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程静瑶,魏南芸只有失望,这种事一次不成,这颗棋子就算废了。她倒不可惜程静瑶,只是可惜自己花在她身上的一番心思。她就不明白,怎么一提起虞家四少这样万里挑一的人物,她嫂子的这个小妹就跟见了鬼似的一脸煞白。当初,那个姓顾的丫头还敢跟虞浩霆动手呢!

    算了,这件事也只能放一放了,她得先打起精神把虞夫人交代的事给办好。

    檀园的桂花香气浓甜,行走其间,人的呼吸也跟着芬芳起来。魏南芸今日似乎对蓁蓁格外感兴趣,凑在康雅婕身边逗着孩子问长问短。康雅婕看着她倒有几分怜悯,一个没孩子的妾侍,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两个人聊着孩子,话题便绕到了顾婉凝身上。

    “婉凝的孩子也有四个月了吧?过了头三个月,也就不那么叫人操心了。”

    康雅婕略带嘲色地笑道:“是啊,朗逸本来就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如今就更不上心了,也就是我还留神问问。”

    这样的腔调魏南芸早就习惯了,听在耳中连暗笑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点头附和:“嗯,男人嘛,头一个孩子还稀奇新鲜,再多几个,说不定还嫌烦呢!”

    康雅婕含笑看着叫丫头折花玩儿的女儿,没有搭腔,却听魏南芸接着道,“我知道你是大家千金,有心胸有度量,不和她们计较什么。不过,就算为了蓁蓁,有些事你也该小心些。”

    康雅婕一听,便知她话里有话,转过脸来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魏南芸的腹稿是一早就打好的,压低了声音说道:“她这个孩子,要是个女儿还没什么;要是个儿子,那可就是朗逸的长子——”她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楚,康雅婕的脸色果然微微一重,魏南芸见状,话锋一转,“你知道的,我们老四上头原是有个哥哥的,虽说不是夫人亲生的,可说句大胆的话,要是大少爷还在,总长的班未必就是四少来接。”

    其实她不用说得这么明白,康雅婕也想过这件事,她不是没有纠结过,但事情已然如此,她又能怎么样呢?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还能怎么办?”

    魏南芸笑道:“你就是个实心眼儿的!她那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好孩子来?就算她运气好,真得了个儿子,为邵家着想,也是你教得好。孩子是生的有什么打紧?是谁养出来的才跟谁亲近呢!你看朗逸和夫人就知道了。”

    康雅婕听了,忍不住皱眉,她去教她的孩子?她本能地排斥这念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想要儿子,也要她能生得出。”

    康雅婕的话,魏南芸一字不漏地回给了虞夫人,虞夫人淡然点了点头,这种事是要慢慢来的,种子种下去,到了春天自然会发芽。

    陇北入秋不久,天气就冷了下来,白天还好,夜里已经有些冬天的意思了。刘庆贤一直担心霍仲祺年轻气盛,之前尝到了甜头这次回来更要变本加厉,于是,干脆从自己的警卫里挑了几个拔尖儿的去给这位院长公子当“保镖”。

    不料小霍这次回来反而消停了,只是原先驻防在泾源的那个营长因为剿匪有功升了职,他便磨着宋稷林要自己接了这营兵。他既挂着少校衔,这件事倒也顺理成章。但他不再带人出去“剿匪”,刘庆贤派来的“保镖”便没了用武之地,摇身一变全成了“教官”,霍仲祺每天就看着他们练兵玩儿。

    可泾源的兵教起来也不太容易,排长以下几乎就没几个认字的,学点儿用枪的巧招,练练马术拼刺这些人还有点儿兴趣,说到坐下来认字?“爷们儿又不是来考秀才的!”

    霍仲祺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满屋子昏昏欲睡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必能写好的家伙,转身回去把电话接回了江宁:“韩玿,你帮我寄套书过来……”

    韩玿听罢却皱了眉:“你要这个干吗?”

    “我有用的,你帮我寄一套吧,尽快。”

    韩玿没把书寄来,而是专门叫人送来的,霍仲祺一看那书函就叹了口气,打开一看,果然是云锦如意套,牙签玉版宣,蝴蝶镶的插画页更是名家手笔——这么一套书给他拿来用,真是可惜了。

    没过几天,不少人都听说营长不晓得从哪儿搞了套极下流的书,不仅有字,还有画儿,而且画儿也极下流。一班人缠着据说见识过的人打听,那人只是摇头“讲不得,讲不得”,可越说“讲不得”,其他人越是起劲儿。

    尤其是霍仲祺新近“提拔”的一个传令兵,一口断定营长的书是从窑子里弄出来的,因为那么淫秽的书别的地方一定不能有,里头写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每每被说书人“说死”都满堂叫好的潘金莲……只可惜自己一页纸里认不得几个字:“营长说要是我能认两百个字就把书借给我……”

