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嫂谦敬地摇了摇头:“小少爷很乖,惜月小姐现在也不爱哭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是个乖孩子?那性子倒是像朗逸。”

    文嫂闻言犹疑着蹙了蹙眉,却终究没有开口。

    虞浩霆在一一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心底泛起一股异样的温柔,这温柔又叫他觉得伤心——要是他们那个孩子还在,现在,他真的就能教他骑马了。

    虽然还未满周岁,摇篮里的惜月已经显露出女孩子特有的清秀了,这样漂亮的宁馨儿,偏偏……他这样想着,心头忽然一跳:要是他们也有个女儿,不知道有多漂亮。

    枕边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他的人却已走了。她的手探到本该空落落的枕上,却忽然触到了什么。顾婉凝睁开眼,只见枕上放着一个锦绣错金的条匣,她拨开牙扣,只看了一眼,就咬住了唇。

    条匣里存了两份素红织金云锦底的婚书,她同他的名字、生辰、籍贯齐齐挨在一起,后头还缀着一句“芝兰千载,琴瑟百年”,证婚人的名目后头,一个是唐骧,另一个居然是乐知女中的校长潘牧龄,饶是眼眶微热,她仍是忍不住一笑。

    除了她,其他人都已经签字用印——那条匣里还立着一枚小印,用隶书刻了她的名字,和他的私章相仿,只是纹理一阴一阳。

    她看了许久,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去,锁进了妆台的抽屉。

    吃早饭的时候,文嫂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四少这一走,什么时候才回来。”

    婉凝盈盈笑道:“快了,仗要打完了。”

    文嫂面色一喜:“四少这么说的?”

    顾婉凝微微低了头:“他没有说,可我知道。”

    云浦这边一向安静,可这会儿才吃过早饭,马路上就有连串的汽车鸣笛声。方青雯眉梢一挑,朝花园里招呼了一声:“锁子,去看看外头怎么回事?”

    杨云枫扔下的那个小勤务兵丢了浇花的水壶,麻利地跑过去,隔着外头的镂花栅门就是一阵叽哇乱叫。马路上刹停了一溜汽车,前头的敞篷吉普上跳下两个戎装抖擞的年轻尉官,一个呼喝着安置岗哨,另一个快步跑向后面的一辆乌黑锃亮的雪佛兰sububan,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明绿的梧桐树影摇碎了一地春阳,车里的人欠身而出,肩上的军氅被风荡起,腰际的指挥刀金光闪耀。

    方青雯眼角一热,手指轻轻掩在了唇上。

    卫兵沿街铺开了岗哨,锁子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开门,嘴里呜里呜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杨云枫一身凛然地过来,抬手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矜着脸色朝客厅里望了一眼,到底没有绷住,眼角眉梢倾出的飞扬笑意,竟是按捺不住。

    转眼间,人已到了面前。

    那风霜里摧折过,雨雪里磨砺过,血里火里淬炼过的胆气,到了此刻,却忽然一怯:“青雯。”低低一声唤了,再说不出话来。

    方青雯展颜一笑,一颗眼泪正落在笑靥上。

    两人相视良久,杨云枫忽然伸手把她揽在胸前,方青雯顺势去拥他,脸色却是异样。他披风下的另一只袖子,是空的!她颤巍巍地抚上去,一言不发,把未落的泪水逼回眼底。

    杨云枫抿了抿唇,哂然一笑,柔声道:“我以后怕是不好陪你跳舞了,你嫌不嫌我?”

    方青雯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他。

    山呼海响的口令,震耳欲聋的礼炮,军靴踏得地仿佛都在晃……马腾头一次见识阅兵,恨不得长出四只眼睛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将官聚在一处,礼服浆得衣线笔挺,指挥刀铮铮锵锵,一排一排金红金蓝的刀穗沉沉摇曳,他紧跟在霍仲祺身后,一边怨念眼睛不够用,一边提醒自己抖擞精神万万不能给师座丢脸——尤其是从戍卫部队面前经过,不自觉地就庄严起来,眼角余光扫到自己胸前的勋章,仿佛加倍的金光耀眼。

    可惜还没等他多回味一会儿,霍仲祺的车已经进了城。一没外人看着,他也就没了正形,回身趴在椅背上跟霍仲祺嬉皮笑脸地瞎聊:“师座,咱们现在去哪儿啊?吃饭?还是——找顾小姐吃饭?”

    霍仲祺看着窗外熟悉又疏离的街景,目光微微一黯,面上却只有风平浪静:“回家。”

    马腾愣了愣:“您家?”

    霍仲祺笑意懒懒地点了点头:“我家。”

    车子绕过影壁,沿着一片海子的边缘开进去,水边没有杂色花木,只是一色的垂柳新绿,柔枝袅袅拂过水面上。

    马腾隔窗瞧着,纳罕道:“师座,不是去您家吗?”

    霍仲祺点了点头:“到了。”

    “啊?”

