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撞击在堤岸上,发出细微的啪啪声响。

    叶云飞双目一沉,思索片刻,道:“方先生千古忠烈之士,云飞怎敢不识。”

    夏染枝情绪依旧不见缓和,侧头靠在叶云飞身上,不住摇头道:“云飞可知但凡忠烈,必未善终的道理?”

    叶云飞神色黯然,叹气道:“听闻当年方家惨遭十族灭门,朱棣如此心狠手辣,实乃旷古第一。”

    “嗯,朱棣虎狼之人,残暴无比。爹临死前仍不屑他的淫威,纵被腰斩,依然以肘撑地,以指蘸血,连写十二个半‘篡’字,忠勇之心可鉴日月。”夏染枝娓娓道来。

    “你叫方先生为‘爹’?染枝,你究竟是谁?”叶云飞瞠目结舌,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身旁的女子。

    夏染枝淡淡一笑,尽是苦涩,道:“当年爹知道将要大祸临头,所以将仍在襁褓中的我和我的双胞胎哥哥秘密送出城外,才躲过此劫。”

    “你哥哥呢?”

    夏染枝继续道:“为了降低风险,后来又将我们兄妹俩分开抱走,我从来没见过他,只知道他被送到了北方。这些事情都是抱走我的奶妈给我将的,几年前奶妈也去世了,哎,染枝恐怕永远也见不到哥哥了,永远也杀不了朱棣了。”

    叶云飞完全想不到这个游走在风月场所的绝代佳人居然有如此凄惨的身世,道:“你的武功呢,是谁教你的?真想不到你敢亲自去刺杀朱棣。”

    夏染枝道:“内功心法是家传的,自从我知道家仇之后,便常常潜下心来专研各家武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杀死朱棣,无奈染枝资质愚昧,并未成一方高手,连朱棣都无法杀死。”她越说越心凉,到最后长叹一声。

    叶云飞心道,方家家传武功应该是道家阴阳学之类的东西,方孝孺本身也有《周易考次》的著作,他既然能够在身子断成两截的情况写血字,足可见其高明,道:“染枝不必妄自菲薄,你没有名师指点,全靠自己领悟而颇有建树,其资质可见一斑。再说了,报仇的事情也不急在一天两天的,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我们?”夏染枝抬起头来,满眼疑惑。

    叶云飞苦笑道:“染枝姑娘将这些事情告诉我,难道不是想让我替你报仇?”同时心头一紧,想起在净业寺里道衍的话,从目前形势上看,朱棣无疑算得上一个好皇上,若真的要去杀了他,是否值得呢?

    夏染枝微微摇头:“说到底,这只是我们方家的事情,我并不愿意云飞牵扯进来,我之所以将这些事情告诉你,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或许是信任吧,亦或许是内心压抑太久,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呵,如果我真的要你去帮我刺杀朱棣,你会答应吗,难道朱棣在你的心中不算一个好皇帝?”

    “听染枝的口气,你也觉得朱棣是个好皇帝?”叶云飞问道。

    夏染枝目光再露悲愤,道:“就算朱棣是千秋万载的好皇帝,可他于我们方家始终是有血海深仇的,从我本姓方的立场来看,仇恨不共戴天。这也是染枝不愿让你牵扯到我的仇恨之中来原因。”

    叶云飞不由对夏染枝心生佩服,如此恩怨分明、识大体的女性实属罕见,在意联想到自己,为了要杀死单惜叶,势必要铲除十二楼,没有对错,只有正邪,这种一杆打死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说,境界并没有对方高明,道:“染枝将事情看得十分透彻,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分执迷仇恨,刚才看见你提及朱棣时的神色,咳,真把我吓死了。”

    夏染枝双颊含羞,红脸道:“多谢云飞提醒,染枝谨记了。”说完便起身要走。

    叶云飞道:“是我该谢你才对,肯将这些心事告诉我。”

    夏染枝抿嘴一笑,至少此时此刻她完全从仇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身子走过叶云飞身前,道:“染枝告诉你这些事,并非毫无目的的。”

    叶云飞看着面前滑过的倾国倾城的笑容,一瞬间,他再次嗅到了那股淡淡的佳人体香,忍不住心旷神怡。

    夏染枝走到亭口,回眸一笑,道:“你听了人家的秘密,至少得帮染枝找哥哥才行哩。”

