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开始 作者:简平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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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星开始 作者:简平仪

    中间,对着评委席还有其他许多演员说道:“请允许我尝试《山》这部戏中傅思一角,谢谢慕导,请麻烦谭先生和我搭一段戏。”

    谭岳微笑:“我很乐意。”

    程鹤白,饰演傅思,与谭岳饰演的傅严搭戏,演得还是全戏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校内批斗会上,傅严被坐喷气机被压上台批斗,傅思与父亲划清界限。会场里演员各个噤声,翘首等待这一幕上演。

    凌青原往屋角走了走,回头站定,看见谭岳也在对角的位置站好。两人交换过默契的眼神,示意开始。谭岳弯腰背手,身体前倾六十度而双手仿佛被人反绞着,仿佛身后有两人压着他肩膀,强迫他屈服着往前走。

    傅严走了几步,想歇歇脚,身后的红小将似乎拿皮鞭抽了他,他肩背一颤,脑袋猛烈地晃悠了一下――然后定住,努力目视前方,继续往前走。他步履迟缓形容困难地登上了大礼堂的高台,临着边站定,下面是茫茫人海声声讨伐,那些人,曾经是他的学生,他的工友……他的儿子。

    傅思从人海中脱离而出,或者说,人海自动给他让了一条道:“去,跟你爸划清界限。”

    第一脚,傅思有些彷徨,他望了望左右人,把心底的告饶乞求掩埋地很深。台上是他的父亲,是黑的坏的敌对的,台下是滚滚人潮,是正确的光荣的革命的。孰是孰非一眼即分。接下来的几步,傅思收拢了踌躇,每一步都愈发坚定,每一步都逐渐加快。每一步他如踩着进行曲的鼓点,愈加昂首挺胸神气赳赳。

    傅思知道,他坚信自己已经回到人民群众中去了,已经回到滚滚洪流中去了。他站了队,楚河汉界,从此势不两立。傅思走到台下,仰望台上的傅严。傅思仰头,傅严虽然喷气机背手压身,成折板,却没有低头。

    凌青原飞快的闭了一下眼睛,滚了下喉咙吐了口吐沫,掷地有声砸在地上。傅思飞快地抹去了最后的犹豫,酝酿了感情,张口霹雳闪电,狂涛不歇:

    “你是毒草,你是牛鬼蛇神,你是臭老九黑五类,你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你是潜藏在革命群众里的渣滓!”

    “你生活腐化堕落崇洋媚外,你思想消极怠惰不思悔改,你反对三面红旗,你质疑伟大革命你该死你该永世不得翻身!”

    “我傅思不是你的儿子,我傅思不是你儿子!我傅思一颗红心,道路坚定,又红又专,与你势不两立!呸!我傅思不是你的儿子!傅严,坦白交心改过自新,还可能放你一条生路……”

    一九六六年,傅严五十岁,傅思二十二岁。台上台下,一对父子,一个老人与茫茫……人海。

    “是,你不是我儿子。”傅严浑浊的眼睛坦诚地望着傅思,唯有划清界限,才能让儿子活下去,他儿子是对的,是正确的。傅严沉沉喘了口气,声音很轻,也很重。很慢,慢到每个字都刻到所有人心里:“你说得对,我傅严,有罪。”

    傅严又大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耳边都是声嘶力竭的打倒声。耳朵要聋了,眼睛要盲了,可是心还是热的。傅思身边掠过无数潮涌般的举着拳头挥舞手臂的人,他呆滞了几秒,他看取父亲,就一眼,只看了他一眼。傅思在无数人的裹挟下举起了手臂,握紧拳头指甲攥进手心,面相狰狞如仇恨入心的恶鬼:

    “打倒……打倒……打倒……”

    凌青原高声喊到喉咙发哑,大脑缺血。他看谭岳身虽重负依旧本心不屈。傅思是如何看他父亲的,傅严又是如何看待他儿子……

    凌青原自由落体地放下了手臂,他呼吸急促,亢奋的情绪和冲破牢笼的激情依旧余韵不散。他呆呆地望着谭岳抽回压在身后的手,慢慢站直身子。在对上他眼睛前一秒,凌青原惶然转了头,避过了他。

    “慕导。”凌青原又转向其他演员:“各位。”

