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叔的到来,解开我当年许多疑惑,犹记得那年在船上被容朔袭击前,我们曾遭来路不明的人打劫,五哥当时的反应很奇怪,如今想起来他问我有没有喝那碗鸡汤的事,才发现自己多少是敏锐的。

    十四叔说,那群人本是他安排的,五哥也知道这件事,因怕吓着我,所以会在当夜给我下药让我昏睡,谁知道阴差阳错我没喝下那放了药的鸡汤,便亲眼见证了“那一场戏”。

    所以犹如天降的柯里颀,也对我隐瞒了真相,他只告诉我自己是被十四叔派来秘密跟随保护我和五哥,却没说他也是这场戏里的人。

    只是戏里的人都没有料到,他们的戏码散场后,还会在船上发生那一幕。十四叔说,当时他那样做,只是想看看父皇的反应,但没想到父皇将此事垂问诸子,泓昶便举荐了他的表兄容朔剿匪,于是有了后来的事。

    此刻将十四叔和容朔的话连起来,当初遇袭的谜团就全解开了,而泓昶那孩子,或者说是容栗阳,他们要我和五哥的性命,五哥可能也是因我而受牵连,经历了那一场劫难,我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仅被父母兄弟爱之甚,也被人恨之极。

    可笑的是,我还一心一意想要保护那个对我动杀念的人,对每一个人说:“他是我的弟弟。”

    “公主。”小宫女突然叫我,怯怯地说,“这条路往书房的,回符望阁不从这里走。”

    我停下来望前方,不禁苦笑,怎么来了这地方。

    “那就去看看泓曦吧。”我随口应了,继续往前走。

    被打断的思绪也继续,十四叔说我毁了那两封信不要紧,他会把母后的嘱托记在心里。我问他为何带五千兵马入京,他笑笑说,这五千精兵是用来扩充羽林军的,临别时更轻拍我的肩胛道:“泓昶不会有事,泓曦也不会有事,你这小丫头,就不要操心了。”

    我问他是否能对父皇提母后密信之事,十四叔亦轻松地笑曰:“对于你父皇而言,提不提都无所谓。虽然皇兄钟爱你的母妃,可他对皇嫂的信任,从不亚于你的母亲。”

    话既如此,我心里便笃定,父皇若不相问,此事我再不会提。

    行至书房,恰见泓曦出来,他一身褐红的长衫,步履轻松,神情愉悦,可一见我却突然变了神色,似乎有些尴尬。

    我迎上前问:“怎么,瞧见你姐姐就那么不开心?”

    他笑道:“有些惊讶罢了,以为姐姐还在病中。”

    “既不知我回来了,那十四叔进宫,你也不知道?”

    泓曦更讶异,反问我:“只说要进京,竟这么快就到了?现在十四叔还在吗?”

    我蹙眉道:“你这样不知窗外事,才是我一直以来以为你该有的模样,可事实上泓曦你知道很多事。”

    见我突然这么说,他亦严肃起来,只是没有接我的话。

    “你们退下,我和泓曦说会儿话。”屏退随行的人,我和他在不远处的亭台坐下。

    “二姐,有事不如回符望阁再说,外头凉,你病才好。”泓曦见我径直往石凳子上坐,忍不住出言关切。

    我言说没事,反问他:“方才你遇见什么好事了,看起来那么高兴。”

    他面色更严肃,似不愿回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我平和地看着他,示意他坐下。

    泓曦却仍固执地站着,眼眉间透着十分的不情愿,可他也从来不曾忤逆过我的意思,半晌终是开口道:“找到了福山纵火之人的罪证。”

    我心头一颤,问他:“是泓昶?”

    “是。”

    “然后呢?”

    “这罪证,将来有用。”

    我闻言眼泪打转,压抑心痛道:“将来?你是说有一天泓昶会像我们那些皇叔伯们一样,被列出一条条罪状,或死或贬或流放?”

