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了,我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便再没有其他气息。我将自己蜷缩在角落,脸颊搁在膝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我努力想让自己想些什么,却空洞得令人恐惧。

    我只知道,母后死了,因为我不愿嫁给她的侄子,她气死了……

    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是符望阁的一个小宫女跑回来问奶娘我醒了没有,奶娘肯定后,小宫女便即刻要回寿皇殿去复命,又多说一句:“敬贵妃哭晕了,贤王妃也哭晕了,那里乱糟糟的。”

    她们都在哭?我冷然一笑。

    “主子呢?”

    “就靠咱们娘娘一个人撑着了,皇上一直没来过。”

    浑身一颤,我闯的祸,母妃在替我承受吗?

    很快外头又静了,我知道奶娘就在外头,只要我轻轻唤一声她就会进来抱着我,可是……我这样的坏人,值得被疼爱吗?

    我为什么不答应呢,不就是嫁给容朔么?我若答应了,兴许她一高兴什么病都好起来,就不会死,贵母妃就不会哭晕,七婶婶也不会哭晕,母妃……也不用去支撑那样混乱的场面,所有的错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我将自己蜷缩得更紧,把脸埋得更深,闷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只希望这样别人就再也看不到我。

    “主子!”

    不久,奶娘的声音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仓促而来,房门被推开,我听见最温暖的声音在喊我,“初龄!”

    我稍稍抬起头,看着那纤柔的身子扑向我,亦是刺目的缟素,苍白得让人心惊胆颤。

    “初龄,来,到母妃这儿来。”母亲单膝跪在床上朝我张开怀抱,她纤长的眉毛微微颤抖着,从没见她如此担心地看过我。

    “母妃……”我呜咽出声。

    母妃一叹,索性爬上床来,将我搂紧在怀中,道:“娘在这里,初龄不怕。”

    “你们都讨厌我了对吗?因为我气死了母后,是我害死她的……”我哽咽,眼泪已扑簌而下。

    “傻丫头,我的傻初龄。”母后心疼至极,拥着我道,“为什么这样想?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会把事情想成是这样的?那日在涵心殿的事,怎么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父皇和母妃都不说的话,母后她怎么知道你不愿意嫁?母后是久病不治,和初龄有什么关系?”

    我直直地看着她,父皇曾说母亲有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通透得直入心底,我就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到母后死时的模样。

    她耐心地对我解释:“你母后去世时,身边只有你父皇,她走得很安详,遗容也是慈眉善目好像睡着了,初龄不要害怕,人都会死的,母妃也……”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抱住母亲的脖子,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咳着喘着对她说,“母妃……不要离开初龄,永远……永远都不要。”

    “好孩子,哭吧,哭出来就不怕了。”她任由我伏在身上宣泄心中的恐惧和难过,直到我再没有力气再没有眼泪,才将我抱下床,吩咐奶娘,“将公主的孝服拿来。”

    看着奶娘捧来素白的衣服,我不自禁躲到了母亲的身后,她暖暖的手牵起我,“不怕,娘帮你穿。”

    当一身素白穿戴齐整,我沉重地一步步跟着母亲来到寿皇殿,说是心虚也好,说是愧疚也好,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而他们的眼里有愤怒有仇恨,都在怪我……

    “初龄。”母亲适时打断了我的思绪,温和平静地说,“跟着络梅进去行礼,不要怕。”

    却是此刻,外头通禀皇上驾到,我转身看过去,父皇一身玄色长衫缓缓走上台阶,众人纷纷叩拜下去,唯独我和母亲立在了中央。

    父亲缓步走过来,母亲方福身,而我依旧呆立着,心里念着: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的任性刁蛮和骄傲,让他的结发妻子忧郁而终。

    “父皇带你进去。”可他还是那样温和地对我说话,牵我的手,一步步往停放皇后灵柩的殿阁而去,我回头看母亲,她只是平静冲我点了点头。

    “初龄……”父皇屏退内侍宫女上罢香,又指引我行礼上香,一边看着我行叩拜之礼,一边道,“你离宫的原因皇后并不知道,但是她临终前父皇答应了她一件事。”

    我跪在蒲团上没有起来,只等他说话,但父皇却伸手搀扶我,带我缓步走到皇后的棺木边上,正色看着我道:“父皇答应将你指婚给容朔,但那是父皇答应的事。龄儿,此刻你自己告诉皇后,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愿意,三月后即行大礼;你若不愿意,这件事自此不提。”

    我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件事又绕到了我身上?他对我的温和宠溺都不见了吗,为什么他要让我自己来做如此残忍的决定,去……寒一个已逝之人的心!