    会场内很安静,慕德礼轻轻咳嗽,似乎想先打破沉寂。站在中央的凌青原却半是反省,半是诚恳抢先道:“尝试过后,我还是觉得,这个角色于我而言似乎……”

    谭岳想他人活两世加倍的情感体验,更易感,也更容易入戏。想他也是顾及他俩关系,不愿意受戏中苦难矛盾的影响。在戏中,父子亲情可谓一条相当重要的线索,与傅严的爱国情怀,对学生的关怀并重。谭岳作为半个当事人,不便开口,也不强迫他,只是转回到评委席坐下。

    慕德礼敲了一下桌子,漫不经心中带出点意味悠长:“从我个人的观点看是可行的。不过评委就我一个,不好独裁。各位觉得……怎么样呢。”

    秦子钰没有说话,她一双妙目从谭岳身上转到程鹤白身上,又来回转悠。丁柏和方文隽互看一眼,保持消声。几个老演员咧嘴闭牙,眼珠子转了几圈,没吭气。

    谭岳略嘲讽地想,是青原演得足够到位,好到让他这个主演兼爱人都不忍心和他搭戏演出故事里分道扬镳的父子。可刚才他们都抛开私情足够敬业,尽职地把片段诠释到最完美。

    慕德礼身体往后靠了靠,仰头看着后面呆愣的笔记员:“喂,丫头,撕点纸拿笔给大家发一发。有什么想说的都写上去吧。哦,不用写名字。”他顽皮地加了一嘴。

    慕德礼也让谭岳和凌青原自己写了纸条,全由他查看。谭岳是弃权,凌青原是否。其他人都是“可行”或者“或可一试”。最终,演员就这般少数多数地定下了。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点评他们俩的表演。

    或者,和那段历史,那份父子情一样,留白。

    一散工回家,谭岳就急着要抱他。凌青原始终倦倦的,又不想说话,也不想看他的眼睛。谭岳让他双腿分开坐在自己身上,从下而上抚摸他的身体,良久一双手停在他腰上:

    “虽然……我不太愿意说和那老混账是心有灵犀,不过我看到剧本第一个念头就是傅思适合由你演。”

    “好吧。”

    “而且,你演得很好。”谭岳听他浅浅嗯了一声,也意识到夸他演技并不是安慰他。谭岳把他架起来了一点,准备男人之间的问题,就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上次《斗击》庄弘给我的影响太深。”凌青原感觉到谭岳正徘徊在他的入口,连忙抓住他架起自己寸寸往下送的手臂说道:“本来,做演员或导演,或同时兼任,不该有问题。只是,一场父子,我怕再入一次戏,戏里面两人分道怀愧,戏外我也怕不知如何对你。”

    谭岳粗喘了几声,揣着镇定笑道:“看你这么清醒地抽离反省,就不会再入戏了。况且,哪怕入戏出不来,对我你还担心什么后果么。”

    凌青原表示:“傅严的儿子,他最爱的亲人伤害了他。”

    “可是傅严也一辈子爱他。儿子不变是他最爱的人。”

    《山》导演主创,演员班底确定,建组开机的消息一出,举世哗然。歇业一年之后,谭岳要重回大屏幕担当主演,导演居然是程鹤白,他那啥。复出竟然是以夫妻档的形式。至于加盟的其他演员,有女神,有老戏骨,有小肉肉,有面瘫君,好吧,依旧有阴魂不散的程鹤白。

    对于大部分普通观众而言,故事题材是其次,片子里有哪些脸才是最重要的。当然,脸看完了,被震惊了之后,关注力自然转移到故事本身,时代片,文艺片。

    舆论抨击二人关系的风声已经渐渐平息,很多岳粉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爱豆回来。什么,文艺片,没关系。不嫌弃是夫妻档么。嫌弃啊,不过为见谭岳,夫妻档就夫妻档豁出去了,只求程鹤白不给谭岳拖后腿就行。咦,谭岳微博说,自己尽量不给剧组不给导演拖后腿,唉,谁都知道他顾家,男神这表态是对内的。