    泓曦没再说话,我知道姐弟俩之间的尴尬不在于有了泓昶他们纵火的证据,而在于刚才我看到他欣喜的神情。

    从来都说我像父皇,泓曦像母妃,但如今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泓曦才真正遗传了父皇的一切,更遗传了帝王的品格。

    只有把江山皇权看得最重的人,才会因为握到骨肉兄弟纵恶的把柄后,露出这样的欣喜之****,和泓昶比起来,我亲弟弟手腕之狠,丝毫不亚于他。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对泓曦说那些话,身为母亲,她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泓曦势必要扼住泓昶,连父皇母妃都默许他的行为,我还有什么可说?但母妃所说的,她和父皇要做的事,又是什么?是杀,还是护?

    “二姐,不要怪我,并非我淡漠亲情。”泓曦沉沉地说出这些话,他终究还是在乎很多人很多事,“如果他不做这些事,我也不能凭空捏造,不是我想害他,我只是……”

    我起身来,仍需仰面看他,“我不怪你,母妃和父皇都不怪你,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我只是心寒,我们一起长大,如今仍一起住在宫里,世人眼里看着和睦友爱的兄弟姊妹,实际却明争暗斗,甚至以性命相搏。我反省为什么自己要被卷入这一切事件里,心想是不是当年若没有自私地离宫,哄得母后高兴,她如今若还健在,一切就不会发生。泓曦你告诉姐姐,其实一切,还是因为我,对不对?”

    泓曦的沉默让我很无奈,我不晓得他是厌恶我的懦弱无能,还是因为再一次不能对我说什么。曾经的劫杀可以是假的,柯里颀也能隐瞒我许多事,容朔那些善意的谎言也一度让我深信不疑。这个世界到底谁是真,谁是假,我又有多少精力去分别哪些是善意,哪些是恶意?难怪明源曾对香客说:何必去看透这个世界?何必去弄明白每一件事?糊糊涂涂一辈子,未尝不好。

    “泓曦。”我将手心贴上弟弟的脸颊,含泪道,“五哥的事你知道吧,十四叔曾经和父皇水火不容的那一段你也听说过,父皇是怎么做的,用怎样的心胸去包容的,你和我一样都看在眼里了对不对?母妃说帝王的心胸可以宽广得容纳天下,也可以狭小得容不得一粒沙,可是二姐希望你做前者,仁者得天下。”

    泓曦面色稍释,淡淡笑起,“我记着二姐的话。”

    我真的累了,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回符望阁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被太监引着往外头去,泓曦似乎很好奇,我道:“是北国的王子。”

    “北国?王子?”泓曦更惊讶,因北国之于我们,一直是遥远的传说。

    我回过味来,忙道:“他现在的身份是十四叔的侍卫,只你我知道就好了。他就是那个叫柯里颀,三年前从船上救下我,送我一路到姑苏的人。”

    泓曦笑道:“为何一个王子要来****从军?”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一笑而过。

    回到符望阁,念珍拿了一方小匣子给我,面有悲色说:“隆禧殿那里的小太监送来的,说是方公公留给您的,方公公前日就因为快不行了而迁出隆禧殿,今日他的徒弟去收拾原来那屋子,想起来方公公曾说这只小匣子是要留给公主的。”

    “他如今停在何处?”我含泪接过匣子,打开看,却是些我幼年玩弃的琉璃珠子,眼见这些,孩提时快乐的光阴重现在眼前,一时难耐心酸,忍不住哭起来。

    念珍知道我和方永禄亲厚,劝我几句,更道:“公主是主子,不能去看公公,有什么心意吩咐李从德便是了。”

    “我明白,之前能见他一面,他和我都已安心。”我抹去眼泪,长舒一口气。

    念珍识趣地带着其他人退下去,只留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摩挲那些琉璃珠子,想起小时候骄傲的我,常常心血来潮要一些玩具,又每每玩不过几天就厌弃,方永禄能有心为我攒下一些,大抵也是怀念那时的岁月静好,可惜那样的时光,再不能来了。

    心情不好便不思饮食,吃了药就说要睡,然在床上辗转半夜,终不能入眠,翻身摸到藏在枕边的小匣子,里头的琉璃珠子发出清脆碰击声,一时念起,我翻身起来换了衣裳,欲往隆禧殿去。

