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这已经是第四个电话了。”孙熙平的表情活像是嘴里硬被人塞了一把黄连,心说这些人也真够可以的,不就是总长大人跟他们夫人聊聊天儿吗?又不是把人拐走了,犯得着一个个这么巴巴地来报信儿吗?三公子都不急,你们急个什么劲儿啊?

    邵朗逸又剥了几颗松瓤,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吧,去唐公馆。”

    孙熙平一愣,心里的锣鼓点儿乱成一片:三公子这不是要捉奸吧?要是的话,那他们要不要多带点儿人啊?

    露台的雕花玻璃门一关起来,顾婉凝立刻就推开了虞浩霆的手:“你疯了?”

    纤细繁密的月桂枝条伸进露台,婆娑了幽幽月光,他看她的眼神,愠怒里纠缠着叹息:“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哑然失笑,他要问她的就是这个?她给他的笑容再没有温柔缱绻,只有讥诮:“怎么?虞总长觉得我不该来吗?”

    虞浩霆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背对着她,默然走出两步:“你有没有想过,这里的人怎么看你?”她究竟有没有想过,她和邵朗逸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懂,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原来虞总长是觉得,我不配来。”她轻轻一叹,隐约有无谓的倦怠。

    虞浩霆霍然回身逼视着她,压低的声音里有抑不住的怒气:“自取其辱。”

    顾婉凝一愣,眼底骤然酸热。自取其辱,他说得不错。如果第一次是她走投无路,那第二次呢?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撞进来,她蠢得无可救药却不自知。既然他不要她了,她就应该消失得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她居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自取其辱。这样一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让她觉得羞辱。她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就要绕开他去拉露台的门,然而,虞浩霆抬手就把她扯了回来,正对上她凛然沁凉的一双眼,满眼带着敌意的倔强却让他觉得有无法言喻的脆弱。

    那时候,她气极了他,就会这样看着他……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从他心底深处炸裂开来。

    “我要回家去了,麻烦四少放尊重……”她突然住了口,他的唇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她惊诧之下,还没来得及躲闪,他已然捧住了她的脸。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的挣扎和推搡都显得有些迟钝,甚至连晃在眼底的泪水也被吓了回去。狂乱而执拗的掠夺如电光般惊心动魄,她猛然生出一股屈辱,拼力在他胸口一推。/

    虞浩霆如梦方醒一般望着她,眼里尽是不能置信的恍惚,她亦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他缓缓放开了她,她抬手朝他脸上打过去。

    他没有躲,她打得也不重。

    但似乎只有这样一个动作,才能让这件事有一个他和她都能接受的合乎情理的注解。

    她垂落的手犹自颤抖,他却一动不动,心底竟有隐隐期望,期望她会有什么更激烈的反应。那样,他就可以有一个借口……他忽然无比怀念他初初遇见她的那天,他一句话就留下了她,或许,做个“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会比较容易开心?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在露台的玻璃窗格敲了两下,却是郭茂兰的声音:“总长,邵司令到了。”

    “知道了。”

    虞浩霆应了一声,回头看着顾婉凝,动了动喉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转过身,虚着声音说了句“对不起”就要拉开门走出去,却听顾婉凝在他身后仓促地叫了一声:“你等等。”

    虞浩霆连忙站住,只见她别开脸庞不肯看他,却从手包里拿出一方手帕直直递了过来。他接过那手帕了然地在唇上一拭,果然有嫣红痕迹,他心里莫名地一恸,刚要开口,露台的门已被人推开了。

    灯光骤然一亮,邵朗逸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面上犹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浩霆,这不合适吧?”

    打量了他们一眼,对孙熙平吩咐道:“先送夫人回去。”

    露台的门重又合起,隔绝了所有或惊或忧的目光,唯见人影隐约。

    初夏夜,上弦月。

    独上西楼寂寞,两个人,是多了一倍的寂寞。

    “我见过戴季晟的人了。”

    “我知道。”邵朗逸话起得突兀,虞浩霆却不觉得意外,“你今天为什么带她来?”

    “扶桑人快按捺不住了,与其将来腹背受敌,不如先拿掉沣南——”邵朗逸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你这些天想的不是这件事吗?”

    虞浩霆眸光犀冷,话却有些烦躁:“他不会信的。”他在想什么?他故意把她带到他面前来做戏,他料定他见了她便会这样失了分寸,他的心意他心知肚明,他为什么还要让这件事陷进一个无可挽回的死局?

    “他会信。”邵朗逸踱到露台边上,随手拨弄着细密清香的月桂枝条,“我都怕要是再来晚一点儿,你就把人给我拐走了,他为什么不信?”

    虞浩霆冷笑:“戴季晟生性多疑,你哪儿来的把握?”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忽略掉邵朗逸调侃的口吻,“这样无谓的事情你也想得出!”

