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好了两人份的饭,小伍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第二天,李师傅走前给我发来信息。他亲切地叫她小伍,想来也是十分欢迎她。
    第二次碰头,我才正式同伍云好好打了声招呼,也跟着雅林叫她云姐。比起在楼顶上看到的那个讲话大大咧咧的形象,伍云其实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
    简单的寒暄后,我把饭菜从厨房拿出来在茶几上摆好,招呼她坐上沙发,自己端来一张凳子摆到旁边,又把雅林抱上轮椅,也把她推到了茶几边。
    “云姐,你先吃吧,我先去给雅林热粥。”我把碗筷放到伍云面前,转身要去厨房。
    “不急,我等你弄好就是。”她推辞。
    “别客气,我得好一会儿呢,先吃吧。”
    我一脸诚恳,她歉意地笑笑,拿起筷子。
    我把雅林的晚餐准备好后,便先照顾她吃。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可伍云见我只顾雅林,迟迟不动筷子,忽然说了句:“雅林,你先生对你可真好呀。”
    她的语调中,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羡慕,而那羡慕中,又不知为何,似含着一丝隐隐的悲情。
    我笑了一声,正想回一句“你先生一定做得更好”,却猛然打住。伍云同她故去的丈夫感情深厚,如今人已不在,这话说出来怕是会叫她伤心。
    我看了一眼雅林,她似乎也不知如何回答,眼眸瞥向一边,尴尬地笑了笑。
    同伍云一同吃饭倒是其乐融融,她虽很真性情,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嗓门也不小,却懂得分寸,有来有回。
    她不是平城本地人,也不关心窗外事,对前不久河铭公司闹的大新闻闻所未闻,还来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好奇我年纪轻轻为何这么能挣,让雅林住得起最好的套间病房,还有用人服侍。
    我有些语塞,无法解释,便敷衍道:“运气好,受大老板垂青了而已。”
    “哦——真是厉害!”她对我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吃完饭,伍云便要回去,雅林礼貌地留她再坐坐,她却推辞:“妇产科的住院楼离这儿可远了,我得走好半天呢,就不耽搁了。”
    伍云走后,我一边收拾一边对雅林说:“这么远,她每天走过来,倒也挺不容易的。”
    等了一会儿,雅林一直没回,我停下动作去看她,她发现后,这才回过神:“啊?你说什么?”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摇摇头,没回答。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才回了句:“是啊,挺不容易。”
    ***
    之后的两天,伍云都来一起吃了晚饭,也同第一天一样,吃完就回去。这两天李师傅走得早,她便都是下午就来,正好补上空缺。雅林身边离不得人,她虽行动不便,但也能照应,我便没有额外请人。
    我本以为,伍云来这里同我们共进晚餐的情形会一直持续到她生产,却没想到,这样的晚餐,我们其实只吃上了屈指可数的三顿。
    第四天,我回来时,刚出电梯,就看到雅林呆坐在病房外的条椅上。
    她从来不坐在这里,还一脸蜡青,我立刻走过去,半蹲在她跟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眼眶红着,像是哭过,抬起眼皮来看我,牙齿轻咬着嘴唇,不吭声。
    这两天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忽然这副神色?
    我轻抚着她的脸,更加温柔道:“没事,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她的眼眶里又盈上了泪珠,来回打着转。
    我正想接着问,却发现今天少了一个人——伍云不在。
    “云姐呢?今天没来吗?”
    雅林抬手抹了抹快要涌出的眼泪,张了张口,但声音有些哑,没能说出话来。她又清了清喉咙,这才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她娘家人来了,把她接走了。”
    “这不是好事吗?以后有人照顾她了。”
    雅林漠然地注视了我片刻,不回我的话,沉声说:“累了,我们进去吧。”
    我把她扶进病房,她默默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她的神色来看,一定不是伍云被娘家人接走了这么简单。
    “云姐,是离开医院了吗?”我试探着问。
    她低头不语。
    “离开……平城了?”
    她把头撇到一边,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便没有再问,而是说:“我们先吃饭吧。”
    我将她的脑袋搂到怀里,安慰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后脑勺,便沉默着去了厨房。
    厨房里依旧炖着一锅东西,我关上火,揭开在热气上扑腾的锅盖,把一锅汤端了出来。
    但我刚走出厨房,却发现雅林瞪大了双眼看着我,那双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惊恐,就像中邪了一般!
    我惊住了,究竟怎么了,她如此反常?
    就在我愣神的一刻,她突然从床边站起来,黑着脸大步朝我急速走来,还不等我回过神,就疯了似的一把扑翻了我手里的锅!