    泓曦还未入睡,知道拦不住我,便让李从德带小太监跟着,我明白他怕什么,毕竟泓昶也还在坤宁宫住着,虽然他不至于亲自在宫里在父皇眼皮子下做些什么,可难保万一,且如今的泓曦,早已草木皆兵。

    一路往隆禧殿,几乎没遇见什么人,符望阁是偏僻的,隆禧殿也是,听母亲讲过他和父皇的故事,母亲曾迷路误来此处,父皇亲自送回,两人静静地从隆禧殿一直走到彼时母亲还为秀女的钟粹宫;三哥染天花,父皇在这里诵经一夜,母亲轻吟心经陪伴他。隆禧殿见证了他们情感的点点滴滴,本该是美好的地方。

    “我自己进去,你们在外头候着就是了。”留李从德等人在外头,我独自入殿,值守的小太监很面生,他伺候我拈香行礼后,便也叫我打发了。

    盘膝坐在蒲团上,目光所及列祖列宗的灵位,心却无法宁静,看着我点的香,烟气缭绕平缓,心念若真有通灵之事,母后她是不是也在看着现下的一切,能不能听到我的心声?

    “皇姐。”正宁静,突然从殿后冒出声音,声音来自方永禄时常会出现的地方,可再不是他唤我“小公主”,取而代之,是泓昶从后殿闪出,叫我“皇姐。”

    见我吃惊,他立定在那里笑道:“皇姐怕我?”

    我平复心情,从蒲团上站起,应答:“你突然出现,谁都会吃惊吧,你是我的弟弟,我怕你做什么?”一边说着,目光定在他的左臂,竟脱口而出,“你的伤可好了?”

    他嘴角微扬,“皇姐记错了吧,我几时受过伤。”

    见他如是,我实不知如何接下面的话,心中叹气,面上仍勉强作笑,讪讪道:“大抵是我记错了。”

    “皇姐真的记错了吗?”他又反问我,笑容古怪,目光深邃,看得我直心颤。

    “我以为皇姐会坚持,这不像您的个性。”他哼笑一声,徐步过来,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礼,而后瞩目在母后的画像之上,幽幽道,“画师没有将母后的神韵画出来,一点都不像。”

    “你是最有资格品评的。”我道,“但你眼中的母后是母亲,可挂在这里要给将来世世代代皇室子弟看的,是一代皇后,是国母,所以你才觉得不像。”

    他似乎惊讶我说的话,看我的眼神不与方才相似,顿了顿说:“表哥讲皇姐不只是刁蛮的公主,我不信,如今算明白一些。”

    容朔?我不解,也不愿细问,来日自找他再听解释,但接着泓昶的话说:“你自小不与我亲近,当然不了解你的皇姐了。”

    他哼声道:“皇姐众星捧月,我想亲近也无从靠近,怎怪我不来亲近?”

    这样的话题没必要继续下去,而我不自觉地就会去看他的左臂,那一日流了那么多的血,真的好了吗?我回来一天,不曾听任何人提起。母妃说泓曦那日伤了刺客,难道不是泓昶?

    他见我这般,竟忽而转身来,扯开衣襟露出被白纱包裹的左臂,冷笑道:“是受伤了,泓曦的剑刺在这里。”

    我受惊后退数步,胸闷得说不出话来,可想起那场大火险些要了母妃的命,顿时又怒气冲天,指着他厉声道:“为什么要害我的母妃?她也好,泓曦也好,五哥也好,还有我,几时伤害过你,泓昶,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泓曦?五哥?您?”他突然大笑起来,摇头道,“看来皇姐知道的不少啊。”

    “泓昶,为什么?”终于能直面我的弟弟,亲口问他,我反而变得镇定起来。

    泓昶却走到我方才做的蒲团上坐下,静静看了会儿母后的画像,开口道:“听说皇姐一直自责,觉得是你当初拒婚气死了母后?”

    我没有应答,只是冷色看着他,他那里带着不屑的目光来瞧我,却道:“皇姐,母后的确是被气得一病不起,不过气她的人不是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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