    按照剧组给出的时间计划,光拍摄可能就要持续一年的时间,再快也得明年底才能与观众见面。许多岳粉跪地乞求:生个娃,十月就行了。导演啊,您拍快点儿吧。

    凌青原不急,作品不够精雕细琢才是最要命的。况且,人民群众的呼声根本到不了他耳朵里。谭岳早就帮他拦下了一切外部评论,让他不受口舌影响,如己所愿地完成作品。两人的个人主页,微博,包括所有社交账号,都由徐衷在谭岳的授权下打理。后果就是,程鹤白的社交号是万年冰封,而谭岳的则是每天卖八百条的好、男、人。

    谭岳蹑手蹑脚推开书房的门,凌青原正缩在桌子后面扶手椅上,脑袋贴着膝盖,团体蜷身抱球。谭岳带上门,悄悄靠着书架看他,知道他是在默默过每一个镜头。他一定是在脑海里完地整演电影,然后把关键镜头拿出来反复解析。他一定是一遍遍地捋线索,捋层次,画面光影音效不一而足。

    桌前台灯的柔光散在他身上,谭岳想他每一个角度都无比让人沉醉。

    第99章 九十九章

    赶早,凌青原正着急着收拾东西,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皱着眉头按下接听,一言不发等待对方开口。对面是抑扬顿挫的男音:“程导,听说你们要去美国取景。”

    凌青原叹了口气:“邵伟乾,久疏问候开门见山啊。”

    “听你这语调,我都想称呼你为凌导了。

    凌青原把书房的门关上,示意他有话直说。邵伟乾也没有含糊:“虽然程鹤白一直都在沉默,却不甘心沉默。你是在用创作证明你的‘生命’吗。”

    “我不需证明自己,只是做我自己,做我想做该做的事。我想活下去,不错,这就是我的生命。”

    电话那头轻笑:“既然不想认回父亲,不想再和凌家人有纠葛,乖乖做程鹤白就好。你胆子倒是很大,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你就是凌青原。而且还往美国跑,不是扛着靶心让人来瞄准吗。”

    “这和我是谁没有关系。我哪怕作为程鹤白活着,也依旧要导演,拍我喜欢的片子。”凌青原一边听电话一边收拢材料,装进包里,不过并不把他话放在心里。

    “我千载难逢做一回好人。结果有人还不领情。算了,你好自为之吧,你要知道,在你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了你的命,比在国内要容易许多。”

    凌青原手里的活计停了一下:“邵伟乾,我倒谢你这句提醒。不过别人如何,也是我始终无法左右的。总之不能只因为他,我就放下所有,什么都不敢做了。”

    电话那头推力道:“你去美国可以去见凌牧先生。为了你最爱的电影能够拍摄顺利,也为了你个人安全。见他,认回父亲,总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吧。”

    “不,谢你告诉我注意安危。不过,我和那位先生,我们的关系以及亲情,并不是你能左右的话题。”

    对面轻笑着掐了电话。凌青原看着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装包下楼。谭岳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就是和徐衷交流工作,凌青原时常觉得,他可以乘此机会和徐衷学习厨艺,总比百无聊赖的报日程有意义得多。

    凌青原正走进餐厅,听见徐衷说《夜空下》两周票房十分理想,故事导演都有号召力,一家三口拖儿带女地看。凌青原祝贺了一声谭老板赚了。谭岳蹭蹭他脸,看他有些面无表情,问他是不是还在满脑子跑电影。

    凌青原深吻了他,让他闭上眼睛,不看自己。《山》这部戏,首先拍摄的是海外的部分,也就是傅严留学以及由美归国的的片段。这段戏在凌青原计划中五分钟顶天,一周完工,带出去的演员也就谭岳秦子钰,以及幼年的傅思。助导已安排好了一所美国高校作为拍摄地,征用了实验室教室还有一大波洋人群演。

    早饭后徐衷送两人去机场和剧组会合。只带仨演员,摊子铺得不大,除了导演组,也就主要的摄影美术道具服装跟着。慕德礼看见俩狗男男,就问谭岳是不是又欺负人了,整得他人不对劲儿。谭岳真喊了一声冤。

    旅途顺利不必提,到了他乡,凌青原安营扎寨很快准备就绪。他需要的场景片段就几个,傅严校园里演奏大提琴,竹芝路过,相识相恋。做实验,和洋人教授学生交流。听闻祖国的消息,一家三口激动万分,在学校舞会上和华籍学生交流喜讯。申请归国,坎坷后最终获准。

