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看到狗就杀,听到水就躲,遇到土就缠住不放,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嘛。”
    邪祟小娃娃的话倏而闪过支狩真脑海,他心中微微一跳,目光顺势扫过邻近的舱房。“戌一”、“戌二”、“戌三……”黑船的舱按照十二地支排序,戌号舱房共有九间,难道“见狗就杀”是指杀掉所有住进戌号舱房的船?
    支狩真颇感荒谬,如今风声鹤唳,他正应小心潜藏,怎可主动招惹是非?但魔躯本性又令他宁可杀错,不愿放过,万一这些船本就是追杀真罗睺的呢?先下手为强才够明智。
    支狩真跨步走进舱房,门在身后蠕动合拢,吐出晶石船票。
    整间舱房浑圆如卵,周壁是厚软的淡粉色肉丘,布满螣衍巨鳅的天然体纹。床榻靠着舱壁,俨然也是三面环围的晋楚式样,铺着干燥的兽皮褥子。
    “小七,人能更换舱房吗?”支狩真装作随口发问。
    小七一愣:“贵对这里不满意吗?我们这艘螣衍巨鳅向来一票难求,每次出航都告满,没有空余的舱房可以换了。”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小七,既然贵船如此紧俏,难免会有多个人挤一间舱房了?”
    “那倒不会,一间舱房只允许住一位船,总得限制上船的人数,不然会出乱子的。”
    “能坐得起螣衍巨鳅的船,至少也是黄级魔人吧?”
    “是啊,多是些黄魔、玄魔,我还见过好几个地魔人呢。”
    “这次不会也有地魔上船吧?”
    “我可不敢乱嚼舌头,泄漏其他人的底细。贵见谅,这是船主定下的规矩。”
    支狩真笑了笑,又仔细问了些行船相关事宜。黑船此行的终点是南瞻洲东部边界的荒渊,途中停靠九次,历时十六天,以“之”字形的路线贯穿大半个南瞻洲。
    他上船之地正是黑船停靠的第二处。
    “贵先歇息着,小七告退了。若有事差遣,只需将魔念送入晶石船票,叫唤小七的名字即可。”蝼烟灵扭动着钻向地面。
    “劳烦你了。”支狩真抛出一枚打赏的魔源,小七喜滋滋地张开嘴,一口吞下,回味般地咂了咂嘴:“好久没尝过魔源了。可惜小七吃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品出滋味。”
    支狩真又抛出一枚魔源,小七探头含住,“咯吱咯吱”地咀嚼了一阵,眉开眼笑:“果然鲜脆爽口,就是还不管饱。”
    支狩真面不改色,将第三枚魔源丢进小七嘴里。蝼烟灵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贵豪气!”它眼珠一转,悄声道,“在地脉行船,会遇上诸多稀奇古怪的异兆。贵无须理会,只当看不到,这些异兆伤不到人。还有九日后,船会在地脉之涡停靠一次,贵不妨提前买下船上的苦蕨衣,去地脉深处寻宝,赌一赌运气。”说罢钻入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苦蕨衣是以一种叫做苦蕨的稀有植物编织而成,可以抵御冲击,隔绝魔念,但价格十分昂贵,绝非手头窘迫的支狩真负担得起。他也并不在意此物,打赏小七,不过是为了今后方便套些消息。
    依据小七之言,九间“戌”号房各有一名船,但想一一杀尽他们,谈何容易?一旦对上玄魔,等于自寻死路。支狩真独自待在舱房,默默思量,忽而腹部剧烈抽搐,喉头一阵恶心,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小滩花花绿绿的黏液。
    这是先前受了巨影邪祟的波及,不知不觉留下的暗创,直到此时才发作出来。幸好黏液吐出后,他胸腹舒畅了许多,再未感到不适。
    支狩真蹲下身,凑近黏液,闻到一股刺鼻的腥酸味。他试着用指尖蘸了一点黏液,不疼不痒,肠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揪紧,发出饥饿的腹鸣。他赶紧弹去黏液,起身时,目光无意中瞥过床底。
    一叠螺桑叶躺在床下昏暗的光线里,绿得发亮,像无声无息燃烧的磷火。
    支狩真心头猛然一震,探手伸向床下,抓出螺桑叶。
    这是真罗睺嗜好之物!
    支狩真神色变得阴沉,叶片在掌心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包卷着一颗灰白的火荧石。他默然许久,慢慢卷起一张螺桑叶,擦着了火荧石。
    一点火星闪烁,叶卷泛焦,淡蓝色的烟雾袅袅飘出。
    魔躯的记忆闪过一个多年前的画面:熔岩湖畔,真罗睺木然而立,嘴里含着一根未曾点燃的螺桑叶卷。
    “真的想好了?入了我们这一行,随时会死,也会被抛弃。”英招站在他身边,英姿无双,像站在炽烈起伏的火焰里。
    “不入这一行,我也随时会死。”
    “但至少不会被抛弃。”
    “生于此界,我们早已被天地抛弃。”
    英招沉默地看着真罗睺,手指摩擦,一簇火星迸出,在指尖窜跃。她缓缓弯下腰,替他点燃了螺桑叶卷。
    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人中间飘荡,烟味发苦,回味时又有点甜……
    “英招这是在告诉你,你被她卖了。”萌萌哒跃出识海,神色凝重地看着螺桑叶。
    “我知道。”支狩真答道,一股强烈而绝望的痛楚自魔躯心头升起,像汹涌的潮水,冰冷而刺骨。螺桑叶出现在舱房,暗示真罗睺的行踪已然泄露。船票是英招给的,泄露消息的也只能是英招。
    英招为何要出卖自己的忠实下属?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在这艘黑船上,又有多少魔人知晓了真罗睺的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魔女哦!”萌萌哒眨眨眼睛,“出卖了真罗睺,偏偏还要告诉他,是觉得有愧吗?”
    “大概是吧。”支狩真感受着体内魔性的躁动,一会儿哀如死灰,一会儿怒火高涨,一会儿又茫然困惑……如此动荡激烈的情绪变化,令支狩真觉得不可思议,又充满了奇异的新鲜感。
    仿佛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活着。
    他凝视着静静燃烧的螺桑叶,慢慢地,递到唇间,任性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如梦似幻的烟雾。
    螺桑叶的气味从口腔向身体深处弥漫,苦涩而辛辣,回味时却一点也不清甜。
    真罗睺也是个奇怪的魔人啊。支狩真苦笑着摇头,冷静理智的本心压过了魔性:“荒渊是不能去了,那边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真罗睺上钩。我们在其它地方下船。”说到此处,支狩真心头蓦地一跳,邪祟小娃娃说“听到水就躲”,荒渊的“渊”字,不就带水么?
    邪祟娃娃的话难道真是一条生路?
    “笃——笃——笃——”舱房外,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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