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锦对沈昱的定位,从来不是爱人。沈昱在她心中,一个爱字,根本表达不了。她至今欢喜沈昱,舍不得沈昱,沈昱想要什么,她都会想办法帮他争取。突然有一天,她发现沈昱爱她,心中不免茫然。

    爱?

    她和沈昱之间,可以谈爱情?

    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沈昱的感情,和她自己对爱情的定义发生偏差。他们无话不谈,他们性情相合,他们分享彼此。沈昱不肯见她的那几年,徐时锦爱情事业双丰收,但心口有个黑洞,每天都在扩大。她从不主动提沈昱,她表现的好像她的世界没有沈昱这个人,连跟她那个万事不上心的好友阿泠介绍沈宴时,她都没告诉过沈宴是沈昱的堂弟。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刘泠都不知道她喜欢的男人,是她好友的前未婚夫的弟弟。

    这样深刻到不能提及的感情,与她心中的爱情,是不一样的。

    但是当数年后,她走在街头,四顾茫然时。沈昱在对面楼上,带着懒怠的笑,向她招一招手——灯火阑珊,她回头去看,长久而痴痴地望着。茫茫人海,他最耀眼。从那一刻起,她心中那座城,就开始瓦解。

    每天坐在四面封闭的城中,风雨穿来,一点点崩溃。好像忽然一下子,沈昱的消息铺天盖地袭向她。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全都扑向她。她心中失望,心中怨恼,不及他依偎在她怀中,轻轻喊她一声“小锦”时,带给他的铺天欢喜。

    那时候,徐时锦开始明白,开始想念,开始后悔。

    她开始知道,她一生最开怀的时光,注定不会是走上权力巅峰,与太子殿下并肩而立,俯看万里江山。她一生最开怀的时光,是少年时,她与沈昱穿街走巷,在邺京大大小小的街巷中游玩。他们淘许多民间失传的工艺品,与小贩们侃侃争执,坐在梨园中一出戏,冒着大雪去看热闹的皮影戏。他们在雪地中等待一出戏的名额,她耐心而期待,他趴在她肩上昏昏沉沉,但她冻得打个冷战,他就会立即醒来,握住她的手帮她哈气。

    漫长得像一个梦,梦醒了,人却还在留念。

    那些年,沈昱带给徐时锦的温暖,是与太子的爱情,也无法带给她的。她无法言及对沈昱的感情,可在任何时候,沈昱都比所有人重要。重要到即使那数年宫中生涯,她不与他见面,不与他谈话,她好像忘了这个人,有意无意间,她始终保护着他,不让各方权势害到她。

    当发现沈昱爱她,徐时锦是那样无措,心中偶尔有他背叛她的荒唐感觉。

    他搂着她腰,她眼神飘虚;

    他亲她额头,她心虚万分;

    他压着她强吻,她心中尴尬;

    ……

    不过爱不爱,对她和沈昱来说,并无所谓。如果她生命只剩下几天时间,她只愿意沈昱陪她;如果她一生注定还不清一个人的情,除了沈昱,所有人都会让她坐立难安;如果一辈子要和一个人度过,在爱情已经死去之后,任何人都让她不寒而栗,只有沈昱,让她觉得,就算和他面对面一辈子,她也不会厌烦他。

    没有心动到难以控制,不会心跳到整个人昏昏然,但爱情所独有的或生或死特性,徐时锦和沈昱之间,一样有,甚至可能比一般人的爱情,来得还要深刻。

    爱情是美好而短暂的,徐时锦对沈昱的感情,却是永恒不变的。

    新婚当夜,徐时锦从噩梦中醒来,心跳极快,满头大汗。她呆坐着,被惊醒的青年抱住。他打着哈欠,眼皮都没有完全睁开,就将她拥在怀中,无意识地哄道,“小锦,别怕,我陪你……”

    徐时锦被他拥在怀中,在他困顿却自然的声音中,明光中,望见青年秀致的脸。两人的长发缠在一起,他睫毛浓长,青黑一尾,根本没有睁开眼睛。就是这样的状态,他还喃喃自语着“小锦”,拍她后背以安抚。

    那只是个噩梦而已。

    在假死逃离邺京后,徐时锦常做那个梦。步步惊心的过往让她心悸,雪夜中太子向她拉起的弓,让她心寒。

    但到底都过去了。

    徐时锦已经嫁给了沈昱,他们同床而眠。他明明困得不行,意识没跟上,身体先自觉安慰她。徐时锦觉得,她想自己好起来,可以和沈昱一辈子这么下去。

    徐时锦抬手拂去青年面上的发丝,凑过去,在他唇间轻轻一吻。一点又一点,温柔缱绻,又有调皮之意。黑夜中的情=欲,肆意而奔放,在暗中,比白日多了许多大胆。徐时锦亲他,舔咬他嘴角,帐外灯火映着她亲吻的青年,他平稳的呼吸,被她带动得开始紊乱。

    他迎了上来。

    徐时锦后退。

    好像梦中见到香甜可口的糕点,已经让他尝到了一点,却突然退开。沈昱只能不满地凑上去,可糕点的香味引着他,糕点却自己长了脚,飞啊飞,始终让他追不上。

    沈昱忽然睁开眼,直面旁边快笑晕过去的徐姑娘。

    他眨了眨眼。

    徐时锦伸手在他水润殷红的唇瓣上点了点,忍着笑,“小狗一样,你真好玩儿。”

    她可以乐此不疲地一直玩下去。

    沈昱意识仍没有完全醒来,他打着哈欠,歪头往帐外看,“天亮了吗?”