    邵朗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笑意飘忽:“浩霆,就算是做戏,要发脾气的人也该是我吧?”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事要问她。”虞浩霆避开他的目光,那方手帕握在手里,像呵在掌心的一只雏鸟,怕伤了它又怕失了它。他想起方才她看他的眼神,想起他方才骤然萌生的念头,他自己也忍不住憎恶自己,他不是想要那样的,他只是想问她一句话。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邵朗逸清寂的笑容如云缕后模糊了边缘的弦月,“等沣南的事情了了,我会跟参谋部请辞。”

    虞浩霆愕然:“什么?”

    “没什么,我累了。”邵朗逸慢慢解了硬挺的戎装领口,“你也知道,这几年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想做的。”

    虞浩霆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邵朗逸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或许,回去把我的学位念完?”

    虞浩霆刚刚勾起唇角,那微笑还未划开就冻住了:“那……”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邵朗逸尽数堵了回去:“我的夫人和孩子,当然跟我一起走。”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的怜悯:“浩霆,算了吧。你和她……早就没有可能了。”

    早就没有可能了。是有多早?从他初见她的那天开始吗?那这些年,他和她算是什么?他自言自语般沉沉问道:“为什么……”

    邵朗逸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停:“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何必还要追问缘由呢?”

    她是戴季晟的女儿,他们注定了不该有任何一点交集,即便是没有南园那场意外,即便是没有小霍的一片痴心,即便是没有他的一错再错,他们也不会有一个圆满。

    邵朗逸走的时候,唐家仍然很热闹,甚至跟他谈笑寒暄的人都喜乐融融得略有些过分,他应付得就越发漫不经心。从唐公馆出来,一弯新月全然匿入了云影,星星点点的雨痕无声落于车窗。

    邵朗逸凝神看着窗外,忽然问道:“剑声,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喝酒的地方?”

    浅碧的酒夹着淡淡梨花香,绵绵入口,一点涩一点凉,叫他想起那年他们在绥江,他握着她的手,眼眸明亮如星光,她对他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山路上的梨花你不要动。”

    那一路梨花想必是她极心爱的吧?或许,他也该寻一处有梨花的春庭来藏她?

    他摇头失笑,就算他寻来,也只会叫她徒增伤感罢了。

    今晚他看见她的时候,她眼里有委屈,有恼怒,有强忍的泪,有战栗的疼——他竟是觉得羡慕,她从没有这样汹涌浓烈的感情对他。

    他和她,困顿如斯,他竟是觉得羡慕。

    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原来,能演一出悲剧也是种难得的运气。

    他仔细去想他这一次的决定,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吧?无论是对他,抑或对她。

    只是,他有没有过一点私心闪念呢?

    他说:“只要你开口,我有的,都是你的。只怕你不稀罕。”

    她答:“那倒也未必。”

    就在他对她说“不如你嫁给我”的那一刻,他有没有过一点私心闪念呢?

    孙熙平在赊月阁外的回廊里绕着圈“散步”,远远看见邵朗逸,赶忙迎了上来:“三公子,夫人在里头等您,好像……不太高兴。”

    邵朗逸点了点头:“你在这儿等我。”

    顾婉凝卸了妆,身上的礼服裙子也换掉了,穿着柔白薄缎旗袍的侧影隔帘而望,唯觉沉静温柔。只是等邵朗逸打了帘子进来,才发觉她眉眼间尽是孤冷:

    “我明天就去订最近的船票,先和你说一声。”

    “你现在还不能走。”

    顾婉凝起身走到他面前,声线微有些发颤:“你这场戏,是要做给谁看的?”

    “你记不记得那天在邓山,给一一送了块玉的那个俞先生?”见婉凝敷衍地点了点头,邵朗逸接着道,“他是戴季晟的人。他们想让我学我二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的她都想到了,只是不防他突然问到自己,顾婉凝先是一怔,既而漠然道:“我不懂,也不关心。”

    邵朗逸微微笑道:“你不担心我真的学我二哥啊?”

    “他能给你的,不会比你现在有的更多,你何必要多折腾一遭呢?”婉凝的声音更低了低,“况且,你们是兄弟。”

    “本来是这个道理,可现在不一样了。”邵朗逸觑着她莞尔一笑,“英雄难过美人关,从来祸水是红颜,是吧?”

    她的眸子遮在了繁密的睫毛下,唇角扬起一个殊无喜色的“微笑”。“反正我要走了,你们想怎么样是你们的事。不过——”她暗暗咬了下嘴唇,“我听说那个戴司令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未必会信这种把戏。”

    邵朗逸的眼波在她身上徐徐漾过:“饵足够漂亮,再小心的鱼也忍不住要试一试。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疑心,总抵不过贪心。”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她,是穿饵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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