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他听了,也真就不要了。

    庐山烟雨浙江潮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得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路不熟就慢一点。”战捷拍了拍身畔雨过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么事?是它不能有事。”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个花苞。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战参谋,这花贵得很吗?”

    战捷扶着花盆矜笑着说:“总长伺候了这么久,不贵也贵了。”

    他从邺南军区调到总长身边不过月余,日日看着总长大人照料这株打了苞的茶花,听说已经伺候了两年多了,贵贱他不懂,但这两日开出花来,是真好看。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您说这养着也麻烦,万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马主任办公室原先有棵什么兰草,他儿子一杯开水泼进去,转天就死了……您可得嘱咐勤务兵,千万别乱往里头倒茶根儿。”

    战捷听着他絮叨亦是莞尔,此时春早,浅翠的山谷里氤氲着淡薄的岚气,正像一杯新冲的春茶。这趟差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活儿,可他心里却有些轻轻重重的颠簸,男人给女人送花,总是依稀透着点儿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战捷跟着个婢女穿过两进庭院,又沿着浅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丛的迎春,眼下正当怒放之时,娇黄的花瀑千丝万缕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颜色亦叫人有夺目之感。婢女将他引到一处花厅,门楣匾额上镌着“明瑟山馆”四个字,战捷品咂着两旁的楹联暗暗点头:这里也确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请夫人。”

    那婢女低头退了出去,战捷把花摆在靠窗的条案上放稳,正打量厅堂中的陈设,忽然隔窗落下来一缕风铃般的清越笑声,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语:“虞绍桢,你就等着你爸爸回来揍你吧!”

    战捷一转身,就见一个三四岁年纪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身上一套雪白的海军衫,脸上手上衣上却都沾了墨汁,跑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绊倒,战捷赶忙伸手拉他。小人儿形容狼狈,人却乖觉,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嫩嫩地说了一声:“谢谢叔叔!”

    童音未落,一个裹着格纹披肩的洋装女子步履轻盈地跟了进来,见他拎着那男孩子,明澈的眸光在他面上轻轻盼过,旋即颔首一笑。战捷在她秋水顾盼之间有刹那的恍惚,一时间竟想不起如何同她客套,好在那女子也没来和他寒暄,径自蹲下身来捏了捏那孩子尚算干净的一边小脸,蹙着眉低声说:“去找霁蓝给你洗脸,然后好好跟许先生道歉;要不然——下午我们都去看木偶戏,就不带你!”

    战捷低头看着只觉得好笑,她教哄这孩子的语气神态毫无威胁,带着点儿赌气的味道跟这小人儿打商量,亦嗔亦喜间泄露出一份笃定的温柔爱娇,宽大的流苏披肩下露出湖绿的裙裾,白底细黑波点的洋装衬衫上有错落的荷叶边,长发用发夹松松挽在脑后,露出耳际一枚水滴形的钻石坠子,光芒晶亮,闲适中透着华美。战捷一边打量一边揣度,这小男孩姓虞,应该就是虞校长的小公子了;这女孩子虽看不出是这小男孩的什么人,也该是虞家的亲眷,看样子恐怕是管教不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谁知,那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却是拖长声音老实地“哦”了一声,立刻穿过花厅跑了出去。

    那女子目送着跑走的小人儿,转过脸对战捷客气地笑道:“有什么事吗?”

    战捷这才想起自己尚未说明来意,忙道:“您好!我是霍总长的随从参谋战捷,是来求见虞夫人的。”他略一停顿,看了那女子一眼,又笑问:“敢问小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面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端静:“我是虞顾婉凝。”

    战捷一愣,脸色骤白骤红,慌忙抖擞身姿行了个礼:“夫人好!”

    顾婉凝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你们总长叫你来是什么事?”

    战捷把她让到条案边,低着头不敢抬眼:“这茶花——是总长让我送来给夫人赏玩的。”见顾婉凝并没有留意他的失态,只是凝眸看花,战捷的话才渐渐从容起来,“这株‘十八学士’总长调理了两年多,昨天开了一朵,今天早上又一朵,总长就让我给您送来了。您看,已经有二十多个花苞了……”

    顾婉凝抚了抚那莹润规整的洁白花瓣,微笑着问道:“这花养起来要留心什么,你们总长说了吗?”