    叶云飞灿烂而笑,露出整齐的宝石般的牙齿,道:“佳人有令,小子怎敢不同。”话音刚完,分明看到对方的背影微微点头后,继续前行远去。

    入夜江风凉飕飕的,纵使盛夏,如此久立风中,依然忍不住冷颤。

    叶云飞走出江亭,百无聊赖的朝着名剑山庄应天行馆的方向走去,又心念慕容雪的安危,便打起精神,加快步伐。

    行不多时,才发现刚才自己心不在焉,已经走错了方向,一时也不想回头,心想最多多行几街,便不以为意,继续而行。

    这段路格外静谧。灯自昏黄,树自成影,蝉鸣自随意,行人少往来。

    叶云飞将心神提升到极致,行了几步,忽闻得有僧人诵经之声,碎碎叨叨,密密麻麻。此刻他突然心生好奇,纵身一跃,跳上街旁房屋,环顾而视。

    举目屋舍俨然,东边有一寺庙,寺内有一佛塔高耸,似入云端,恰傍明月。

    一见那佛塔,叶云飞不由思绪万千,在那佛塔之巅上,自己曾和沈心月并肩而坐,刹那间,往事袭来。

    叶云飞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朝那佛塔之巅跃去。

    那佛塔之巅的檐口上早已静坐一人,双脚悬空,漠视远方,白色的衣襟在风中微微摆动,状若仙人。她的左手旁放着一个面罩,面罩上放着一张银色的半边面具。

    叶云飞在沈心月右手边落座下来,也不说话,静视苍穹,世间一切似乎尽收眼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沈心月细微的叹息声,道:“后天晚上,这里就要见证百年之战了。”

    “这里是无相寺?”

    “是的,无相寺,就是单惜叶和宋月山约战的地点。云飞,你认为他们谁的胜算大一点呢?”沈心月轻柔道,就和几日前在佛塔之巅上的语气一样温柔。

    叶云飞有种画面重叠的感觉,但不由心头一紧,此时此刻的沈心月已经容貌损毁,纵使场面相同,心境也再难复制,道:“现在市面上关于这场无相之战的赔率是宋月山一赔二,单惜叶是一赔五,看来大部分人都看好宋大侠。”

    沈心月突然冰冷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宋月山输了呢?”

    叶云飞为之语结,如果宋月山真的败于单惜叶之手,那么对整个江南武林的打击可想而知,此消彼长之下,对十二楼的声势壮大必然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场战关系到整个武林的势力分布,所以宋月山根本就不能输,苦笑道:“他不会输的。”

    “但愿如此吧。”沈心月语气平和。

    叶云飞侧头过去,刚好看到对方半边光洁如玉的脸部,高挺的鼻梁将一张脸分成了两半,此时此刻他完全可以想象另一边脸上溃烂的肌肤,神情道:“你还好吗?”

    沈心月并不打算回答叶云飞看似可有可无的问题,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云飞将见纪纲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最后道:“我也是无意路过此地,就上来了。”

    沈心月听完眉头紧锁,道:“看来纪纲比想象中更加高明,伤势恢复的速度居然可以不在宋月山的预计之内。你分析的没错,他应该是垂涎帝位了。”

    叶云飞道:“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就算他想当皇帝,从目前形势来看,他的实力根本不够,现在朱高炽和朱高煦的实力都在他之上。”

    沈心月静默不语,思索良久,突然道:“如果朱棣突然死了呢,你还记得我们在回到应天之前关于武林大会的分析吗?”

    “当然记得,我们一直观点是之所以将武林大会的场地选在南京应天,是为了制造混乱,便于刺杀朱棣。如果朱棣一死,朱高炽和朱高煦必然火拼,全力争夺帝位,最终两败俱伤。哦,我明白了,这就是纪纲想要的结果,到时他再出来收拾残局,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夺得天下。”叶云飞极度冷静的分析着。

    沈心月道:“平心而论,云飞,你觉得什么时候是刺杀朱棣的绝佳时期。”

    叶云飞心头苦笑:和沈心月聊天必须随时保持高度的活动思维,沉声道:“当然是端午武林大会之时。”

    沈心月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要在端午时特别留意纪纲的行动。”

    “呵,想来也觉得好笑,当年武林人士为了保朱允炆而和朱棣反目,现在却又要暗自保护朱棣的生死。”

    “或许这个就叫身不由己吧,不管怎么说,朱棣至少是雄才大略,纪纲则只是狼子野心,两人根本无法同日而语。”沈心月颇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

    正在此时,叶云飞再次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还好吗?心月。”

    沈心月幽幽一笑,转过头来,将那半边损毁的脸部暴露在叶云飞的眼前,道:“我真的很好,不要这样担心,好吗?”

    叶云飞淡淡一笑,也不言语,想要伸手去触摸那损坏的肌肤,却见对方扭头转开,伸手触空。

    沈心月道:“那玉露膏真的很有作用,过不了多久我真的可以变成以前的样子的,哈,就凭此点,我是否不应该杀了纪纲呢?还有啊,你应该多关心雪妹,恕我直言,她的情况真的不容乐观,对她好一点,好吗?”

    叶云飞想起自己因为过分关心慕容雪而引起的佳人嗔怒,只好苦笑不止,道:“嗯,我知道了。”

    沈心月轻嗯一声,也不招呼,身子一跃,没入苍茫夜色之中,就此消失去了。

    叶云飞拾起面罩和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深吸口气,身子后倾,以手撑地,仰望苍穹,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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