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射在地面的明亮光束,照见微尘飞舞,窗外仿佛有飞鸟振翅的声响,那是他一生最漫长也最短暂,最艰难也最希冀的等待。就在他几乎要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给他一个答案的时候,她终于相了相打理妥当的衣裳,轻声说:“好啊。”

    她的声音太轻,他恍然间以为那声音不过是自己心底的幻念,幸好她转过脸,温婉一笑:“我的事,总是要麻烦你。”

    沧莱海岸曲折,多岛多岬多良港,半岛尖端的青琅山海相接,开埠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既是北方的第一大港,亦是避暑胜地。每逢溽夏,不消说徐沽,华亭等地的达官贵人、华洋商贾,便是有闲暇的中产之家也不乏趁着暑期举家出游的,兼之青琅市府为助游客之兴,近年来屡屡盛办祭海节会,昼有泳赛,夜燃焰火,城中的海水浴场日日热闹非凡,丝毫嗅不出一丝战火烽烟的气息。

    “妈妈!”车门一开,响亮的童音里满是惊喜,一一从车上跳下来,直扑到顾婉凝怀里,“妈妈,我看到海了,还有好多大船。”一一已经快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他第一次和顾婉凝分开这么久,被接来见妈妈已然十分开心,一路过来还能看到海滨风物,就更是额外惊喜了。

    “妈妈,我都想你了。”一一攀在妈妈颈子上小声撒娇。

    婉凝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妈妈也想你了,你在家里听文嫂的话没有?”

    小家伙一本正经地点头:“听了。我还看着妹妹呢!月月一哭,我就给她讲故事,不过,有的她听不懂。”说着,贴在顾婉凝肩上用力蹭了蹭,“文嫂说妹妹太小了,要长到我这么高才能来,月月什么时候才能长到我这么高啊?”

    婉凝捏着他的小手站起身来:“很快的。”

    一一想了想,嘟着嘴嘀咕了一句:“那我怎么没有长得很快呢?”他抬起头探寻地看着妈妈,却见近旁一个戎装笔挺的年轻军官含笑而立,他自幼见惯了戎装军人,刚才又一心都在妈妈身上,心无旁骛没有留意,现在才觉得这人的衣装态度和其他侍从不大一样,而且……

    顾婉凝见他圆溜溜一双眼睛直盯着霍仲祺,便道:“一一,叫霍叔叔。”

    一一直了直身子,很有礼貌地招呼道:“霍叔叔,你好。”

    小霍蹲下来,笑着握了握他的手:“一一,你好。”

    一一又盯着他看了看,忽然说:“我见过你。”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顾婉凝,顾婉凝也有些意外,揣测着笑道:“可能他平时见的都是军人,认不大清楚。”

    “不是。”一一立刻辩解了一句,转身跑到车边,把副驾的军官路上看的报纸要了过来,“我在这上面看到的。”前后翻了一下没有找到,皱着眉头坚持:“我看的那张有的。”这一来,众人都明白他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霍仲祺的照片。

    小霍看着他澄澈的目光,赧然一笑:“看来这记者的照片拍得不坏。”

    一一头一次到海边,单是在沙滩上蹚水踩浪就玩儿得乐此不疲,捡到大个的海螺甚至绊到一串海藻也要兴奋一阵。等霍仲祺带他上了青琅港的军舰,小家伙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一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才被小霍抱了回来,小脸晒得通红,听见妈妈的声音,睡眼惺忪地伸着手栽进顾婉凝怀里,喃喃念了声“妈妈”就睡着了。

    夕阳在有节律的潮声中隐去了光芒,幽蓝的海,深蓝的天,灰蓝的云……被落地的玻璃门窗框成一幅幅风景写生。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果汁一边看着她用毛巾把睡熟的孩子擦干净换上睡衣,留出角度最合适的窗子让海风吹进房间——熟稔,温雅,沉静……比任何刻意的温存都更让人觉得心意安宁。

    只是,她走出来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的讶然叫他觉得有些尴尬。

    “我只顾着他了,不知道你还在这儿。”她歉然而笑,霍仲祺连忙站起身:“我是想看你要不要出去吃饭。”

    顾婉凝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回卧室:“我不出去了,恐怕他待会儿醒了要闹别扭。他今天没有给你惹麻烦吧?小孩子贪玩儿,你不用迁就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他一转脸也就忘了。”

    “没有,一一很听话。”他说罢,寻不出还有什么继续待在这儿的理由,只好拿起军帽同她告辞,然而临出门时又觉得哪里不妥,又转回来交代了一句,“我去见几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有什么事,打电话到mazails饭店找我。”

    “啊?”顾婉凝刚翻开一本杂志,在目录里找有趣的文章,不防他忽然又回来跟她说话。

    霍仲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更觉得不妥,只好匆忙说了句“没事”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的青琅正是一年里最冠盖云集的时候,霍仲祺的熟人极多,他一到青琅就约请不断,只是他无心应酬,尽数推却罢了。本来今晚的饭局他也一早推脱了,只是一时之间心绪起伏想要寻一个出口。他临时起意,于mazails饭店的一班人却是意外之喜。这些人多是旧日同他一道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一见他进来,立时便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装模作样为众人“引见”:“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稀客,大英雄,大功臣……”