    谭岳很自豪地说要给凌青原秀外语。凌青原干巴巴地说,反正不是现场收音,他哪怕一口高贵英伦腔都没用。谭岳似乎觉得,心肝儿的弦绷得有点紧。

    天蓝得毫无杂质,光线正好,树荫草坪机位就绪,凌青原看见谭岳有模有样地拉起了琴,而秦子钰也准备好路过邂逅。早前,谭岳曾经问过凌青原选什么曲子,凌青原心里有谱,说是《无词歌》,于是谭岳便起早贪黑地练习拉锯子。如今听来居然不那么惊天泣鬼,而且弓法还像模像样。

    凌青原心里熨帖。秦子钰和谭岳不愧是万年搭档,往那儿一站都能有画面感。碰面的桥段过了,凌青原让二人相携走一段。风起,竹芝长裙摇曳,手按草帽,傅严深褐西装,挺拔俊逸,仪表堂堂。异国他乡,一对佳偶最好的年华。

    凌青原托着下巴专注地看了几遍回放,让他们用同窗情,他乡遇故知等多方面重新诠释这段路途。演过之后,秦子钰笑着和谭岳说,导演居然不吃醋。谭岳想,凌青原该是没那根筋,或者是太相信自己了。

    “说不定,我们要在这里表演洋人问候方式的亲吻,导演也只会说,剧情不对,不符合人物性格时代背景,感情酝酿不是时候,得切,浪费我胶片。”民风开放,天朗气清,谭岳油嘴滑舌了些,却带着对某人十足的宠溺。

    秦子钰喷笑,悠悠地说谭岳这话也就只能随口讲讲。

    之后的拍摄都很顺利。谭岳的傅严正儿八经地在有机实验室和“真”洋教授做了实验,还交流了实验结果。课堂上英文授课流利板书,课后一盏台灯书堆里备课。傅严听老旧收音机,获悉消息,和竹芝分享喜悦。

    凌青原眼睛很毒,要求也很高,对细节依旧不厌其烦。他给剧组每个人说“不”的权利,但他往往是唯一出言否定的那一个。凌青原给演员表述他想要的效果,谭岳听,秦子钰也不得不听。

    就像配合了很多次一样,慕德礼会对角度取景等具体细节给建议。渐渐,剧组其他人习惯了这位年轻的导演。习惯他其实很容易,因为他的要求和吹毛求疵,并不陌生。

    简单场景完成之后,最难啃的骨头来了――学校舞会。凌青原让演员助导抓了百多个洋人龙套,服装道具都要求严格按照四五十年代的来准备。什么?迷你裙包臀裙朋克摇滚绝对不可以。都来正式的,优雅的,老套的晚礼服。道具抓了一百个狂,自备收买加租赁终于齐备。同样抓狂的还有摄像,高处俯拍全景再转环形运动,最后还拉镜头给特写,又没有飞天扫帚,导演你玩儿我们吧。最终,一切问题都在凌青原的拍板下妥善解决。

    在这次大型的学校聚会上,傅严欣喜地跟来自中国的同窗交流,告诉他们祖国需要这样一群人,号召大家归国建设。同时傅严还跟课题组的洋教授们提出告别,却被挽留。

    凌青原偶尔会走神,他看年轻的傅严那么意气风发,胸怀壮志慷慨激昂。他时不时目光会过于追随谭岳的身影,然后责备自己荒疏了把握全局。

    虽然不是现场收音,为了效果依旧有乐团伴奏。群众演员一直在做无规则运动,乱糟糟时不时挡了拍摄路径,让凌青原挺无奈。人越多变数越大,没办法的事儿。然而,就在这连五感都难以顾全,不受控制的巨大现场,陡乱惊起。

    音乐声太嘈杂,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各种洋文,同学们的交流祝酒声此起彼伏。惊雷坠地一瞬间,有什么不同于室内管弦乐的声音撕裂人群,刺穿人们的耳膜。是没有预兆的金属急速撞击声,火药崩裂爆炸,淡淡硝烟。

    人群嘶吼,张皇失措。

    “鹤白――”

