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甲军依照韩遂的计谋都撤了下来,黑夜的洛阳城街市上寂静无人。街角两个打着火把的覆甲军士无精打采地聊着闲天儿,言说着关入洛阳狱里的那帮各地将军。

    洛阳这些日子有太多的话题了,城外南部的刑场上那些曾经的冤魂还未散尽,如今又添了新鬼。辅国将军遵照法度以每日百人的频率处死那些围攻洛阳的反贼,刑场日日血流成河……这些反贼是留不得性命的,只能分批处死。

    尽管那些黑山军劫狱逃出来的囚犯有些冤枉,但黑山军士被处死绝对怨不得人。

    他们本就是黑山军中的胆识之辈,若再次给他们活路各个都会成为大祸害。连围攻皇城这样的事都做过了,这世上难道还要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吗?

    这是个残忍的时代,马越生活得越久,越来越习惯于这种残忍。

    大汉似乎是天下最文明的国度,一个文明的国度好像不该与残忍有关。但是这个时代,真真实实地残忍着,这种残忍并非是人相竟食易子而噬的残忍,却要比那些画面来得更加可怕。

    先汉武帝太初元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初征大宛,将兵六千及各军恶少年数万,路中断粮兵败,还敦煌者不过万。武帝怒,李广利不敢回还,驻留敦煌。夏,汉讨匈奴兵败,武帝重讨大宛,发兵六万,及自备粮草兵甲者不计其数,此战以牛十万,马三万,驴驼不计其数,声势浩大。

    在这场战争中,有一个小事,书上仅仅一笔带过。西域曾经有个国家叫做轮台,因对大军负隅抵抗,片刻之下被攻破国度,随之而来的是汉军骄傲的怒火……血洗。

    三十年后,轮台国的后人在旧址上复国,名为乌垒。

    乌垒国建立在轮台国曾经的废墟之上,位于西域正中,户一百一十,民一千二百。

    乌垒,没有城墙。

    这个时代的残忍在于,对生命的漠视。无论是一个乡里还是一个郡县,掌握兵权的人们会因为自己的疯狂而轻易地从地图上抹除一切,鸡、羊、牛、马,从孩童到长者,就在战刀挥起、斩下之间化作一地的血流成河。

    受到蔡邕的影响,随着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麾下的兵马越来越多,马越便越对史籍感兴趣。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被后人看见……透过书上的文字,那些生在另一个熟悉又陌生时代的人们会用一种与这个时代迥然不同的价值观来批判、评价他。百年之后,马君皓化作冢中枯骨,人们将凭借那些史家写下的寥寥数语来猜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那根本不是他。

    但那些人不问因果,单凭所作所为便可议论他的功过,书面上的男人将再不会有活过的风花雪月,没有挥舞刀剑时的左右为难和那些为了心中理想世界而攀登权力高峰而将自己置身绝境时的畏惧,同样也不会再有第一次扣动手弩射向刺客刀手时的胆战心惊……剩下的只是一个野心盖世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自己的屠刀。

    没有怜悯,这些怜悯不会在典籍上出现。

    没有同情,那些同情也不会在典籍中出现。

    没有温情,温情时刻身旁不会留有记录史官。

    留下的,只是屠灭黄巾军后前有宦官向皇帝奉上头颅,后有在西园下拜的长水校尉。留下一个杀了当朝外戚大将军凭着一份遗诏拱卫新帝登基的辅国将军、美阳列侯。又或者是那个被诸侯联军赶到了西北,韬光养晦左右逢源最终将着强兵壮马横扫整个凉州叛乱的英勇州牧。

    没有那些夜夜伏案至深,处心积虑的模样。

    封锁洛阳的第七天,马越与兄长马腾饮酒醉至黄昏,两个醉汉提着酒坛晃荡在洛阳城空荡的大街上肆无忌惮,砸开了一家酒肆,盗走杜康老酒四坛,暗自跟随在二人身后护卫的军士在破烂的酒肆中留下大钱万五千……这种事情都不会被史书所载。

    就连马越自己酒醒了都不会记得,他只记得与兄长畅快痛饮了一个昼夜,稍微平缓了兄长心头苦痛。

    书籍记载,不记选择,只记结果。

    就像,那些死了之后的人……除了只言片语,没有丝毫遗留。

    马越想要的,就是待自己百年之后,留给这世上很多很多的东西,让人们能时刻想起他,记录下他的存在。

    ……

    鱼儿,要上钩了。

    “将军,今日又抓到几个人,甘校尉请您去洛阳狱看一看呢。”覆甲军士将骏马拴在府门前,一路走到坐在庭院读书的马越面前,拱手下摆说道:“好像今日抓到的几个人不简单。”