    霍仲祺讥诮地一笑:“你再说一句,我马上就走。”

    等那人打着哈哈住了口,他才摘下军帽递给马腾。席间早让出了位子给他,还顺带挪过来两个妆容精致、身份模糊的摩登女郎。他依然能在一瞬间辨得出她们的香水是玫瑰还是晚香玉,但这莺声燕语、甜笑秋波却让他连答话的兴趣也提不起分毫。

    他一落座,便招呼侍应要了一杯橙汁,有和他熟络的人立刻就拍着桌子叫道:“小霍,你这是干什么?谁不知道霍公子从来都是海量。”

    霍仲祺把面前的酒杯放回侍应的托盘,对众人微笑道:“不好意思,我身上有伤,遵医嘱,戒了。”

    暧昧恣肆的调笑,机巧轻佻的言语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不假思索便能敷衍得宾主尽欢;然而眼前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又让他无比陌生。他看着桌上的琳琅珍馐,身畔的姹紫嫣红,脑海里浮出的却总是硝烟尽处的断壁残垣汩汩鲜血,以及超出人想象之外的死亡——瞬间的,漫长的,静谧的,剧烈的,安然的,破碎的,兄弟的,敌人的——比死亡更摧枯拉朽的,是重叠无尽的死亡。

    眼前的一张张笑脸变得模糊,胸口突然一阵想要呕吐的窒息之感,他强笑着拒绝掉各式各样的挽留,直到湿咸的海风吹进车窗,他才放松下来。用力捏了捏眉心,只想下一秒就能看见她,看见她安然沉静地照料睡熟的孩子,看见她低下头时的温婉微笑……但他踏着月色回来,步履匆匆又戛然而停,只是一扇门,他却不能说服自己去敲。

    他绕到沙滩上,海浪退去后的沙粒湿润温暖,恒久的潮声和她房间里的灯光,让他渐渐安下心来。

    直到那灯光无声熄灭,他才踱回自己的房间,按医生叮嘱的数量从随身的褐色药瓶里数出药片,一口水咽了下去。借着月色审视了一遍房间,抽出压在枕下的鲁格枪,重新上膛试了试手感,靠着床头和墙壁的夹角慢慢坐了下来,这是房间里最安全的位置——自从他不再需要有人昼夜看护之后,这是他唯一能入睡的方式。

    一一睡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生龙活虎地爬了起来,巴巴地跑去跟霍仲祺商量,可不可以再到军舰上玩儿一次。霍仲祺一答应下午就带他去,小家伙立刻雀跃起来,一个上午都安安静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小霍带着他在沙滩上似模似样地垒出一艘“军舰”来,一一绕着转了两圈,很是满意,便决定给这船起个名字。

    霍仲祺想了想,道:“来,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一一闻言,笑呵呵地在船身上划了两下,小霍莞尔一笑:“你这个太简单了,大名会不会写?”

    一一点点头,手指一笔一顺地把自己的名字画了出来,霍仲祺见了,却道:“写错了吧。”

    一一自己看了看,摇摇头:“妈妈教我的,没有错。”

    霍仲祺也不和他争辩,在边上重新写了个“邵”字:“是不是该这么写?”

    一一歪着头看看他写的,又看看自己写的,纠正道:“你写得有点像,不过不对,我妈妈教我是这么写的。”

    霍仲祺笑了笑:“你叫邵珩,对不对?”

    “对啊。”

    “那就是这个字。”

    “不是,我妈妈教我的不是这个字。”

    霍仲祺想了想,点着那两个字试着跟他解释:“你姓‘邵’,是这个字;你写的这个,也念‘shao’,但是没有这个姓。”

    一一听到这儿,一口打断了他:“我不姓邵。”

    “你不是叫邵珩吗?”

    “是呀。”一一皱了皱眉,觉得这次跟他沟通起来很不顺畅,“我叫绍珩,但是我姓顾,我的名字有三个字,我妈妈的名字也有三个字,最前面一个字才是姓。”

    霍仲祺一愣,脱口道:“你怎么会姓顾呢?”

    一一摆出一个“你好像有点笨”的表情:“因为我妈妈姓顾,所以我也姓顾,我叫顾绍珩。”接着又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有点不好写,你要是记不住,就叫我一一吧,我妈妈也叫我一一。”一边说,一边偷偷扁了下嘴,“只有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她才叫我名字。”

    小家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霍仲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凝重起来。

    执掌江宁海军的黎鼎文和温志禹是昔年留英的师兄弟,跟着不列颠海军养足了一副绅士派头,咖啡、雪茄、高球样样精通。霍家在青琅的别墅里恰巧有去年新置的微高场地,两人一见技痒,谈完公事干脆就地切磋起来,小霍高球玩儿得不熟,索性靠在沙滩椅上,啜着加了冰的凤梨汁闲闲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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