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争斗之中,哪怕一丁点失误,也会导致非死即伤的结果。倘若“别扭”在这时候支撑不住跪倒下去,爱丽丝一定会被对面的金甲骑士所杀。
    她的额上沁出了汗。
    “瑟西里安。”她悄悄在心中呼唤,“快来帮帮我。”
    “别担心。”他说,“有我在。”
    这声音不是从她身后传过来的,而是如风声吹过她的耳畔,就像他还未曾醒来,没有获得这与人类相同的躯壳那时一样。当他的话音落下时,爱丽丝觉得她骑着的马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她迅速往下看了一眼,发现此时她骑着的并非“别扭”,而是瑟西里安曾经变化成的黑色骏马。
    “别吃惊。”瑟西里安的声音又说,“我借用了你的‘别扭’的躯壳,等我们赢了之后,它还会回来的。”
    这是瑟西里安醒来之后,第一次以马的形态出现。爱丽丝有点吃惊,但更多地应该说是感到惊喜。她知道瑟西里安不是很喜欢变马,但这种变化往往会让她感到与他更加接近,毕竟,战马是骑士最好的伙伴。
    有了瑟西里安的帮助,爱丽丝很快将那金甲骑士逼到了绝境。爱丽丝知道,只需要再挥一次剑,她就能把他击败。
    然而就在此刻,骑士的金甲突然发出刺眼的光芒,灼痛了爱丽丝的双眼。
    爱丽丝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了挡眼睛,如果不是瑟西里安见势不好迅速后退,她准要被那骑士砍成两截。
    “别慌。”瑟西里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能打败他的,你有这个实力。就算他能借助光明神的力量也不要紧,有我在你身边,你不用担心任何神明。”
    瑟西里安的力量与他的话语一同涌入了爱丽丝的身体之中,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心与他紧紧相连。
    同调再次发生了,但这不只是同调。爱丽丝感觉到力量盈满身躯,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爱丽丝获得的,似乎不仅仅是瑟西里安的力量,在这种交流之中,她好像获得了神明的感官,她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眼睛无比明亮,她觉得自己可以让山峦碎裂,河流改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能限制她,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躯壳。爱丽丝相信,如果她愿意的话,此时她甚至可以飞起来。
    当她看向她的敌手时,那金甲放出的光芒不再能刺痛她,那骑士的行动在她眼前仿佛慢动作回放。
    她不需要借助外物,她也不需要召唤雷霆,她就是雷霆本身,当她的剑与金甲骑士的剑相碰时,两柄剑撞击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响声,仿佛发生了一场爆炸。两把剑相撞的地方闪耀着电光,几乎要令人暂时目盲。
    没有人能旁观这场战斗,这一次的对决本来应该发生在天上而非人间,但爱丽丝能透过光线看清楚他的动作,她发现她的敌手此时也增长了力量,或许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召唤了光明神,请神明赐予了他新的力量。但无论光明神给予他多少力量都没有用,他毕竟只是肉体凡胎,而此时此刻,爱丽丝已然与神明合为一体,她就是神明本身。
    这场对决应该要结束了。
    金甲骑士的铠甲上没有缝隙,但头盔与身甲是独立的两件,并没有合为一体。瑟西里安早就注意到这点,轻轻地提醒着爱丽丝:
    “砍掉他的脑袋。”
    爱丽丝听了瑟西里安的建议,看准了位置,挥剑斩下去。
    金甲骑士的头颅被直接斩落。
    瑟西里安载着爱丽丝从他身侧跑过去,发出一声庆祝胜利的嘶鸣,爱丽丝感到身下的马匹再度发生变化,低头看见它已然变回了她的“别扭”。
    她一笑,转过头去看人形的瑟西里安。那骑在马上的神明仿佛刚刚睡醒似的,抬起头来,与她对望。
    就在这时,那失去了头颅的骑士提着剑纵马向她冲过来。
    爱丽丝完全没有提防,瑟西里安比她反应快得多,立即过去挡在了她的身前:
    “小心!”
    没有头的骑士挥剑砍向瑟西里安,瑟西里安提起手臂抵挡,骑士的剑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胳膊,而爱丽丝看准机会,提剑穿透金甲,刺穿了那无头骑士的胸膛。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此前在战斗时完全无法砍动的金甲此时竟被轻易刺穿。或许因为它砍向瑟西里安的那一剑已经耗费了它全部的力量。爱丽丝眼看着无头骑士的身体丧失了最后的活力,倒在了地上,来自于光明神的力量消失了,他身上的金甲也变得暗淡,看起来好像生了锈的铜。
    爱丽丝转头去看瑟西里安的胳膊。
    骑士的剑在瑟西里安的胳膊上留下一大道焦黑的伤痕,这痕迹不像是刀剑能造成的,反而好像烧伤,看起来很可怕。
    爱丽丝曾亲眼看见他操纵闪电,难以想象他居然会被剑所伤。瑟西里安却好像全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不要紧,这是神明更替的代价。”
    就在爱丽丝与金甲骑士相斗的这段时间里,西菲利克斯军突破了防线,冲散了敌方的队伍。敌军终于溃败,四散而逃。爱丽丝策马跟着军队一起追逐着残兵,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他们赢了!
