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凝的目光越来越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陶淑仪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你父亲跟你说,当年你母亲回来找他,两个人吵起来,他不肯放你母亲走,结果你母亲抢了他的枪,不小心走火,外头的侍卫听见枪声冲进来,误伤了你母亲,是不是?”

    顾婉凝仍是垂着眼睛,不声不响。

    “他骗你的。”

    顾婉凝惊异地抬眼看她,却见陶淑仪面上只是一片淡静:“他这么说,是觉得‘意外’更容易让你接受。”

    “那我母亲是怎么死的?”顾婉凝话音轻颤,手指握紧了桌上的咖啡杯。

    “你在江宁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起过,当年你父亲和虞军在沔水一战之后,连战连捷,虞军丢了大半个邺南,幸好唐骧在嘉祥奇袭得手,才解了陵江之围。”陶淑仪见顾婉凝微微点头,又道:“算起来,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十八年前?顾婉凝一怔,手指下意识地掩在唇上:“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陶淑仪道:“那时候我和季晟刚刚结婚不久,也就是因为我们结了婚,我父亲才肯把沣南的军权真正交给他。你母亲从法国回来找他,见没有转圜的余地,就拿了他的作战部署给了虞军的人。你母亲以为,只要他兵败,我父亲不会再用他,他自然也就不必和我在一起了。可她没想到,虞军会集结精锐直接抄了你父亲在前线的指挥部,季晟受了重伤,是被端木舍命救出来的。”

    顾婉凝听着她侃侃而言,蹙着眉摇了摇头:“不可能。”

    陶淑仪也不辩驳:“你不信我,可以去问端木。或者不妨去问一问虞军的人,当年是不是有这么一份情报,出处是不是你父亲军中的一个女子。”她呷了口咖啡,接着道:“我父亲盛怒之下,叫人去杀了你母亲。我虽然也恨你母亲,但我不想她死,若我父亲真的杀了她,季晟一定会恨我。我去放你母亲走,可她不肯,还一定要见你父亲,我只好跟她说你父亲重伤不治。其实,我也不算骗她,那时候,季晟确实生死未卜;没想到,你母亲信了我的话,什么也没说,就撞在了墙上。”她话到此处,眼圈儿微红,见顾婉凝眸中含泪,只是一味摇头,便轻轻去拍她的手:

    “你母亲去世之后,你父亲又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恨你父亲,我宁愿你恨我。”

    顾婉凝猛然把手抽开,噙着泪别过脸去:“你说完了吗?”

    陶淑仪踌躇了一下,道:“你要是不急着走,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顾婉凝仍旧偏着脸不肯看她:“你说吧。”

    “之前你带话提醒你父亲,或许是血浓于水你顾念骨肉亲情,也或许是你厌弃邵朗逸他们拿你的名声作耗,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句话,会改变多少人的生死?”

    顾婉凝面色一变,转脸凝视着她,陶淑仪娓娓续道:“倘若没有你这句话,沣南元气大伤甚至是一败涂地,这个时候,你也就不必来了;多了你这句话,替你父亲解了围,但虞浩霆如今的艰难你都看到了。可你父亲也好,虞四少也好,说到底不过是下棋的人,战场上的过河卒子却是性命——谁该死谁不该死,是你能决定的吗?布衣之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流血漂橹。不管你想要你父亲做什么,你都要知道,他改变一个决定,就是千万人的性命。你父亲如此,虞四少也一样。”

    顾婉凝默然听了,起身道:“谢谢夫人教诲。或许只有夫人这样的人,才是戴司令的佳配。”

    陶淑仪闻言,寂然一笑:“可是我这样的人,终究不是他心里的人。不过说到这个,我倒有两句私房话想劝你。你母亲的法子虽然不好,可她想的却也没错。如今这个情形,只要虞浩霆还是江宁政府的参谋总长,你都没有可能再嫁进虞家。可是,若有朝一日他失了势,不得不求你父亲庇护,那你就是他的珍宝了。”

    顾婉凝讶异地望了她片刻,只觉得无话可说:“夫人果然是戴司令的佳配。”

    顾婉凝晚饭之前回到酒店,蔡廷初总算松了口气:“小姐,要回江宁吗?”婉凝点了点头,默然在餐桌边坐下,交握的双手撑住额头,她不开口,蔡廷初也不便相询,唯有天花板上的黄铜风扇重复着细微的“吱呀”声响,夕阳一坠入山,金红的霞光亦凝成了暗紫,顾婉凝再抬头时,面上只有沉静:“我给你的那封信呢?”