    谭岳回头看见导演位一片混乱,那人不在位置上,似乎跌倒扑倒还是摔倒。乌泱泱一片人抱头鼠窜,也有人高喊着恐袭,就地抱头跪倒不动。谭岳如入疯癫地向他冲去。

    大洋彼岸的程鹭白刚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哈欠吃早饭,外加刷手机。一则推送消息引起她的注意:“美国某大学发生校园击案”。击就击呗,那旮旯不早是稀松平常了。她樱桃小嘴一口咬掉大半个肉包,噎得她目光呆滞竟然看完了这则消息题――惊扰《山》剧组拍摄。

    包子连皮带肉堵在嗓子眼,她差点没哭出来,往下一看:大使馆表示没有我方人员伤亡的消息。包子连皮带肉地下肚了。

    程鹭白抄起手机给她哥打了个电话,响得跨越光年穿越时空无比漫长之后,被谭岳接起来了:“你哥没事儿。”他口气很凶残。

    程鹭白只说了一个字儿:“让……”我哥听电话。对面谭岳不给她吐字的机会,又魔鬼附身阎罗降临地吼了她一句:“说了你哥没事儿。”

    电话挂了。程鹭白好像在电话里听到她哥的声音,又好像没听到。只是她岳哥两句话有如六月飞雪寒如严冬,实在让这姑娘惊悚地要在地上打滚。东方时间早九点,那边该是晚上……

    谭岳把手机往地上一扔,两手重新按着凌青原肩膀。他身下人双腿屈曲敞开得太久,久到要肌肉痉挛,他身下人想要示好地圈住他的腰身,却被他只手无情地掰开。

    “你知道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在我以为永生永世你都属于我的时候,你却给我感觉下一秒就镜花水月,烟消云散。

    “你没有品尝过心里硬生生缺了一个人的难受,你不知道缺了一块儿再也填不起来是什么滋味。你没有见过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连灯都没有,连路都找不到是什么样子。

    “凌青原,你婚是白求的么,戒指是白戴的么。我早该拆了你碎了你,把你寸寸缕缕绑在自己身上。让你再举重若轻自以为是,让你再对我孰视无睹置若罔闻,我早……”

    凌青原脸上一片濡湿,不晓得究竟是自己的汗水泪水还是上面那个男人的汗水或泪水。他艰难地够着他的脸,想要抚摸他,安慰他。凌青原想抬起头吻他,却复又被他按住肩膀,接受他更剧烈的洗礼。

    又片刻,凌青原连维持立手摸他脸的力气都没有,小臂跌落床上,只是有些呆滞又有些温柔地笑着凝视着谭岳,眼角流泪。

    “我不会走……”

    谭岳跪在脚跟,两脚脚趾抓着床单,两手托着他的腰和背,把他抱起来贴着自己,怀里的人绵软一片,还有温度,暖暖的。凌青原以一种极端别扭的姿势保持和他的连接,像是面对面共用一个心脏的连体婴儿,躯体却在交错。

    谭岳哽咽:“不要吓我……永远都不要走。”

    凌青原每寸筋骨都被谭岳打通,人差点儿没飞升。可他偏偏得受着,谭岳说他必须受着,罔顾二人一心,知情不报,知险不避。目标就是他,他还跑去管什么监视器摄像机,要不是他命大,天降个障碍,否则背后一个血窟窿,立刻见上帝。

    凌青原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有气无力地想安慰他,偏偏嘴硬说要不是跑出去一步,没准就中招了。谭岳怒火更胜,小妖精歪曲事实,想他怒的不是这“一步”,而是压根不该知情不报。谭岳狠狠对他说,这事儿要是掉个个,他什么感受。凌青原认错,把自己全交给了他处置……但是依旧没觉有错。

    “我若告诉你,你便要限制我自由,让我哪儿也不能去。我是导演,我要跟组拍摄。”

    当地警方在调查这起击案件,拍摄顺延。慕德礼代替凌青原去安慰了一圈剧组,通情达理地表示他们可以在本地逛荡一圈玩回来再拍。慕德礼返回住处,看见谭岳脸很臭地靠墙站他门口,突然很想念为了老婆二胎而戒掉的烟。

    “没尽兴?”

