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一跨进院门,便听见书房里铮锵刺耳的撞击之声,还有马腾心急火燎地咋呼:“夫人,别砸了,哎!您小心……夫人您伤着手。”霍仲祺几步冲到书房,刚叫了一声“致娆!”便见他书桌左手的抽屉已然被砸开了,一方端砚撂在地上,致娆胸口起伏不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也不顾自己身上手上都染了墨痕,抄起那抽屉哗啦一声便倒在桌上,不等霍仲祺近前,抓起一件东西便攥在了手里,手臂一展,探出窗外:“你过来,我就扔出去。”

    霍仲祺的书房明窗临水,外头就是一片海子,她这样一说,霍仲祺立时就站住了:“致娆,放回去。”

    谢致娆偏过脸,手心微展,露出个小铁盒来,她两根手指松松捏住那盒子,凄清一笑:“我今天就要看看,这里头到底是什么。”说着,就要去拨盒盖。霍仲祺脸色骤变,刚要开口,马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急道:“夫人,万事好商量,您……您实在想看,也拿进来看。那里头的东西,它……丢不得。”

    致娆抿了抿唇,愤愤看了他一眼:“出去。”

    马腾望望霍仲祺,见长官木着脸点了点头,一脸苦相地退了出去,却也不敢去远,只走到廊下,跟院子里头的勤务兵和侍卫招了招手,打发他们赶紧去叫水性好的撑上船等着,万一里头扔了东西出来,立刻下水去捡。

    “致娆,放回去。我求你了。”

    他这样说,更叫她听着心寒,他们相识这些年,他对她从来没有一个“求”字,如今为了旁人的一件东西,他求她?她心头的一根刺又向深处探了探,捏着那盒子晃了一下,听得里头有东西响动,“到底是什么,金贵成这样?”说着,把那盒子攥回手心,轻轻一拨,夜色灯影中,先跳进眼里的是枚白玉牡丹的花扣,大约是个领针,呵,她就知道,里头必定是女人的东西。

    霍仲祺见她把盒子打开,也不再说话,脸上的线条纹丝不动,面孔紧绷得像是被刀刻出来的。致娆的视线转瞬便落在了盒盖背面,恰恰好嵌着一方小照,嫣然回眸的女子侧影,不是她,又是谁呢?

    她忽然后悔起来,她何必一定要知道呢?她只是不甘心。自他对她说了那句话,她愁肠百转猜测了多少回,跟他挨边儿的女子她都疑心,几次想问却都忍了。哥哥说那是他的一件伤心事,叫她不要问,那女孩子出身不好,霍家不许。她就想着许是小门小户的丫头,又甚或是勾栏戏子,可这么想着,她越发自伤,难道她还比不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吗?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自然是顶标致顶聪明的,可有比她好到哪里去了?就值得他们兄弟伙里这样争?她原先还替霍庭萱不平,没想到她自己也是输家。她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远远地把自己开拔到渭州去了,要么他是不愿意看着她同别人花好月圆,要么是他为了替她避嫌疑。她真是傻,她哀哀看他,他却一点动容也没有,致娆眼底潮热,胸腔里的酸楚无孔不入地渗将开来:“这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还留着干什么?”说着,就想要丢开,却听霍仲祺清冷冷地说道:“你试试扔出去。”话里没有怒不可遏的情绪,直扫在她身上的眼神却在平静里透着一丝阴鸷,像是换了一个人,致娆忍不住身上一凛,竟真的缩回了手,她旋即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愤恨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东西狠命砸在地上,那白玉别针和盒子各自崩开,里头仿佛还滚出一粒乌金闪光的玩意儿,她没看清。

    她斜睨着霍仲祺等他发作,他却没有看她,径自捡起摔开两半的炮弹皮盒子,又从一张圈椅底下摸出那枚白玉别针,拾在手里看了看,便握住了。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看见他单膝跪在地上,四下探看,大约是还少了什么东西。那么一个女人,怎么就值得他这样?一串眼泪瞬间滚了下来,她想要开口,却觉得什么样的严词都不足以宣泄她此时此刻的愤懑恼怒,她浑身发抖,拼力想要将自己的眼泪压回去,他根本就不看她,她流泪又有什么用呢?她终于冷笑:“怪不得人家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且不如偷不到。这样脏的话,我如今算是信了,就是不知道——你这到底是偷到了没有。”她话到一半,便见霍仲祺身子一僵,接着,抬起头来瞥过她一眼,乳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全然没有血色,他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探身在花架边捡起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晨曦渐次映红了二楼的拱窗,汪石卿伸手按熄了台灯,一欠身,麻木的膝盖慢了半拍,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夜。走廊里传来谈话和走动的声音,秘书笑吟吟地进来放当天的报纸,一见他在,不由吃了一惊:“处座,您昨晚没走啊?”