    顿时,滚烫的汤汁倾泻而出,混着热腾腾的白气朝我袭来。我下意识地躲开身子,但还是没来得及抽回左手,沸腾的汤水就从小臂上流泻而过!
    “啊——!”我烫得不自觉叫出了声,整个锅“哐当”一声掉落,汤水溅了一地!
    剧烈的灼热感瞬间袭来,我紧皱着眉,止不住地甩左臂。
    雅林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恐慌不已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吓坏了似的,全身都在颤抖。
    “你烫着没?”我急忙问她,强忍着灼痛上下打量她。
    她看起来并没受伤,只是吓到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大口地喘气,仿佛这才意识到,那锅是她自己打翻的。
    见她无事,我转身跑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往左臂上使劲冲冷水。整个小臂几乎满布烫伤,皮肤红肿不堪,火辣辣的刺痛让我满背都渗出了汗。
    雅林也跟进了厨房,站在一旁盯着我的手臂,两行泪刷刷地从脸颊滑落。
    “没事,我不要紧。”我安慰着。
    但其实,我很想问,你为什么要冲上来推我,可看到她失神又懊悔的样子,就又把话收了回去。
    那时的雅林,好像突然失去了理智,一时间举止疯癫。但就在片刻后,她又马上清醒了,恢复了神智。我深感疑惑,一脸诧异地望着她。
    这时,病房里跑进来一个人,是萧姐,她脚步匆匆,刚进来就问:“怎么那么大声响?”
    她是听到了锅落地的声音,还不等我们回答,就看到了一地狼藉和在厨房里的我们。
    萧姐神色紧张,看到我的动作,第一句问话不是“你在做什么”,而是:“你回来了?”而后,她又侧头多看了几眼打翻在地上的锅。
    “萧姐,海冰烫伤了,你带他去看看吧。”这话是雅林说的,她转过身去对着厨房门口的萧姐,话语有些急促。
    她的手死死抓着衣角,把整块衣料都抓得皱巴巴的。
    萧姐盯着她,愣了愣神,然后“哦”了一声,急忙走进来看我。
    “哟,这么严重!我带你去上药。”
    我跟着萧姐朝外走了几步,发觉雅林跟在我们后面,但她又不说话,只是漠然跟着。
    “你别去了。”我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回病房,让她坐在床沿边,“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将左臂藏在身后,不让她看见。此时,整个小臂的皮肤上,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
    ***
    萧姐带我跑了一趟烧伤科,医生给我涂了药,包了一层薄纱。
    回去的路上,她问我怎么回事,我便将过程大致讲了一遍,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雅林看上去不太对劲。”
    “是吗……我今天忙了一整天,好像没听说……没听说什么事。”
    “她说伍云被娘家人接走了,不会就因为这个吧?”
    “噢……是这样啊。”萧姐答得有些不着边际,“难怪刚才没见着她。”
    回到病房时,被打翻在地的锅和一地的汤汁已经被人打扫干净了,只剩残留的气味还在房间里逗留。
    雅林仍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沿边,而且就在我让她坐下的位置,一丝一毫都没挪动过,神情又变得落寞而低沉。
    我去上药至少花了一个小时,她就一直这么呆坐着?
    我关上门,走到她跟前,轻轻撩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
    她抬起头来看我,神色凝重,又将我受伤的手臂拉到眼前,盯着那层纱布发呆。
    “别担心,上好药了。”我说。
    她站了起来,丢开我的胳膊,忽地靠过来环抱住我的腰,将整个身子投进我怀里。她抱得有些紧,扣在我背上的手也十分用力,还在微微颤抖。
    我顺势回抱住她,忍不住问:“雅林,到底怎么了?”
    她将脸深埋在我胸口,完全看不见表情,而她的声音从我们紧贴着的狭小缝隙中传出来,闷闷沉沉的:“云姐她……跟娘家人大吵了一架。”
    我“嗯”了一声。
    “她不想走,是被他们硬拉走的。”
    “硬拉走?所以你……是在担心云姐?”我感到不可思议。
    “云姐……她真的……很可怜……”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微小,微小得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而是自言自语。
    虽然有些无法理解,我还是回道:“要不,我们去找找她?要是她不想跟她家人走,我们就把她接回来?”
    雅林却摇头了,非常清楚地,摇头。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个话题该是终结了,便转而问:“雅林,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要……”
    她将我抱得更紧,声音轻颤着:
    “对不起,我看到你端着的锅,忽然觉得,你好像,端着一碗豆花……”
    我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原来,我喂她吃豆花的场景,已经成了她心头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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