    “喔?”马越收到消息没有犹豫,当即便向洛阳狱赶去。

    这些日子每一天都会抓住几个人,自从街上的兵马撤去只留下暗哨与少数明哨之后,人们的胆子都大了起来,有些是家里缺粮出门采买东西的,有些是出门传信儿的,最多的,还是黑山军攻打宫门时那些贪图民财而掉队的……这类恶人大多在城南被抓住,抓捕他们的覆甲军跟着走到他们居住的地方,多会看见灭门屠户的惨案。对待这种人也是最容易的,直接送到城南让他们与袍泽相聚。

    送去问斩之前,可能还会被覆甲军士狠狠地收拾一番,这种事情大快人心,马越与甘宁等将军也就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

    既不赞许,也不批评。

    尽管他们也曾在战争进行到不可控制时伤害百姓,但那是战争。哪怕每个人都知道战争与百姓无关,可殃及池鱼总是难免。但是至少,他们知道那是错的。

    一路快马加鞭,当今的洛阳街市空旷非常,即便有人也都是他马越的嫡系军队,没什么可怕的,骏马便在街道上奔驰,直抵洛阳狱。

    见到马越过来,甘宁快步上前两步接过马越的缰绳,一面将骏马拴在桩上一面说道:“将军,昨夜抓到三个人,有侯选手下说当日正是其中二人一个在侯选身旁,一个在阙宣身旁,后来也是他们二人起了冲突,致使侯选身死,四军混战。”

    “找到人了?”马越闻言不理会洛阳狱旁边的军士,风风火火地快步走入大狱,“在哪!”

    甘宁看了马越一眼,明显感受地到主公已经等这个结果等了太久,急忙走在前面将三人的情况说清楚,引路道:“那几个人开始还嘴硬,被收拾了一下老实了,是他们二人挑起的争斗,意在使四军混乱。但另外一人却好像撇得很干净,书信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因此也并未将其放走。”

    马越知道了,这三人分别叫做眭元进、吕威璜、韩莒子。

    “不放得好,跟这二人在一起,此人绝对撇不开干系。”

    推开囚室,马越见到被五花大绑的三人,皱着眉头马越指其中一人说道:“留下此人,剩下两人分开关押。”

    “你叫何人?所犯何事?”

    “眭,眭元进。”眭元进被打得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眯着眼睛看着马越说道:“你就是马越?”

    ‘啪’地一声,身侧的覆甲军戴着铁护手一巴掌反抽在眭元进的脸上,马越抬起手,说道:“我问,你答,明白?”

    “你与阙宣什么关系,那两个人哪个是吕威璜,哪个是韩莒子?”

    “你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会说!”尽管眭元进被覆甲军揍得半死,此时却仍旧保持着一个男人的胆气与担当,梗着脖子说道:“反正左右老子都是个死,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

    马越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眭元进,这个男人是个汉子,尽管一直以来他都希望自己的敌人各个怂炮,然而却总是遇到各式各样令人敬佩的敌手……太多值得尊敬的敌人,很多时候也会令人头疼。

    “呵,杀你?”马越摆手笑道:“我不会杀你的,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袁本初指使你们挑起四军战争,最好再将覆甲军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以使他继续稳居朝堂。这些我不关心也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就究竟是谁动手杀了我的侄儿,这样,你告诉我是谁,我不杀你,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嘿嘿,你放我走?”眭元进笑了,故作神秘地左右看了看,对马越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马越有些狐疑,方才还挺佩服此人硬气,眼下却只因一条生路就后悔了?他慢慢附耳过去,听眭元进说道:“我跟你说,你的侄儿是……去你的!”

    猛地听到眭元进一变语调,马越急忙向后跃去,紧接着就见眭元进猛地一挺头,竟是想拿脑袋去撞马越,幸亏马越躲得快,不然只怕还真叫他撞着了。马越摇着头带着愤怒的笑容说道:“好啊,让你说你不说,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三人分工,你与吕威璜挑拨凉州与徐州的混战,韩莒子胳膊粗壮,一看就是使弩的好手,以暗箭射死休儿,对也不对!”

    马越这话说的又急又快,转瞬之间便见愤怒的眭元进瞪大了惊讶的眼睛,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么知道?”

    说完,才发现马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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