件一同回来的,还有车师国的向陛下上表称臣的使节,在知道目下的状况后,车师使节放弃东进,向凉国称臣约定年年纳贡。”

    “你受了?”马越无可奈何地看了程立一眼,这些臣下是将自己往叛党的绝路上的逼啊,这下子私代大汉受车师国的供奉,算是坐实了叛逆。看着程立根本没打算回答的模样,马越就知道,自己问这句是多此一举,“也罢,也罢。”

    马越无力地摆了摆手,这段时间他想什么都没有力气,也不在乎那些事情,仿佛失去了奋斗目标一般,整个人显得很空。

    还要他做什么呢?开始他是为了这个家而努力奋斗,便是浴血拼杀都从来不怕。后来为了皇帝,为了天下拼搏,哪怕血染一生,也从未埋怨过什么。走在安定西北的路上,越来越多的豪杰猛士聚拢在他的身旁,这一路走来他并不寂寞。

    甚至娶妻生子,在天下搏出偌大威名,好大威风。

    尽管他并未真的享受过什么,即便是爵位带来的特权都没什么实质性感受。正常人通常感受最深的是不用缴纳赋税,但他从未自己缴纳过赋税,从前一直是兄长为他缴纳,后来该他自己缴了,却一下子有了战功,免了赋税。

    到了现在,他还有什么所求呢?只想安心呆在家里陪着妻子,看儿子慢慢长大罢了。

    “君上,并州牧来了,兵马入城!”

    守府小卒玩儿了命的跑过来,贾诩猛然皱起眉头喝问道:“多少人?”

    “二,不,三四百人!”那凉州军的小卒慌了神,语无伦次地说道:“兵强马壮,都带着兵器披着铠甲,君上,门卒拦不住他们,怎么办啊?”

    贾诩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怕什么来什么,他心里最怕的就是并州这个董卓胡闹,这下子可好,董卓亲自将兵跑到这里,难不成他也想做凉王?如果兵马悄无声息地走到这里,那并州军是否已经陷入凉州全境?贾诩不敢想,贾诩将责怪的目光看向程立,却并未注意到马越的表情。

    马越的表情古井无波,好似没听到董卓带着兵马一般,摆手对那小卒问道:“你是哪个将军的部下?”

    陇县的驻军也太怂了,区区五百人都被吓成这样?真该把马岱、阎行、马超那几个小子拉来,覆甲军才是真正的精兵,像他们这些普通兵丁根本不行。

    “行了,你俩别再责怪了,董老二就爱讲究个排场吓人呢,不知道啊?”马越起身笑笑,他算是体会到从前别的诸侯见到自己的兵马是什么感觉了,妈的,多半都是这样吓得三魂七魄丢一半儿,挥手朗声笑道:“去请凉州列位将军,今夜王府摆酒设宴!”

    刘协可以不信任他,但他不可以不信任董卓等人。

    董卓对汉室没什么忠诚,但说到底,和自己还是老兄弟的。

    侍从狼奔冢突地在王府中跑来跑去,对他而言,是凶神恶煞的董卓来了,但对马越而言,是他身边战功最高,打仗最凶的诸侯造访。

    “飞熊军听令,解下兵器,协助城防,今夜凉王大人会给你们最美的烈酒和娇娘!”

    伴着张狂的笑声,王府门口跃入一个雄壮的像皮球般的身影,不满横肉的脸上带着一条由鼻梁直至下颌的恐怖疤痕,使整个脸颊更加狰狞。这张有代表性的脸孔与一个在凉并之地乃至天下都会令闻着感到畏惧的名字——董卓。

    然而,与王府众人想象中不同的是,这个面目狰狞的董卓左手抱着个七八岁的女娃,右臂环着襁褓,身后跟着莺莺燕燕一票家眷,随后才是高眉深目的护卫鱼贯而入。

    哪里有这么拖家带口来滋事的?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董卓这是把王府当娘家了,来串亲戚。

    妈的,串亲戚至于这么大排场吗?

    “乖孙女儿,来,抱着小叔给凉王磕一个。”董卓在府里东张西望,隔老远见到凉亭里裹着熊皮子朝自己笑的马越,将孙女董白放下,又将右手的儿子揣到董白怀里,沉甸甸的胖小子把董白沉的一抖险些没抓住,董卓倒是想得开,弓着腰揽着董白朝马越走去,离近了直接拉着董白俯身下拜行大礼,“并州牧董卓,拜见凉王殿下!”

    轰然之间,身后一众杂七杂八的胡族将领推金山倒玉柱地跪成三排,还有那些董卓的家眷,就连董白都抱着小家伙跪在地上奶声奶气地拜道:“拜见凉王。”

    贾诩跟程立相视,都弄不懂马越的这份沉着与董卓的这份混账是从哪儿来的。

    “好了仲兄,你我兄弟之间搞这么见外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马越没他们想的那么淡定,上前数步将董卓拉起来之后又亲自将董白拉起,抱着董卓的儿子瞅眼往襁褓里一望,寒冬腊月里这胖小子睡的正酣,真是继承了他胖爹的好体格儿,像马三儿的儿子在这个时节都是恨不得半年不出门的。说来也奇怪,董卓掂着儿子怎么都不闹,就连董白抱着孩子也没一点儿动静,马越刚接到手上孩子就醒了,望见马越就一个劲儿的哭。

    不过这几个月在家照顾孩子已经有了些许经验,揽着孩子一掂一掂的,竟然很快让小董胖儿乐了,看得董卓是啧啧称奇,“三郎啊,你这手高明啊,怎么回事儿?孩子咋就不哭了?”

    “你家这小子跟我家那个一样,都是属马的,颠颠晃晃地就乐了,平平稳稳的就不高兴。不过仲兄你也是,这寒冬腊月的要给小子冻坏了落下病根儿怎么办,走,先跟我进屋再说。”马越一手抱着小董胖,一手拉着小董白,带着董卓一干部众及其家眷向着王府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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