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周正正地向我行礼,口中道:“臣奉旨迎接公主回京,凤辇已在书院外等候,随时可以起驾。”

    我未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说:“本宫自会回京,然不需容大人护送,你何处来回何处去。”

    姐姐端坐一旁没有说话,但似乎是示意众人退下,一时屋子里不见外婆和璐儿他们,唯独我和姐姐姐夫还有他。

    容朔已起身,平静地重复刚才的话,更强调了是奉父皇的旨意。我漠然听之,不予以理会,屋内气氛冷凝僵持。

    “初龄,柯里颀答应会来接你?”终是姐姐先开口,我无声颔首肯定,目光又幽幽地转向别处,就是不曾看容朔一眼。

    “大公主,微臣想和舜元公主单独说几句话,斗胆请大公主和驸马回避。”容朔突然这样对姐姐说。

    “快一些,本宫还有很多话和妹妹说。”姐姐淡淡一句,随即与姐夫离去。

    我心中恨恼,就在容朔走近我的时候霍然起身,双眸刻到他的脸上,恨恨地质问:“放肆,谁容你近本宫面前?”

    他一愣,但旋即镇定,炯炯双目大胆地承接我的目光,没有一分君臣、男女的避忌,好像我已是他的妻。

    亦是这一瞬,我被他的形容怔住。

    犹记得坤宁宫的一瞥,犹记得护国寺模糊的一眼,更清晰记得掀开他面罩的那一幕,可是眼前这个容朔,除了眼眉口鼻不变,浑身散发的气场,已全然不是从前那个人。

    “柯里颀不会来接你,而你若不随我回京,将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他很平静地说完这句字字威胁的话,恭敬地后退半步,欠身道,“请公主起驾。”

    只觉得胸前一窒,半晌不知如何应答。

    “公主,请起驾。”见我无语,容朔再重复,这一回算是用了敬语,“早一日到京城,您早一日能见到柯里颀,不然他永不见天日,您也见不到他。”

    “容朔,别忘了你做过的事,我会让你为之前的行径和今天的话后悔。”我几乎想伸手扼他的脖子,将利刀刺入他的胸膛,至此,我对这个男人深恶痛绝,更恶狠狠道,“柯里颀若有半分不妥,我会让整个容家付出代价。”

    他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终是恭谦地垂首道:“请公主起驾。”

    “本宫要再和大公主话别。”我冷然道。

    他默声答应,静静地退了出去,不久姐姐独自进来,我扑到她怀里说:“父皇为什么信任这样混账的人。”

    姐姐却问我:“他说你愿意跟他走了,怎么了?”

    我呜咽道:“柯里颀在他的手里,我无能为力。但是到了京城,我决不会放过她。”

    “路上小心些,不论如何珍重自己的身子,姐姐过些日子也会回京,到时再见。”姐姐这般说,再没有提别的事,请来外祖母、唤来孩子们与我惜别,终究将我送上了凤辇,我听不见容朔在车下和姐姐姐夫说什么,很快我们便出发了。

    仪仗经过热闹的街道,三年来我时常便服出游的地方,晴天带着璐儿飞奔追赶建毅的地方,雨天撑着油纸伞踏着青石板上水塘厮闹的地方,聚集了无数的百姓,他们夹道为我欢送,争先恐后一睹我的芳容,可我却冷漠地端坐车辇,不愿见到他们的脸,甚至连声音也不想听见。

    “告诉容朔,快些走。”我冷冰冰地朝陪我坐在凤辇里的侍女吩咐,她应着便出去了,可是车辇没有半分加速的动静,依旧缓缓行过每一条街,那侍女也一去不返。

    我咬牙忍下,心中恨:一切的一切,来日定慢慢和你计算。

    终于离开姑苏,因为那些恨恼而冲散的不舍又慢慢地浮现,走了半日后仪仗停下休息,我站在车下眺目远望早已远离的城镇,耳畔仿佛能回响暮钟的嗡鸣,三年来我除了恣意纵乐,留下的记忆除了欢笑,竟再无其他。

    “公主。”容朔走近我,我没有回身,只冷声道,“本宫已说过,不许你随便到面前来。”

    他那里静静地,似没有半分不悦,回答:“臣有事要与公主说明。”