    父皇很平静,似乎在解释我心中的疑惑:“婚姻是你自己一辈子的事,父皇答应母后,是想她走得安详,可父皇相信她在天之灵,也不愿强迫你。你告诉父皇,告诉母后,你是否愿意?”

    看着如母亲所言,安详如熟睡着的母后遗容,我松开被紧咬的双唇,深深吸一口气压下欲碎的心痛,回答:“初龄,不愿意!”

    父皇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幻,他只是看着我简单地说:“好。”

    当我跟随他步出正殿,好让其他宗室族人进入行礼,泓昶披麻戴孝也往里去,作为儿子他要时刻守在灵柩边,我正抬起头恰与他四目相对,是我心虚吗?我看到我的弟弟在恨我!

    跟随在泓昶身后的,正是容朔,似乎是特例让他以侄子的身份与泓昶一起为皇后披麻戴孝,守护灵柩,他目光前视没有看我,而我却记起了昨日昏厥前的那张脸,似乎不是明源。

    我一步跨到容朔的面前,让他看见我,他一怔,随即后退半步朝我欠身。

    “你……”我出声,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怎么了?”父皇走到我的身边,看看我,再看看容朔。

    “没事。”我答,对父皇道,“我们走吧。”一边说一边转过身,见泓昶已跨入殿内,正立在里头等他的表兄,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目光炯炯、深邃坚毅,不知他在看谁,可与我对视的一瞬,迅疾就避开了。

    他真的在恨我吗?难道说母后曾对泓昶讲过要让我嫁给容朔的事?若是如此,他一定是恨我。但若不是,究竟是这孩子生性这般的目光让虚心的我误会,还是他因为别的事厌恶我?

    “龄儿。”父皇又唤我。

    “没事。”我依旧重复那两个字,转头又见母妃忙碌,心中不忍,便道,“请父皇回涵心殿歇息,亦请父皇节哀、保重身体。儿臣想留在这里陪伴母妃,帮她做些事,父皇,我长大了。”

    “很好。”父皇欣然,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我遂随着母妃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或接待宗室家眷,或在正殿诵经祈福,忙忙碌碌时间很快过去,****夜夜的重复后,七日停灵结束,皇后的殡礼正式举行。

    父皇写下数千字的悼文,书尽皇后为朝廷、为皇室、为他所奉献的一生,七日内三次追加谥号,最终谥曰孝贤顺德仁皇后。丧礼隆重浩荡,皇帝更下旨举国治丧,全国禁娱一年,京城皇族世家三年不得婚嫁。

    三年不得婚嫁,我亦包括在内,我知道,若那****说“愿意”,三年就会变成三月,父皇最终偏心我,漫长的三年,可以让很多事都淡去,而那时我已十八岁,心智性格皆会有所变化和成熟,不论我到底嫁不嫁,这三年,兴许是我人生最后可以挥霍的一段时间。

    于是皇后的丧礼一结束,我就踏上了离京的路,我突然害怕这个皇宫,不敢告诉任何人泓昶看我时的异样,怕别人知道我心虚,怕别人误会泓昶给他带去更多痛苦,所以想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犹记得八岁那年父皇下江南,因皇后身体不好不能随行,所以他只带走了母妃,而我本该同行,但是明源却病倒,我舍不得他,便留在了京城。父皇和母妃这一行足足去了大半年,母妃告诉我,父皇带着她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