    蔡廷初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封口的档案袋,撕开封条,把信抽出来递给顾婉凝,她接在手里,轻声道:“借你的火机用一用。”

    转眼间,火舌就将那信吞噬殆尽了。

    沣南的夜晚比白日里更热闹,街边的小吃摊档一铺接着一铺,像河岸上彼此掩映的芭蕉叶,各有各的主顾。沙河粉、马蹄糕、烧卖、炒螺、腐竹糖水……咸咸甜甜的食物香气混杂在潮热的夏夜里,伴着绵软南音,叫人心也变得糯糯。蔡廷初陪着顾婉凝在路边吃了一碗杨枝甘露,才慢慢往车站的方向走。

    洒过水的石板路青黑漉漉,几个短衫长裙踩着宽口皮鞋的女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扬起一串笑声,顾婉凝回眸一盼,转过脸来,夜色中犹见一弯浅笑。这几日,她笑容绝少,更没有什么欢欣的神色,此时不自觉的一点笑靥像是曳风初开的珍珠梅,色如珠贝,花似江梅,袅袅一枝,偏消得炎炎长夏。蔡廷初慌忙错开自己的目光,脸却已红了,心底一边暗自惭愧,一边庆幸好在是晚上。

    这时,近旁突兀地飘出几句江宁小调,只是唱曲的人却分明是北地口音:“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他侧目看时,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手里一把缺了弦的胡琴声音沙哑,那女孩子身上的衣裳也污糟得看不出颜色,手里捧着只破边的瓷碗低头清唱。虽然有个沿街卖唱的意思,却连个卖唱的“体面”都没有。况且,沣南这里哪儿会有人爱听这个?果然,那碗里只丢着三枚铜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放进去的。

    蔡廷初看着也觉得可怜,便摸了两个银洋出来,搁在那女孩子碗里,还未及走开,只见那女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也不抬头,只是一迭声地说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连那拉琴的老者也收了胡琴伏在地上,喏喏道谢。

    蔡廷初不料竟引了他们这么大的动静,反而觉得有些尴尬,赶忙将那卖唱的老少二人劝起来,三言两语就打听出了一段飘零故事。原来这爷孙俩是松阳人,为避战祸舍业抛家逃难到关内,一路南下到沣南来投亲,谁知亲戚没找到,盘缠又遭人骗了个精光,百般无奈只有试着在街上卖唱。今天运气不好,大半天下来也才有人撂下两枚铜元,要不是碰上蔡廷初这样的“大手笔”,连夜饭都吃不上了。蔡廷初听着,又掏出五块钱来塞给他们,回头去看顾婉凝,却见她只是凝神望着那女孩子,眉宇间竟是一片哀戚之色,蔡廷初疑道:“顾小姐,怎么了?”

    顾婉凝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起来一个朋友。”

    蔡廷初也不便多问,两人走出几步,只听身后的胡琴又响了起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蔡廷初见灯光闪过,映出她眼眶微红,只好模糊地劝道:“打起仗来,这样的事情总是难免,小姐也不必太挂心。”却见顾婉凝螓首低垂,依稀点了点头,幽幽低叹了一句:“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婉凝回到皬山,连逼带吓暂且稳住了那两个被蔡廷初关了几日的侍从,再转回头来看一一的时候,小家伙已经睡着了,手里捏着前些日子她学着缝起来的布偶熊——这些事情她不拿手,塞进棉花撑起来才发觉那熊脸是歪的,可一一却很喜欢,为了这个还跟叶喆吵了一架。

    起因大概是叶喆评价这只“熊”长得像猪:“是不是因为你属猪,你妈就给你缝了个猪啊?”一一许是觉得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侮辱了,立刻反击道:“你才属猪呢!”叶喆挠了挠头:“我是属猪啊,你不是也属猪吗?”一一愣了愣:“你长得才像猪呢!”于是,两个人就在“你像猪!”“你才像猪!”“我不像,你像。”的纠结中,硬是熬了两天都没说话。

    顾婉凝想着,静静一笑,在一一脸上接连亲了两下,一时没有困意,便去翻这几日积起来的信件,才看到第二封,脸色突然一变,手按在信纸上,咬紧了唇也没能忍住眼泪。

    信是董倩从燕平寄来的,从墨水和笔迹能看出是写了几次才写完,而她要说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汤克秦在松阳摔了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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