    我漠然,也不说听不听,只是朝前走了两步离他远些。他仿佛有跟上来,语调平和地说:“关于柯里颀,臣并不知道他在哪里,自然他没有来姑苏接您的原因,也不得而知。”

    我霍然回身盯着他,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然心里的熊熊怒火已然窜上来。

    “为了公主能顺利跟臣上路,臣冒昧欺骗您,望公主恕罪。”他话虽这么说,却并无半分愧疚之态。

    “你是不是觉得之前的事不够死罪,所以才一次次试探本宫的底线?”我压抑怒火,冷声道,“此刻本宫抽出你的佩剑将你斩杀于此,父皇也不会怪我,你们容家也不能奈我何。容朔,你信不信?”

    他很淡定地回答我:“信。不过臣现在不会让自己死在您的手里,无论如何将您送回京城,是臣事先向皇上许下的诺言。”

    “好,我们走着瞧。”我恶狠狠地扔下这句话,不再理会他脸上的神情,转身回到凤辇上。

    其实我虽然生气,但得知柯里颀没有被他挟制,心里还是高兴的,奇怪于我竟没有对他的“失约”失望,相反更希望他平安无事,心里笃定回京后定要找到他的踪迹,也最好他能去到姑苏,然后大姐姐会告诉他我去哪儿,可能的话,希望他一路追来。

    想归想,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又走了三天的路,柯里颀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不过到这一天时,服侍我的侍女已几乎崩溃抓狂,她匍匐在我的面前哭泣:“公主吃点东西吧,您会饿死的。”

    三日未进米水虚弱到说话都没力气的我,却依旧强硬地拒绝进食,得知自己被骗那日起我就再没有吃东西,更因听见容朔对侍女道:“没关系,饿两顿她自然就吃了”,而发誓要让容朔后悔,如是整整僵持了三日。

    侍女颤巍巍将米粥端到我面前,我用最后的力气拂开,吐出一个“滚”字,她哭着跑出去,我知道他定是去找容朔。

    不久,那个骄傲自大的男人果然出现,看着车内一片狼藉,他沉沉地吩咐身后人,“再拿粥来。”

    边上似乎早有准备,一碗米粥又送到他手里,他端着粥一步步走向我,沉着声道:“公主再不进食,会饿死。”

    我冷笑:“饿死在路上,看你如何向父皇交代。”

    他不可理喻地看着我,“你要对付我有的是办法,为什么折磨自己的身体?”

    “杀你容易,可我就是想看你这样抓狂和无奈。”

    “你……”容朔皱眉,叹气道,“要我怎样,公主才肯吃饭?”

    “送我回姑苏。”

    “不可能。”

    “那就等我死了,你自刎谢罪好了。”我冷冷地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须臾后,有脚步声传入耳朵,旋即便感觉到有身躯在迫近我,等我转过目光,容朔已到了面前,近得几乎贴上我的身体,我大怒,“放肆……”

    然话未说完,他竟一把将我捉到怀中,手臂死死地厄住了我的双肩,我本就虚弱无力,如此更动弹不得,容不得我再说话,他竟一手捏住我的下巴,疼痛让我不自禁地张开了嘴,瞬间便有温热的粥滑入咽喉。

    “咳咳……”因我克制咽喉不让自己吞下,而他不断地将粥灌入我嘴里,如此终呛到大咳起来,他轻拍着我的背,等我缓过神来,反手就想掴他的脸,却被他捏住了手,只是沉色问:“公主要自己吃,还是继续由我来喂?”

    十八年来,我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小时候不爱吃饭,闹得天翻地覆母妃也绝不会这样对我,这一份屈辱,将我的自尊和骄傲践踏无余。

    “我自己吃。”我冷声道。

    “好。”他应着将粥碗递给我,可不料才接过碗来,我就顺手砸在了地上,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恨毒了那般瞪着他。

    容朔才舒展的脸色又一沉,闷哼一声后默默地离开,我才想松懈精神,他竟又端着粥碗出现在车里,这一次容不得我再挣扎,他竟强行灌下我半碗粥,弄得我几乎哭出来,方罢手。

    “想要看我抓狂无奈,也请你保重身体保存体力,不然就这么死了,多没意思?”他沉声说着这句话,更道,“从今天起,我不会再顺从你,把你安然送回京城是我的责任,你不肯吃饭我喂你吃,你要寻死觅活我会绑缚你,公主的尊贵回到京城随你怎么算,但这一路,你若不想再吃这样的苦头,最好善待自己。”

    狼狈的我伏在床上,虽然吃下东西似乎有了力气,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可我不要在他的面前哭。

    “如果皇上和皇贵妃知道你这样折磨自己的身体,会做何感想?难道你还是小孩子?我没记错的话,小公主十八岁了吧!”