    一个月之后,还真有人从霍仲祺手里借了一本出来,看过之后的心得是“还他妈的是这些读书人花花肠子多”……

    自此之后,霍仲祺这套书就再也没凑齐过了。

    事情传到渭州,刘庆贤只能苦笑,本想叫人去打个招呼暗示他稍稍收敛一些,毕竟长官带着属下在军营里看这种东西,传出去太让人挂不住面子。转念一想,泾源的兵要是真能看《金瓶梅》,还哪会待在泾源?多半是霍仲祺散漫惯了,自己看着玩儿也不避人。他派去的人都是士官学校毕业的,方正严谨,见了这种事情自然觉得匪夷所思。说起来,他倒是宁愿他天天待在泾源城里看《金瓶梅》。

    “姐姐,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啊?”邵家的小夫人卢蔼茵踩着三寸高跟的舞鞋,蝴蝶穿花般走进来,一边脱了大衣递给丫头,一边笑靥如花地同康雅婕打招呼,“我还以为你看完戏要和冯夫人去吃宵夜的。头一场雪,就这么冷了。”

    康雅婕翻着手里的书,也不抬头看她:“你怎么一个人回来?朗逸呢?”

    卢蔼茵挑着声音叹了口气:“刚才从庞家出来,我原想着去锦园宵夜的,谁知道陆军部那边忽然有事情……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回来咯。”

    康雅婕这才合上书,微笑道:“现下江宁太平得紧,这个时候,陆军部能有什么事情?”

    卢蔼茵的笑容带着一点程式化的妩媚:“这些事哪是我该问的?姐姐要想知道,去问三公子好了。”

    康雅婕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她,声音又脆又冷:“他是去泠湖了吧?”

    卢蔼茵眼波一转,掩着唇哧哧笑道:“不会吧?他去看婉凝姐姐还要哄着我?是怕我吃醋吗?姐姐,您看我像那么不懂事的人吗?”

    康雅婕却根本没兴趣看她,虞若槿的话又从耳边飘过——“我的傻妹妹,你连这个都看不出?”

    今晚在春熙楼,虞若槿拍了拍她的手:“他要是真心疼这个什么小夫人,何必要摆到你眼前来?”

    彼时,台上的《四郎探母》正唱到紧要处:“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猜一猜驸马爷心内机关。莫不是吾母后把你怠慢?莫不是夫妻们冷落少欢?莫不是思游玩秦楼楚馆?莫不是抱琵琶你就另想别弹?”

    虞若槿语带哂笑:“在外头搁了这几年,要娶早就娶了,还偏等到现在……倒是那一个,你多少留着点儿心,那丫头,呵——”她面色肃了肃,低了声音,“早先广勋的小弟就是叫她挑唆的,惹恼了我们老四。不瞒你说,我就疑心广澜后来出事,恐怕她也脱不了干系。”

    康雅婕对她的话报以一个适度惊讶的表情,心里却唯有冷笑,他们当她是傻子吗?她不是没有疑心过,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他对她是真的有所牵念。

    她不能那样想,那样的念头一旦生成,她就会不能自控地去挖掘曾经的每一点蛛丝马迹,那些怀疑,终会摧垮她心上的每一座堡垒。如果他那样用心良苦只是为她,那么,她算什么?他当她是傻子吗?

    可如果是真的呢?他真的荒唐到不可救药,觊觎自己兄弟的女人,他是真的喜欢她?会吗?他喜欢她。他是真的喜欢她。会吗?

    他喜欢她。

    所以虞浩霆不要她,他就忙不迭地娶了她。所以她这么快就有了孩子。所以她死了一只狗,他就要杀人。所以他叫她不要去泠湖。所以他要找一个人替她遮了那些流言蜚语,以及,对她的“关心”。

    他喜欢她。她的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她蓦然惊觉,这念头并不是此时此刻才从她脑海里迸出来的,这念头是一条冬眠的蛇,早已蛰伏在冰原深处,她说不清是直觉,还是预感?或者,只是她不愿相信。

    他喜欢她。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拉开妆台的抽屉,淡蓝色的缎带扎着一叠素白压花的卡片,她一张一张翻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什么时候?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想起初见他的那天,他撕开她的裙摆包在她的伤口上,他抬起头看她,眼里有云淡风轻的笑意:“我叫邵朗逸。”

    那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泠湖的水面还没有冰,但近水处风凉,刚入冬时,邵朗逸就叫人把顾婉凝挪到了南向的赊月阁。此时星光隐隐,月色反而清亮得像是刚从冰泉里洗过。邵朗逸走得很慢,还不时停下来看看覆着初雪的竹枝,仿佛他不是来看她,而只是来玩赏这一片月光雪色的。三分钟的路,他走了至少一刻钟,孙熙平跟在他身后一边看表一边腹诽:他们本来就过来得晚,三公子还这么磨磨蹭蹭的,都这个点儿了,二夫人多半已经睡了,您说您是掉头走呢,还是叫人家起来呢?

    果然,宝纤一见他们过来,半惊半喜又有那么一丝懊恼:“三公子,夫人睡了……”

    邵朗逸点了点头:“她这几天睡得好吗?”

    “还好,就是有时候孩子一动,夫人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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