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炷香的光景之后,伴着连绵如斫的闷响,云山面前的巨大宫门,才终于是在良久的等待之后,缓缓地开启了。

    从中大步走出的兼泰,面色却是平淡如常,对着云山微微点了下头,这才平声道:“掌教师兄唤你进去。”

    话音一落,毫无提醒,他立时便就扭转了身形,绕道走向了龙首殿侧后方的偏殿,去往了专用于下山的传送阵所在之处。

    如此冷漠疏离,近似装神弄鬼、故作玄虚,自是令人分外不愉。

    同样的无回无应,同样的面无表情,盯着兼泰的背影,足足过了半晌,直到此人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并且确认了自己,没有看出丝毫异状,微有思忖,云山这才右腿一抬,跨过了那道锃亮得有些刺眼的白铁门槛,进入到了宫殿之中。

    宫门开启却是全靠灵阵之力,因此两旁并无侍者守卫,而身后的宫门未关,便似后路未断,所以他也就没有疑神疑鬼,而是颇为镇定地,徐徐打量起了四周之景。

    此殿之宽广浩大,颇可使人心摇神曳,光其占地之巨,便足有九十余亩。壁墙均由白铁所铸,尽是素白之色,地面则是墨玉作基,而顶梁之上,则有数排碗口大的夜明珠悬缀,故而这空旷却无灯火的宫殿之中,纵然门窗相对狭小而稀,此时也并不显得如何昏暗。

    至于顶梁之旁,则是四根起支撑与装饰之用的雕龙巨木——

    慢着!

    木头?

    打量至此,脚步突然一顿,骨碌碌地异转个不停的双瞳,竟亦是骤然一止!

    随即,眸光一凝,神识一动,他立马就窥探起了这四根巨木。

    一霎间,竟似是发现了没腰深草中的潜匿之蛇,他脸上的神色,影影约约的,竟有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于是乎,双眉倏而一拧,双眼忽焉一眯,他便毫无顾忌地,定视起了远坐上首的掌教须方。

    桀骜与不尊,赫是那样的浓烈,那样的明显。

    望着忽然止步于百丈之外的云山,见得那一副全无敬意的神态,端坐已久的须方,自也是神情一滞。

    然而旋即唇角一动,将挑未挑,似笑非笑,他便就突然立起了身来,衣袍一荡,就走下了御座。

    “你就是云山?”

    声音辽远,似从天边传来,缥缈之中,蕴着极重的威严,灵压四展,浩荡而略显尖锐,直如龙游云海,凶牙暗露。

    只是——

    这云端之龙,即便是徜徉于寥汉万里之上,却终究还是要藏于飘忽渺茫的白云之后,故而龙威,又焉能慑云?

    神情不变,身形未动,依旧故我地望着那道身影,看着那一步步接近的须方,云山沉寂了片刻,才淡声回道:“正是。”

    “呵呵,不错的根基。”

    似是深感欣慰,睇见云山泰然自若,不改初相,须方的双眸立时就是一亮。而后,神识一涌,忽然就铺天盖地而去,其身上的灵压,也是遽然就攀升到了完完整整的十成,宛如碧海洪涛一般,浩荡卷涌而冲陆。

    灵胥浪涛自然磅礴,却奈何其冲覆之地,实是天柱之山。

    双眉再拧,真元一激,若无其事地一摆,云山就已将那倾轧而来的威压,震了个火灭烟消,荡成了一堆涓埃之微。

    神识之中的威压,对他根本就毫无影响,只因二者间法力境界的差距过大,才能产生这般明显的桎梏。

    但却也仅此而已。

    如此程度,便如覆身的浮雪、碍眼的蛛网一般,拂衣可去,挥手可破,一丁点的作用都没有。

    一步又一步地推进,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如此无趣的游戏,究竟要兜转到什么时候?