    他说完这一句,终是一叹,继而出去不知吩咐了什么,便有侍女进来伺候我洗漱,她们战战兢兢什么都不敢问,麻利地打扫了车厢,为我换了干净衣裳便退出去了。

    可他的话如魔咒一样缠绕在耳畔,想到母妃心疼的目光,便心痛得好似难以呼吸,可他们怎么舍得把我交付给这样的人,他们可知道初龄被人欺负?

    越想越委屈,匍匐在床榻上大哭,直哭得没有力气昏睡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车马仍在行径中,侍女小心翼翼地送来饭菜,“请公主用膳。”

    大概因我几日没吃东西,送来的仍旧是清粥小菜,我知道若不吃那个家伙又会来折磨我,遂自行吃了大半碗,可边吃边想着昨日被欺负的事,又忍不住落泪,那些侍女怯怯地在一旁,不知道我为何落泪,便更加得紧张。

    如是一整天,我都静静地在车内休息,偶尔挑开帘子看车外的光景,几次都瞧见容朔从凤辇边骑马而过,每四目相对我都愤恨地放下帘子忍不住低咒一句,而他似乎不以为意,下一次瞧见我掀开帘子,还是会礼貌颔首。

    午饭和晚饭都准时被送来,我顺从地吃下不少,也因此恢复了体力,夜里仪仗停在路边休息,我吃罢了晚膳问侍女:“队伍还走吗?”

    侍女答:“容大人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夜路不安全,不如停下歇息一晚,明早启程中午能到前面的城镇,就在那里歇一天再走。”

    我吃了饭要走走,便出了凤辇站在车门前眺望四周,我们果然是到了一片林子一样的地方,边上有绵长的河流,车辇马匹都停在岸边,因为翌日清晨就走,便没有搭营帐,马儿都松了缰绳,散放在河边吃草,侍卫们三五成群坐着休息,不远处燃着篝火,暖风习习而过,一切都静谧安宁。

    却有哗哗水声打破宁静,远远瞧过去,竟是容朔裸了半身在河边给他的马匹洗澡,月光让他健硕的肌骨泛出饱满的光华,莫名地心底一颤,他果然是不同了,当初在坤宁宫外见到时,看着还挺瘦弱。

    我恨道:“不知羞耻的家伙,这样衣不蔽体。”说着转过身子来,眼瞧那几匹马儿优哉游哉地吃草,四周的人都闲适懒散,一个念头倏地窜上来,心头突突直跳。

    “公主。”一个侍女唤我,我因心虚而受惊,大声反问:“干什么?”

    她吃了一惊,定定神后才颤巍巍递给我一碟切好的水果,“请公主用香瓜。”

    我干咳一声,指了指河边道:“我想去那里吃。”

    她忙答应,搀扶我下了车,我款步走到那一处绿草丰茂处,一些本在近处休息的侍卫便识趣地避开。侍女将水果递给我,我拿了银叉子随意地吃过几块便腻了,走近一匹马儿,用手拿了喂它,马儿吃得很欢,也引得其他几匹马凑过来,碟子里的香瓜有限,我便吩咐那侍女:“还有吗,统统拿来。”

    侍女忙答应下,匆匆跑开了。

    我将手里的香瓜悉数喂给那匹枣红马,又摸摸它的鼻子以示亲近,马儿是最温顺善良的动物,似乎很快就与我相熟,我抬眸瞧瞧四周,似乎大家都没什么警戒,心里一横,悄悄捡了一条树枝做马鞭,抓着枣红马的缰绳就翻身上来,等不得四周的侍卫反应过来,我已一鞭子抽下,夹紧马肚子腾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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