    占领了这个关隘,下一步就是挺进王都。爱丽丝明白,她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两日之后,西菲利克斯的军队抵达了王都。
    王都城门紧闭,守备森严,易守难攻。不过当爱丽丝到达此处时,从东边来的一队法师也来到了王城之下。他们的使者向爱丽丝呈上塔主塔勒斯大法师的信件,向她表明,他们是带着专门用来攻城的大型魔法阵,前来帮忙的。
    “大法师怎么知道我们要攻城?”爱丽丝吃惊地问。
    “法师自有法师们的消息渠道。”使者这样说着,向她微笑。
    信件上面盖着塔勒斯大法师的印章,看起来完全没有问题。爱丽丝也就接受了法师们的好意。不过她提出,在正式开始攻城之前,她要先到城门前面看一看。
    一队士兵陪着她来到了城墙之前。出于安全考虑,她没有穿能够标识身份的铠甲,而是披上了斗篷,遮住她那一头标志性的红发。爱丽丝她向城墙上望的时候,她看到城墙上的雉堞后面站了一个人,爱丽丝看见他那金色的发丝,随即认出了他。
    与此同时,一阵风吹掉了爱丽丝斗篷上的兜帽。
    站在城墙上的埃蒂安也看见了她。
    他们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没有说话。在眼前的场景下,昔日的相识仿佛已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两个人站在相对的立场上,曾经的恩惠都可略去不提,就算是提起,也只能徒增尴尬。
    说不上是想要打个招呼,还是仅仅出于某种已经没必要了的礼貌,埃蒂安向她点了点头。
    埃蒂安没有等她做出什么反应,或者说,他并不想要看她的回复,他只是孤身走下城楼,回到了王城之中。
    谁能想得到,当初他向波兹塔城的圣殿主祭隐瞒这女孩的事,救了她的性命,然而如今她却站在他的对立面,准备要倾覆整个国家。这样的事情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如果提前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如果他当初就知道这些,他到底还会不会救她?
    这样的问题只在埃蒂安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这种推想本身毫无意义。就算一切真能重来一遍,埃蒂安恐怕还是不会做出别的选择,如果他的神需要靠着杀死一个小女孩来保全自己的位置,那么他就不配被人崇信。
    埃蒂安至今也不知道,如果把这个问题摆在光明神的面前,那位神明究竟会如何选择。从前他曾经很确信,但现在……他也已经说不大准。
    埃蒂安心里很乱,他走到马车旁边,踏上了踏板。一个骑士跑来向他询问守城时要采取的策略,他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埃蒂安名义上还是这些军队的指挥官,但事到如今,他还能指挥些什么呢?有法师们在一旁襄助,就算王都的城池固若金汤,他也坚持不了多久。这座城池迟早会被攻破,光明神的信仰终将消失。
    这件事,他在前一天晚上就知道了。
    那时他手持圣剑,跪在小圣殿的祈祷室里向光明神祈祷,心中始终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不要求更多帮助,只求光明神能够给与他一些启示,哪怕暗示也行。然而神明始终没有显现。
    埃蒂安跪在这里,问出了与另一个世界的神子在献身之前曾经说过的话:
    “我的神,你为什么抛弃我?”
