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得远处犹自闭目的云山,那因理所当然而面无表情的脸,赤户顿时就是一笑。

    唇角挑而不落,他便也当即就接声道:“你这小子倒是有趣得紧。”

    “好久没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跟某家讲话了,尤其是一位修为才至练气的后辈。”

    “胆大包天,心细如发,机警聪慧,就是没什么城府——”

    “唔,不对,外事堂查得你是燕朝名门之后,而且还是一位智将勇帅的独子。这种人的挑梁继任之嗣,应不至于如此才对——”

    言及于此,莫名其妙的,赤户口中声音竟就如车马一般,怪异地拖拉了起来,如轮毂摩地似的,透出了一股意味深长。

    微有停顿,他才又有了诡谲笑语:

    “你难道——”

    “还没有发现吗?”

    “见腥必以血终,受灾必以厄结,刀兵利齿一现,便将只有杀戮与死亡,才能洗去一心的凶戾——”

    “在这暗线密布的白龙谷里,明明连脚下所踩的影子,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非是赵泉此等莽夫的话,正常人怎么也该有几分收敛之意吧?”

    此语一落,往事如风一刹急闪,便似有震世雷霆从天而降,奇出无意地轰在了耳边,一时之间,云山竟是被吓得一片惊惶。

    而那御座之上的灰雾人影,盯着双目暴睁如烛的云山,感受到那种隐泄的惧意与慌张,却也是一阵好笑,唇角之弧,忽而再弯,便就呈现出了满脸的戏谑与揶揄。

    然而——

    其目中灰芒,却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幽静,直如一口永无重波的灰石古井。

    “猜到了吧?”

    “因为你修炼的那门妖族功法之故,你的性格也一直是在潜濡默被。时间一长了,心气也就越来越激涌了,性子也越来越狂躁,越来越倾向于冲动行事,甚至是越来越多地,陷入到暴戾嗜血的状态之中,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乃至于是大开杀戒。”

    “现于你身边的事物,不管是宗门戒律,还是他人言行,与你所思所愿,但有不合,一存相悖,无论是不是真正地桎梏了你,妨碍了你,你都觉得那是樊篱与牢笼,只想把它彻底地撕裂开来,直欲将它完全地粉碎拆解。”

    “不过——”

    “倒也是件怪事,普通的人族修士,是没有能力直接修炼妖族功法的。通常在凝练妖元的第一个瞬间,就会五脏如绞,剧痛难忍,一旦强行修炼,在练气中期之前便将焚血燃髓,爆体而亡。”

    “但你又偏偏不具备少见的类妖灵体。”

    “虽不知你是从何处得了这种元力性质缥缈空无的妖修传承——”

    藏经阁中缺失了此事的相关记载,他又知云山不知,所以倒是想要慑一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却奈何言出如雷,竟又突遭了强风烈阳,以致一瞬乌云尽散。

    只因福至心灵的,前些时日的一件事情,忽然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一番闪电般的联想,他登时就将之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了,多半便是西山坊市毁灭的那一日,疯老头聚阵通天的那一日。”

    见得云山闻言就眸光一凝,随即就抿唇不语,强作镇定地看向了自己,他复又咧嘴一笑,微微摇头道:“不用担心某家起甚贪念。”

    “另外一个叫李部的小子,想必便是因为起了贪念,对你动手,才被你杀了吧?”

    “你大概是不知,疯老头是整个长青世界第一人,曾有数大特等宗门围攻他一个,却反倒被他打得落花流水,险遭灭门绝继。然而,此人实力高绝如斯,但却是凭空出现在了此界之中,所以盛传之中,疯老头的前身是灵界的某位大能,因渡空越界而遭遇了某种灾厄,才导致了记忆缺损,魂魄残失。”

    “且这疯老头经常唱偈,其中自有深意,但却含义不清,无从辨明,只知是言一劫难。”

    “道尽途!道尽途!天地劫,阴阳乱!乾坤轮,风雷灭!清浊浑,水火变!青黄珏,山泽蜕!”

    “以这诸般事迹来看,他遗落下来的妖修传承,也多半是来自灵界,甚至是与那件劫难有关也说不准。”

    “唔,你的那式太宇之术也是得自其中吧?”

    言及于此,倏而一顿,旋即就疑惑地挑了挑眉,诧异地望了望始终一言不发的云山,见其之前犹存几分的隐戾伏暴,竟已消弭了个彻底,而那眉眼肤肌,更是真正地平静了下来。

    眼神一亮,他赫又当即就是一声盛赞。

    “不错,看来有意识地压制之下,你犹能很好地收敛桀骜不驯,横行无忌的妖之蛮性。”

    似是对于自言自语有些不喜,微微滞了一滞,灰目一扫,有意无意地掠了异色渐显的须方一眼,他的目光,转眼就又停在了云山身上。

    “云小子,你就没有半句欲问之言?”

    云山闻言,所剩无几的疏离冷淡,顿时也就散去无踪了,而且更是首次展露出了恭谨之色。

    其人肃襟危坐,虽碍于药蕴之举,未能躬身而起,却仍是颔首一礼,同时敬声道:“以师叔祖的老道稳重,为安我心,为固我意,为使我勉力杀敌,自然会述尽我思我疑,毋须小子胡乱插嘴。”

    呵,倒是识趣了起来。

    又复摆头一笑,赤户也就自叹弗如了起来:“想不到这小小年纪,居然是事事通透,见者皆明。”

    却也就这一笑而已。

    眨眼之后,似是巨岳将覆,黑影压首一般,一股凝滞如浓糜的气氛,就凭空闪现了出来,一霎就已充溢了整座桢玄。

    语落的刹那,赤户赫是立马就倾直了微偻的身子,唇平眼直,威仪孔时,用着一副慎重之极的模样,声音缓沉,恍如山岳入幽海道:“倘若某家所料不差,你这功法之中,应当是还隐藏着某种复活转生之术。”

    “你的每一次练气,每一次凝元,都是在吸收聚拢着那位大妖,散逸在天地之间的道果遗力,你的每一份机缘,每一道造化,都是一枚楔子,一根撬棍,都在牵引和拨动着更大的变化、更显的精进。换而言之,你的修行,其实本质之上,就是在将你自己往那位大妖一步步转化。”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为何你资质平平,毫无出彩之处,却能扶摇直上九万里。不过修行区区数月,便已至了练气后期,且更是于练气境中生出了神识,而且还掌握了世所罕见的太宇之术,乃至就连须方这位修行百年有余的假丹修士,都差点栽在了你的手中。”

    “随着你的修为渐深,境界渐高,那些冥冥之中的妖之本性,自然会凝聚得越来越多,多到你彻底迷失掉自己,多到你完全湮灭掉人性,以至于如野兽一般,以噬血啖肉为生,以猎羽捕鳞作乐。及至最后,连这种迷失状态下,仅有的一点魂中真灵都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唯有那位大妖的意念与心神。”

    “而鉴于此时你已识海生神的状态,只怕那妖性的种子,是早已深植于了你神魂与肉身之中。”

    “灵肉俱蚀,便如墨染白宣,再难摆脱。若想稳妥,怕也只能是自毁根基,自断仙途,将那画迹丛生的宣纸,烧个干净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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