    作为他们的女儿,我也该踏遍自己的国土。第一站我要往东北去,母后有遗物给十四叔,我去完成她的所托。记事是在三岁还是四岁?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十四叔回来过一次,且他的妻儿并没有跟随,早就不记得十四婶婶是什么模样,而泓昇、初晴更是完全没有印象,母后说我曾亲过泓昇,可我也不记得了。

    不过父皇不会让我独自上路,五哥泓昭成了我的护驾。五哥擅长带兵打仗,对于朝务就不在行,而今四海升平无仗可打,除了练兵外,他便很悠闲。故而父皇托他保护我,言说离开东北后,可随我去任何地方。

    众兄弟里,五哥因幼年出嗣十王府,早早就是亲王身份,而功勋卓越的三哥、四哥也都还只是郡王。当然五哥也不差他们,当年西北战乱时,他和四哥带兵前往,曾单枪匹马潜入敌营,秘杀敌将首领,让翌日作战时敌方大乱,四哥得以顺利带兵长驱直入。

    凯旋归朝后,父皇将头功赏给了五哥。

    不提这些事也就想不起来,此刻挑窗看着骑在高马上的五哥,瞧他雄姿英发的模样,便想起六哥的话,只是仍不敢信。

    六哥说当日庆功宴上五哥喝醉了,他帮着将其先送去永寿宫,结果大醉的五哥抱着耿夫人痛哭不止,吓得耿夫人不知所措,胡乱找借口让六哥先回来,可是六哥不放心,走了后又折回去,竟隐隐听见五哥对耿夫人哭说:“儿子总算对得起父皇了,父亲他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吧。”

    其实这句话并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六哥说他还听到过传闻,讲五哥其实是耿夫人和十皇叔的私生子,父皇为了手足之情没有问责,而是反让五哥出嗣继承十皇叔衣钵。所以那日听见五哥这样哭,便觉得传闻是真的。

    天真烂漫的我实在忍不住,就告诉了母妃,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母妃更勒令我不许再对任何人提,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哭了好几日,连父皇都惊动了。可是不论他问我们母女哪一个,都不肯说出了什么事,结果闹得父皇和母妃好些天不开心。始作俑者的我还要从中协调,后来也不知怎么,他们又好了。

    “其实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我轻叹一声放下窗幔。

    去东北的路很长,五哥因父皇的嘱咐而让队伍走得很慢,这一走竟是从五月末走到了八月,将临中秋时我才抵达东北。十四叔早已得到快报,只是骑马来接我的,却是才将满十三岁而已的泓昇,不过这孩子十三岁,竟长得很五哥一样高。

    “皇姐生得真好看!”小家伙一见我,竟是直白地夸我。

    “你是泓昇?”我惊讶地站到他身下,踮起脚尖来和他比身量,笑道,“你怎么那么高?你才十三岁。”

    泓昇笑道:“还是不及父亲。”

    我摇头笑道:“还不满足?你的几个小哥哥,会嫉妒的。”

    五哥也拍拍他的肩膀说:“这身量,再过几年可以随十四叔上战场了。”

    我朝他身后望了望,问:“到家里还有多远?”

    “快马走小路,不到小半个时辰,若是坐车,从大路过去得两个时辰。”泓昇答。

    “不行不行,再坐车我就要死了。”我转身跳上车,将一身披帛釵环褪下,把母后给十四叔的东西随身带上后,下车来直接对五哥和泓昇道:“让大部队慢慢走,咱们骑马回去。”

    五哥也不想再耗功夫,自然答应,我瞧见泓昇的大白马雄赳赳的,不由分说跑过去翻身上马,这马儿竟是温驯得很,半分不排斥我。

    “泓昇,这马给姐姐骑可好?”

    他笑笑,无声答应了,继而牵过侍卫的马匹骑上,我们一行人便飞驰而去,走小路先回定康亲王府。

    路上只听泓昇赞叹:“皇姐骑术甚佳!”

    我不言语,只是专心策马,便听五哥骄傲地回答他:“你皇姐五岁就跟着我上校场玩耍了。”

    “皇姐你太厉害了!”泓昇嚷嚷着,扬鞭策马追上来说,“皇姐我们比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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