    “早晚得被那小妖精玩死。”谭岳用慕德礼绝壁听不见的声音抱怨了一句,又用他听得见的声音哑声说:“他弟弟。”

    “凌道远是真恨他到骨子里了。还有邵伟乾居然提醒过他来美拍摄有危险。”谭岳用一种吃坏了菜的口气:“小妖精没跟我说。”

    听到邵伟乾三个字儿,慕德礼挺敏感地眨了眨眼睛:“邵家不都收拾干净了吗,这事儿怎么还轮到邵伟乾通风报信。况且,他为啥倒戈,有什么立场提前告知青原有危险。”

    “邵伟乾想怂恿青原认回父亲。不仅是为了让凌道远逃不过谋杀的制裁,估计,他也是不甘自家船毁,想彻底捅开弟弑兄的阴谋,拖凌家一损俱损。”本是激愤的嗓音戛然收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谭岳抓了一把头发摇摇头,回身要走。

    “好算计,身份定位,继承疑云,此事一出,凌家可不得大乱。”慕德礼迈出两步,叹口气:“这档子破事,用脚底板想他都不会答应。不管他与凌牧先生感情如何……可是他的亲情,终究是纯粹的。”

    谭岳停下脚步侧头,下颌抬起似笑似嘲。或许,他刚才想起的就是这一则:“不知好歹不死心的宝贝弟弟可没想过纯粹的亲情。”

    慕德礼龇牙咧嘴抽了口气,上去弯起手指敲门似的弹了谭岳胸口两下:“得了,早拍完早离开这帝国主义国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要担心他,就圈了他,我勉为其难替他导一下。”

    “我倒是想。可你知道那妖精为什么要瞒我这么大的事儿么,就是不想我知道他危险,不放他时时刻刻都跟组拍摄。”谭岳想起凌青原的态度良好承认错误地送上身心,偏偏死鸭子不悔改也不松口,顿时腾升起一股油盐酱醋混杂苦涩的邪火。

    “凌道远。”

    头发花白的男人背手看着窗外的花园。明明是日色如媚、天旷无云的夏季,阳光却好似怎么也照不进来,偌大而奢华的屋内只留两片清冷的白光。

    “爸。”凌道远靠着屋门口,挨着墙站着,十步开外是他的父亲,被白色日光染白了头发,的父亲。凌道远挺身直立,双手下垂,他样貌遗自母亲的娇秀机敏,眉宇又不乏大舅的犀利和狠绝,当然,更承有父亲给他的巧黠固执。

    “你都做了些什么。”

    “爸,您最知道,公司和家,我天天就这两个去处。”

    “为什么每年夏天,总会出些状况。今年,一年前,再一年前。”凌牧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儿子背手站定,米开外对视:“我不打听不知道。有人特地告诉我,碰巧遇袭的电影剧组,拍的是青原的作品。毋庸置疑,该是你干的好事吧。”

    “不,不是!爸,大哥的最后一部作品是《夜空下》,已经上映了。是谁胡说……”

    “邵伟乾。你觉得他是胡说吗。”凌牧冷冷。本来西海岸某市大学里一起击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消息,可是偏偏有那么个人为“赎罪”死活都要托秘书转告他一语:击碰上了的剧组,《山》,是凌青原的作品。他儿子狠心不消、收买手,就为了搅黄这部戏。那个求“赎罪”的人怕凌牧不信,专门把剧本发他邮箱,就为证明是凌青原的风格。

    “爸,他是怨恨我们去年撤资上岸太坚决,所以挑、挑拨父子关系。”

    “凌道远,我们父子关系还用挑拨吗。当年我让你母亲通过内地的亲人帮青原拍电影,你母亲做到了,‘帮’了他。可是结果,给他的是什么钱。谁过的手,谁走的账,谁给的他。”

    “是邵家人,全是他们做的好事。他们扭曲了您的好意。爸,所以邵伟乾的话您根本不能信。是他自己不甘邵家人落水,狠命都要拖着我们陪葬。”

    “是呀,邵家人也‘可怜’。”凌牧顺着儿子的话,沉声重复了一遍。话锋一转语调上扬,说不出的嘲讽:“‘可怜’他们几次三番那般‘帮你’,却落得你如此弃义,口出诋毁。”

    凌道远掩饰心虚,扯着嗓子强硬地叫了一声:“爸。”