    战捷忙道:“总长说,这花侍弄起来有些麻烦,夫人恐怕也没这个工夫,养花的事叫我直接交代给府上的花匠。”

    顾婉凝闻言,垂眸一笑:“那麻烦战参谋了。”

    战捷听着,又直了直身子,张了张口,话却没说利索:“卑职……卑职不麻烦。”

    顾婉凝忍了笑意,端详着案前的茶花,温言问道:“你们总长还有别的事吗?”

    “呃,总长说,他有事想跟夫人请教,不知道夫人什么时间方便?”

    顾婉凝略想了想,道:“后天下午我要去泠湖的遗属学校,要是霍总长有空,我在明月夜请他吃晚饭——谢谢他的花。”

    战捷从学校里出来,跟霍仲祺回话:“他们说夫人这会儿在教琴,还得半个钟头才下课。”原本皬山的侍从打电话过来说是六点钟在明月夜订了位子,谁知到了下午,霍仲祺忽然推了公事,直接来了泠湖。旧历年一过,参谋本部正式开始着手改组成立国防部,人事纷杂千头万绪,所有人都嫌手脚不够用,这会儿倒好,把他们一班人搁在这儿了,半个钟头不长不短,是等还是不等呢?

    “教琴?”霍仲祺低声重复了一句,展颜而笑,“我想起来了,她每个礼拜要来上两次音乐课。”说着,拾阶而上,“我们进去等。”

    这会儿学校里正在上课,几处教室里有读书声演讲声亦有稚气的笑语,远不像参谋部那样森严肃穆,但他们一路进来,却都觉得踏在一片清和宁静中。为着隔音,音乐教室修在一处单独的院落里,凤尾初绿,修竹掩映,一到近处便听得琴声荡漾。

    霍仲祺停在月洞门边,摆了摆手,随行的侍从和卫士也都屏息而立。只听时断时续的琴声由竹叶风底送出来,有的流畅,有的生涩,旋律跳跃活泼,显是小孩子在学弹。

    战捷听着无趣,又不敢作声,只觉得表针走得格外迟缓,好容易等到下课铃响,他才精神一振。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头发上扎着手帕的老师鱼贯而出,倒也不甚吵闹,这些孩子都是军中遗属,从小见多了戎装军人,对他们也见怪不怪,倒是有眼尖的孩子看见霍仲祺,不免叽喳了几声:

    “看,那个有将星的!”

    “嗯,是个将军。”

    “就是那个谁嘛……”

    “谁呀?”

    等小孩子们走过,霍仲祺才进了院子,顾婉凝从教室里姗姗而出,见了他,似也不觉得意外,只点头一笑,待陪她来的侍从向霍仲祺行了礼,才问:“你这么闲?”

    霍仲祺四下打量了一遍,笑道:“我记得这是朗逸的书房。”

    顾婉凝点点头:“这里最安静。”

    他二人缓步走出来,战捷忖度着分寸刚要跟上去,霍仲祺的侍卫长白瑞生忽然扯了他一下,战捷一怔,只得站住,待要问,又犹豫着不知从何问起。

    “……改组国防部的事,我跟四哥之前商量过一些。”霍仲祺一边说,一边信手把玩着近旁碧玉新妆的柳条,“眼下有不少事要问他,偏这个时候他避出国去。”

    “他就是知道你要来问他,才找个由头去看美国人的海军学校。”顾婉凝说着,嫣然一笑,“不过,他也不单是为了避你——就是他不在,这两个礼拜,也整日有人打电话到栖霞去。”

    霍仲祺摇了摇头,沉吟着道:“我确实有件着紧的事想问问四哥,或者你帮我……”

    “你不用说,我也不会帮你问。”顾婉凝今日出门到学校里来,装扮得十分净雅,烟蓝的旗袍扫到小腿,外头罩了件藕灰的薄呢大衣,发髻也挽得端庄,唯此时笑意中带了些许促狭,眸光盈盈,像是脱出了画框的仕女图,骤然生动起来。

    霍仲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却见她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就是不愿意让你揣度他的意思。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法子,无所谓好坏。你不必总想着——要是他,会怎么办。”

    霍仲祺凝神听着,思量了片刻,放开了手里的柳枝,半笑半叹:“四哥洞若烛照,可是这挑子也撂得太干净了。”

    顾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觉渗了怜意,轻声道:“叶铮他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是懒得理会,我去问问。”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闪出一点欣喜:“那可多谢你了!”

    顾婉凝却低了眉睫:“我知道这几年……很多事,你都很难。”

    霍仲祺摇了摇头,含笑低语:“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难。”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透过眼前的平湖春风便能望见那些年的栉风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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