    马腾稀里糊涂地下车,稀里糊涂地瞅着一个气度雍容,须发泛白,穿素色缎面长衫的老先生带人迎上来,心里正揣度着该怎么跟这位老太爷行礼,不料那老先生走到近前却是躬身一礼:“公子,老爷和夫人都在等您,大小姐和二老爷也在。”他说着,便有人在前欠身引路,里头越发的雕梁画栋,草木幽深。

    马腾心道,乖乖,这财主似的老头儿是个下人啊?他一路走着一路倒抽冷气,这哪是个宅子,分明就是个……是个……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形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师座,您家里有几口子人啊?”

    一行人又走过一进院落才到正堂,霍仲祺刚踏上台阶,身形还没站住,只见一个穿着品红洋装的女孩子径直冲了出来,扑在他身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哭。

    霍仲祺身子一僵,慢慢把手背到了身后,尴尬地笑了笑:“致娆,你先让我进去。”

    谢致娆这才抬起头,挂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嗔怨:“我都要吓死了!你一封信也不给我写!”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讪讪放松了他,到底又不甘心,索性挽在他臂上,随着他进去。

    “父亲、母亲,仲祺不孝,让二老担心了。”霍仲祺进到堂前,霍夫人早含泪迎过来,摩挲着他的肩臂,吁叹不已。等见过叔父一家,霍万林便吩咐他赶紧去见过祖母,再来和众人详谈。谢致娆却是一时半刻之间再不肯放开他的,红着脸也跟了去。

    马腾在边儿上打量着,只觉得自己脑子也不太够用了,心说这么标致的小姐还这么不矜持,师座家真是个好地方!感叹完了忽觉不对,师座跟顾小姐好好的,这儿怎么又冒出来一位呢?转念间四下瞄了一圈,咂咂嘴,又觉得释然:这么大的宅子,反正住得下!

    父亲的书房还是像从前一样檀香幽幽,清玩雅趣,是他自幼仰望的所在,而今却似乎莫名地失了颜色。

    “坐吧。”霍万林坐在书案后审视着儿子,“你有什么打算?”

    霍仲祺轻轻一笑,勾起了一边唇角:“这话应该儿子问您吧?”

    霍万林喟叹道:“仲祺,你不要太天真。”顿了顿,又道,“你不要以为你卖了命,浩霆就还当你是兄弟。你先前带着他那个姓顾的丫头在青琅招摇……如今时移事易,你以为他会容得下你?”

    霍仲祺无所谓地捻着茶杯盖:“我这条命是四哥的,四哥要,就拿去。”

    霍万林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这是霍家的事。”

    “四哥不会为难霍家的。”霍仲祺忽然促狭一笑,“最多就是您今年任期到了,不当这个院长而已。”说着,抬手指了指壁上的一挂条幅,“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不是您最推赞的吗?”

    霍万林面色微沉:“你不要在这儿借题发挥,替一个外人数落你父亲。”

    “外人?”霍仲祺垂眸笑道,“父亲,从小你们就跟我说,要把四哥当成自己的亲哥哥,现在你告诉我,他是个‘外人’?”

    霍万林默然了片刻,沉沉一叹:“你啊,怎么就长不大呢?邵朗逸已经向参谋部请辞了,你知不知道?”

    小霍蹙了下眉:“为什么?”

    霍万林眼中微露嘲色:“他要出国去念书,补他的学位,你信不信?”

    霍仲祺闻言微微一怔,莞尔道:“朗逸要做什么我都信。”

    霍万林冷笑着起身:“一个女人陪了你几天,就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一个女人,他就逼走了邵朗逸……你四哥的城府,再过二十年,你也探不到!”

    霍仲祺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强自压下眼中的愠色,半晌才道:“父亲,是不是为了霍家的前程,你什么事都可以做,所以,你也这么看别人?”

    霍万林脸色一变,刚要开口,霍仲祺忽然笑意寥落地问道:“您也不必和我绕圈子了,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霍万林平了平心绪,温言道:“你祖母年纪这么大了,唯一惦记的就是你的婚事。你母亲跟我商量过,她很喜欢致娆……”

    “父亲!”霍仲祺也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打算,我也不会娶致娆,这件事就算了吧。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晚上还有点应酬。”他说罢,转身要走,却被霍万林沉声叫住了:“站住,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眼下的局势究竟怎么样还未可知,你和致娆结婚,霍家可进可退,就算浩霆忌讳你,也要顾及谢家的情面,你给我好好想清楚!”

    霍仲祺背对着父亲,笑着耸了耸肩,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霍万林见他这副腔调,不由怒道:“你给我站住!”

    霍仲祺回头一笑:“怎么?您还要把我关在家里吗?”

    马腾候在外头,听见师座被他爹吼,也不敢多嘴过问。直到上了车,觑见霍仲祺脸色不好,才乐呵呵地试探:“师座,您不去见见顾小姐啊?”

    霍仲祺没有答话,马腾也就识相地闭了嘴。过了好一阵子,后头才传来霍仲祺有些低沉的声音:“以后记住,顾小姐的事不要在别人面前提。”

    马腾惊诧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忍不住撇了下嘴,师座这喜新厌旧的劲头也太快了吧?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虚着声音唯唯诺诺地问:“……您是不是嫌顾小姐带着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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