    “胡闹也是有限度的。而你的胡闹是从来不知疲倦。很多事情我不过问,你就当我不知道吗。很多事情我放任,就等于我承认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纵然凌牧强作健朗,花甲之年的他根本难掩疲态。他嗓音分叉,语调空洞地说:“道远,我将你禁足在家,你却依旧能掌控千里。你就收敛收敛吧。我还能活多久,供你任性胡闹,给你遮风挡雨呢。你做错了的事儿,除了上帝,难道就没别人知晓吗。”

    凌牧狠抽了一口气肺连着气管,老态龙钟婆娑不定。凌牧用力闭了眼睛,瞬间凝神平息。他撇下凌道远离开客厅,看见助手正走近靠过来。

    “《夜空下的游乐场》还在内地放映吗。”

    “是的先生,档期一直排到七月底。”

    “订票。尽快给我安排一个时间,或者周末,我要去看这部电影。”

    秘书李亚知道凌牧所说的订票该是往返机票,他看了下日程本说:“远途飞行,一来一回来不及休息,您的身体……再说礼拜日……”

    “这片子我一定要看。帮我订票,顺便帮我联系一下邵伟乾。我要见他。”凌牧不容反驳的口吻冷硬道:“至于凌道远,平时盯着他,锁了他所有通讯工具。周末礼拜,让母子三人必须得去。”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邵伟乾扫了一眼新闻,美国西海岸某大学的校园击案凶手被抓,也只是凶手被抓而已。左右无人受伤,这事件就以波澜不惊的方式告终。他冷笑一声,有些人真是不管做什么都能收买帮凶,打通关节,瞒天过海。也有人运气不错,机缘巧合,一而再地死里逃生。前者靠的是强力,后者应该是上天怜悯。

    前天接到凌牧约见的通知,邵伟乾不意外,该说是正中下怀。他思忖,若凌青原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由他来,让凌牧知道这个儿子还“活着”。好巧不巧,凌道远杀人心切不思反省,又做了件冒头的傻事。趁这时候,邵伟乾给凌牧送上《山》的剧本,外加告知他遇袭剧组是长子的剧组。有这两条消息,那位老人无论如何也会找上门来。

    一个失了金玉外衣的中年与一个时光退却枯枝败叶的老人,再次相见,两人都从对方身上读出了巨大的变化。

    凌牧看完谭岳、慕德礼导演,凌青原遗作《夜空下》之后,在秘书李亚的陪伴下来到了约定的咖啡厅。一见他出现,邵伟乾就立即起身迎接。不过老人做了拒绝的手势,示意自己不用人扶。

    “我真没想到青原除《夜空下》还有另一部遗作。你这么坚持是青原的作品,他走了还能继续创作,还是说他留下了数不清的未完成交响。”凌牧就坐后直入主题。

    “这真的是他的作品。历经两年时间剧本已成,开机拍摄。”邵伟乾斟酌,为了顺应老人的心态,他语气里也散发着怀念的音调,就像在说一个共同好友的故事。

    “我看了剧本,的确是他的风格。”凌牧话不多说,点到为止,面无表情。这位老人,从剧本里读到的,远比任何人要多。父与子,至亲间永远不得理解的志向殊途,夫与妻,曾经深爱最终不得不诀别的眷属。

    邵伟乾端详他面容,这位家业浩瀚的老人他的健康状况始终是对外界隐瞒。不过,凭借几次照面,他也知道年过花甲之人每况愈下。这位上了年纪的父亲,最后的慈悲都放在骄纵的儿子身上。邵伟乾抿嘴,掂量斟酌,是时候抛出这一枚重磅炸弹。

    “不瞒您说,完成剧本并导演这部戏的不是别人。”邵伟乾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程鹤白个人档上扒下来的,放在桌子上缓缓推到凌牧面前:“是这个与您有一面之缘年轻人,不知您是否记得,他叫程鹤白。”

    凌牧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彩照上清秀的后生。一个后生,导演他儿子遗作的后生罢了。他没有显出多么热心,神情依旧冷淡,眼角纹路如沟壑。

    邵伟乾微眯双眼,平展嘴角。似笑而非笑,些微表情,意蕴悠长。想他邵家为凌远道的任性行为和杀心受了重裁,杀人罪名也好,投资洗黑也罢,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都由凌家人而起。如此这般还想置身事外,未免太便宜了。

    “其实青原……”

    随着邵伟乾的讲述,老人的双眼越睁越大。他右手紧紧攥在胸口,面色苍白弓着腰背,却始终直视对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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