    他的表情,突然开始变得不耐了起来,额前忽有一“川”出现,于是他的气势,便也忽然变成了一条大川,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直欲夷平所有。

    “掌教师伯,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了。”

    “小子不是那群人里面的,更没有对宗门不轨的意图。”

    “此前诸事,只是因为小子受不得他人欺凌而已,所以才会莽撞出手。”

    “既然造成了伤亡损失,小子自然甘愿受罚。”

    “只是不知掌教师伯唤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难道就不能开门见山,明而告之吗?”

    闻得这一长串直白露骨的话语,嗅得那股少年未脱的稚气与蛮意,须方也是不禁一阵愕然,眼神微有发蒙,就连其脚步,也是顿了一顿。

    但是此况,却也不过是绵延了半个呼吸而已,他旋即就又恢复了过来,一声失笑,步履登时再续。

    “哦——”

    “看来你倒是细致得紧。”

    “不过,你既这般聪慧,又怎会一口气都忍不下?”

    “连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都不懂么?”

    他言语之中,自是带刺携针,却似乎完全没能影响到云山。

    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不断接近的身影,见得其足,距离那边的两根雕龙巨木,已不到一丈了,云山眸中深处的忌色,当即就浓郁到了极致,也压抑到了极致。

    不管是什么,压抑到了极致,都会引来强横而迅疾的反弹与爆发。

    物极必反,阴极生阳,万物皆适。

    云淡风轻地一笑,他便就身形一昂,畅声出语了起来。

    那一副疏狂笑傲的模样,竟似在讥讽,自家的这位宗门掌教,是何等的怯弱,何等的失败。

    “哈哈哈哈哈哈——”

    “掌教师伯便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所以才会被那群居心叵测的家伙,给逼到这般境地!”

    “堂堂一宗掌教,千金万乘之躯,竟然需要藏匿于峻山深宫之中,作缩头乌龟之态,连传送通行之所,都需设置恁多阵禁屏障。”

    “小心翼翼,何至于斯?!”

    “若能意气一怒,若敢动如雷霆,谁人不惧?!”

    “凡人都知:一夫出死,千乘不轻!”

    “修士修行,却这般畏首畏尾,却还自以为运筹帷幄,却还自诩高明慎重,安能不败?”

    “一寸又一寸地蚕食,一点又一点地蚁掘,舐糠及米之下,无论何等庞大势力,无论何等久远的存在,都将毁得点滴不剩,都将输得荡然无存。”

    “越是迟疑,越容易迎来枯朽与败亡,越是踌躇,越容易失去勇气与机会。”

    “既然如此——”

    这般训言如雷,自然不是意气所致。

    因为——

    便在后语才出,犹未道完的刹那,便在须方思悟反省渐深的时候,便在身体各部位调整到最佳状态的一刻,伫立许久的云山,赫是遽然一动,犹如离弦之箭一般,泼风振空,疾退而去。

    弹直的脚背,便是拉弓的军士!

    蹬地的闷响,便是长弦的振音!

    袍舞之猎猎,便是锐镞的狂啸!

    这才是那眸中忌色,压抑到极致的爆发!

    高声出言,狂妄喝语,全是为了分散须方的注意力,一切皆是为了搏得这一瞬间的契机。

    那四根雕龙巨柱里面,赫然是与山下飞虹殿中的木柱一模一样,内中藏有攻伐大阵的阵眼!

    且还不止如此,右方里侧的那根巨柱之中,定然还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但是他却根本看不透,辨不明!

    非阴非霁,如梅天雾晓,霏微晻霭之状。

    如此朦胧诡谲之景,他自是完全不知其根底。

    可他能感觉得到——

    那里面传来的,模模糊糊的压迫力,赫然是如深渊幽海一般厚重沉凝,令人胆战心惊,惴惴不安!

    须方一直在缩进自己与他的距离,此时此刻,业已接近此阵到了如此地步,只怕,已经是阵启在即!

    他必须抢先一步,远离此地,至少需要退至殿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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