    这句子里充满痛苦,而光明神却并没有作答,好像他只是一尊无生命的石雕,并非真正的神明。
    凝视着那雕塑的面孔,埃蒂安突然意识到,太晚了。
    太晚了,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已经不再有意义。光明神信仰的衰败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这件事早在十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有所显现,只是那迟钝的神明对此竟毫无觉察。
    如果他比现在年长十岁,在十年之前成为大祭司,或许还有机会力挽狂澜。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与当初全然不同,他已然不再有机会。
    在显现之时,光明神说埃蒂安是战士,但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他从少年时起就注定了要做一个圣职者,拿剑并不是他的专长。他第一次拿剑的时候就杀死了那个假冒的大祭司,他从来不知道,夺去一个人的性命竟会如此简单。那让他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在那之后,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不过几年时光,他的手上已然沾满了鲜血。每当埃蒂安起夜之后在水盆里净手时,他都会从镜子里看到一张写满了苦痛的脸,他曾经试图说服自己,那是必要之恶,但这种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埃蒂安回到了小圣殿。
    服侍他的圣职者捧着雪白的祭披迎上前来要为他更衣,他摇了摇头:
    “不必了。”
    那圣职者捧着祭披凄惶地站着,露出一张不知所措的脸,每次埃蒂安对他说不必更衣的时候,他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好像这是一种惩罚。埃蒂安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些,此时却对这个人动了怜悯之心:
    “你等一等。”
    那圣职者向他鞠了一躬,捧着祭披跟在他身后。埃蒂安没有理他,只是命人去将小圣殿所有的门全部打开。
    小圣殿有七重围墙,每一重围墙上都有七道门,当守门人奉命将门全部打开时,光明从门外照进来,将整座圣殿照得极为明亮。这座小圣殿自从建成之日起,从未像今日这样明亮过。
    小圣殿里的圣职者们吃惊地看向那些开着的门,又看向埃蒂安,埃蒂安站在圆形的殿堂中央,向着他们摆手:
    “你们走吧,都走,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
    圣职者们呆立着,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埃蒂安没有解释。
    他走向浴室。
    小圣殿中的浴室是供他一个人专用的,有一个巨大的浴池,里面装满了水,又在其中加入了芬芳的香露。有四位圣职者专门负责保持这里的水温适宜,昼夜不停。他走进去,最后一次在这里沐浴,仔细地洗净了他金色的头发,梳理整齐。
    等到埃蒂安赤||裸着从浴室里出来时,小圣殿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那个捧着白色祭披的圣职者还站在那里,埃蒂安从他手中接过全新的祭披穿上,那人向他鞠了一躬,也走了。
    埃蒂安向四周望了望。
    这里的大部分圣职者都已经离开,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埃蒂安知道,这里面有一些人早就已经疯了。与其说他们是被选来服侍神明的神仆,还不如说只是小圣殿里的一件家具。他们的独立人格早已经被摧毁殆尽,无异于行尸走肉。
    埃蒂安有些不合时宜地想,或许他该感谢他的父亲,在他年少时没有直接把他送到这里来。
    旋即他又想到,如果他的父亲真把他送来,前任大祭司会通过他的头发颜色猜想到他的身份,而这显然是他父亲想要避免的事……于是那种庆幸的感觉又变得淡了。
    如今他的父亲已然瘫痪,口不能言,身体也不能动。虽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却是始终处在生死之间。看着他的那种样子,埃蒂安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当初他渴望这个人的关注,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然而如今那个人连便溺都不能自主,甚至不如一滩烂泥。每当看到他的时候,埃蒂安都会产生一种虚无感。
    他究竟是在这里做什么啊。
    小圣殿里没有一点尘埃,埃蒂安一边想着,一边赤着脚,走回到他的卧室。
    光明神留下的那柄剑还挂在墙上,就算是神明已经消失,这柄剑却并不会因此消失,只是显得光芒暗淡。埃蒂安将剑从墙上摘下,在剑身上亲吻了两次。
    这柄剑上还有达米安的血迹留下来。为着一种纪念,埃蒂安并没有把它擦净。当嘴唇接触到剑身时,埃蒂安隐约尝到了死灵法师的血味。那带着笑的头颅在他眼前浮现,此时此刻,像是在取笑他。
    他从前不知道那笑容的含义,现在他知道了。
    埃蒂安挥剑斩向旁边的烛台,这柄剑已经钝了,没法将烛台斩断,只是将它击翻在地。蜡烛的火瞬间点燃了床幔,埃蒂安看着那火光,一动不动。
    大火烧起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如红色的不死鸟,落在他的手臂上,正如他十七岁时,光明曾经化作白鸽落在他的肩头。
    那时他还与任何罪恶都没有关系,只是单纯地相信着光明神,相信着父亲总有一天会爱他,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相信着未来就在他自己的脚下。
    那时候他所想的或许并没有错,未来总会变得更好的,只是那更加美好的未来之中,并没有他的存在。
    火焰将他完全吞噬了。
    就在这时,外面发出轰地一声巨响。
    爱丽丝站在巨型魔法阵的中央,十三位大法师站立在她的周围。当巨型魔法阵被催动时,王都的城墙开始摇晃起来。
    城墙上的巨石一块块崩落,整座城墙如多米诺骨牌或者小孩玩的积木一样倒下去,还不到十分钟,这原本固若金汤的城池就已完全倒塌。
    大法师们吃惊地彼此对望着,完全没想到魔法阵会有这样的力量。但爱丽丝知道这与魔法阵无关。
    她爬上石块,往城内望过去,当她站在断壁残垣之上时,爱丽丝看到了远处冲天的火光。
    她有点吃惊地往那边看着,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大火熊熊燃烧,好像要烧尽了这世界上一切,将远处的天边都烧成了红色。在火焰之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原来的建筑巍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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