    汪石卿点点头,随口问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秘书笑而不答,把手中的报纸理了理,递到他面前——头版要闻之下,编辑着意加重的一栏,却是一篇结婚启事。

    “您看看,总长还说婚礼从俭,璧谢礼赠,亲友若赐贺仪,一应捐予遗属学校。”那秘书边说边笑,“刚才我们还在外头说,本来总长结婚,轮不到我们凑这个份子,这么一来,大家还都少不得去捐一份儿了……”

    他的话,汪石卿一句也没有听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参谋部的,深秋的阳光亮烈里带着寒意,照在柏油路上,白花花的一片,刺得人想要流泪。这么多年,第一次,他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梅园路还是和从前一样繁华,这宅子是他结婚那年,虞浩霆送给他的贺仪,婚礼之后,沈玉茗就从南园搬了过来。这些年,时局动荡,他难有闲暇,有时候,半个月也未必回来一次。此时茫然疲倦之极,整个人都陷进了客厅的沙发,才发觉,原来汪公馆的家私这么舒服。

    朦胧中,有人轻盈盈靠近他身边,一缕熟悉温热的茶香绕进了他的鼻翼,“玉茗。”汪石卿乏力地低语,抬手在身边一抚,却落了个空。

    “长官,夫人不在。”

    他睁开眼,原来上茶的是个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低头支吾道:“夫人……夫人出门了。”

    汪石卿慢慢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解开了衬衫的袖扣,端起茶呷了呷:“夫人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夫人……”那婢女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红木盒子,“夫人说她回家去了,您要是回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回家?”

    汪石卿搓了搓自己的脸,蹙着眉打开了那盒子,不由一怔,里头空落落地搁着两份婚书,上面躺着一圈轻薄的素金戒指。除此之外,没有只言片语。他看着那戒指和婚书,心上一片迷惘:“她还说什么了?”

    婢女摇头:“没有了。”

    他摆摆手让婢女退下,静了一静,心里只是茫然。

    她回家去了。

    她回什么家?她根本就没有家。她四岁就被人拐了卖到戏班,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她回的什么家?

    他呆坐了片刻,低低叫了一声:“玉茗!”却没有人应。他慌乱起来,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朋友,江宁官场里的夫人太太,她大半都熟络,他需要她认识谁,她就讨好结交谁,从来没有疏漏差错。可他不知道,究竟谁算是她的朋友。

    他不知道她平日里喜欢什么消遣,爱到哪儿吃饭,在哪个师傅那里做衣服……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因为她从来都在。

    他念兹在兹的,是明月清辉,而她,只是他桌前的一盏灯,他来时亮,他去时熄,恰到好处地让人察觉不到她在。

    可是这一刻她不在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茫然四顾,心里空得发疼,脑海里却只有她——

    人山人海,她粉褪钗堕,青丝委地,一根簪子直直就要戳在颈间;花月良宵,她秋波欲流,樱唇微启,“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她唱过杨妃、学过莺莺,最心仪的还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她洗手做羹汤,一道“将军过桥”,连明月夜的大厨都赞好;她学他的字,替他抄写公文上亦能乱真……原来她一笑一颦,他都记得这样清楚,却居然从不觉察。

    “玉茗!”他提高声音唤她,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参谋总长的结婚启事已是众所瞩目,次日,国内各大报章几乎都在同一版位刊发了一篇虞浩霆的访谈文章,内容大同小异,其中最惊人的一段,是记者问及他对未来新政府的架构有何预期,虞浩霆出人意表地未谈“训政”之必要,反而提议恢复战时一度停摆的国会,重选内阁,并明言自己不会参与国会选举:“虞某多年身膺军职,戎马驱驰,袍泽转战,非为个人,是为国家争自由,为同胞争人格。军人参政,非国之幸事。自虞某而下,军人皆当以国权为重……”

    这样重磅的消息一出,此前的流言蜚语立时便销声匿迹。虽然有人猜度他此举是以退为进,博取人心,但“恢复国会,重选内阁”的提法对朝野精英而言太过诱人。很快,国中党团会社纷纷发声附议,或“连横”或“合纵”,筹划起选举事宜来。

    “你会后悔的。”顾婉凝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凝望着他。

    虞浩霆把玩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口吻隐约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那就麻烦夫人以后多疼我一点,让我想不起来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的。”她面上却毫无笑意,“一定”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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