    红烛已经烧得很短了,但泪未尽,天还没有亮。

    徐时锦更是笑得忍不住了。

    好半晌,沈昱才反应过来,徐时锦将他喊醒,是逗他玩,一点儿事情都没有。意识彻底清醒,他垂眼看怀中姑娘,眸子乌黑,沉沉的,似在想着什么。徐时锦收住笑,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明知道沈小昱喜欢睡觉,还因为自己被噩梦惊醒,就捉弄他一起醒来。

    徐时锦望着青年幽黑的眼睛,心里忐忑,正打算跟他道歉。被窝中,他的手忽然伸向她,脸上笑容有些懒有些坏,“小锦,你还痛吗?我帮你揉一揉吧。”

    “不、不用……啊!沈小昱!”徐时恼羞成怒,身体却一下子软了。

    沈昱的调=情手段,徐时锦不能及。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带着火,灵活无比,在她双腿间,让她心跳一下子加快,抓住他的手,咬住唇,却仍没掩饰住口中的嘤=咛。

    他眼神越来越黑,突地俯下身,亲吻住她。

    彻底将徐时锦从清朗明媚中,带向一片水=乳=交=融的欢情中。灵魂抽离拥抱,身体紧密相挨。蹭着,磨着,如水声泽泽,在火海中,银光乍破。抬头,好像漫天星光,包裹着两具缠绵的身体。

    等一切结束,徐时锦瘫在沈昱怀中,已经忘了她最初是因为什么醒来的。

    沈昱俯身亲去她额角的汗,关心问,“怎么样,你还好吗?”

    怀中姑娘脸色潮红,面颊汗湿,眼睛漆黑,却有些空。她缩在他怀中,半天没动静。沈昱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了神,望向他,夸道,“特别好。”

    沈昱的眸子有笑,喉结滚了滚。他刚才真是担心错了,小锦这么大胆,羞涩只是偶尔态度。更多的时候,她与他并肩而行。

    徐时锦坐起来,看向帐外。

    沈昱说,“天还没有亮呢。”

    “我知道,”徐时锦推开帐子,“我到爆灯花的声音。”

    沈昱坐起来,手搭在她肩上,与她一起看去。桌上双鱼游说状的烛台上,红烛光芒摇曳,明明暗暗,灯芯已经烧得很高,快要燃尽了。

    两人欣赏一会儿。

    徐时锦说,“说成亲当晚的红烛,必须烧到天亮,新婚夫妻才能和和美美、康康健健地一辈子。”

    “……嗯。”沈昱茫然。

    徐时锦推推他,“没看到红烛要烧尽了吗?你去把烛芯剪一剪,这样才能烧得更久些。”

    沈昱奇异地看她一眼,起身下床。

    沈昱和徐时锦皆是名门出身,两人出门前后,就算喜欢身边简单,但下人的服侍,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的成长环境,一定程度上,让沈昱和徐时锦对许多百姓都知道的常识,很是一知半解。就像沈昱,他既不知道成亲当晚的红烛需要烧到天亮,也不知道剪一剪烛芯,可以让蜡烛烧得更久。

    但是徐时锦知道。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徐时锦自己熟悉没有侍女服侍的生活很正常,她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思议。

    正因为如此,沈昱才更深刻地感受到,徐时锦对婚姻的看中,对爱情的渴望。

    她一生最喜欢的,左手权力,右手爱情。两者都得到最好,一个都得不到,她就活得很迷惘。当她终于看到那点儿希望,她便会抓住不放。

    何止是一个高烛呢?徐时锦连自己能不能有孩子,会不会有孩子,都在成亲前,考虑到了。

    她真的很看重这门婚事,看重他。

    比沈昱以为的,要看中很多。

    即使她从没说过。

    越是这样,沈昱越觉得对不住她。沈家不同意婚事,也没有父母之命,一切都是他和小锦自己搞定的。而等沈家接受,又得长达数年的时间。最完美的婚姻,其实就应该是小锦想得那样,等她好了,等沈家接受了,得到所有人祝福了,再成亲。但眼下成亲,沈昱却并不后悔。

    有爹娘游说,家族迟早会点头,让小锦可以上族谱。但若是晚几年成亲,沈昱真是害怕各种意外。他已经被人世间猝不及防的危机,打乱了一切步骤。

    过了这么多年,沈昱早已经想通,少年时他无法留住小锦,固然有他们没有彼此明说的原因,但更多的,是那时的他,什么也带不给小锦。她活在黑暗中,害怕而恐慌,她拼命地想握住什么。少年时的沈昱,却无法做到。她也曾哭泣,也曾怪他,问他为什么不能改变。他说的是,我永远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

    所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不与他沟通,直接求助刘泠,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像前几天,两人还在说笑。几天后,爹娘就告诉他,小锦要进宫,退婚吧。他去问她为什么,她根本不见他。他在徐家门外站许久,徐家人都被打动,许他进门,徐时锦依然不见他。他其实已经恐慌失去她,他的一身傲气,在她面前,什么也算不上。那时候,哪怕小锦让他下跪呢,沈昱也会照做。但事实上,徐时锦再次见他,便是说对不起,她要进宫,不嫁他了。

    大雨滂沱,任他再挽留,她也拒绝。

    那时,哪怕他给她一点希望,也许小锦都会留下来吧。

    少年时的他不懂,少年时的徐时锦也不懂。

    在长达十年的岁月中,两人慢慢长大,才明白了当初的错过,本可以有万种方式挽救。但他们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她不跟他解释,让他恨她数年;她期待他什么样,他偏不什么样,让她暗中怨恼。

    沈昱唯一庆幸的,是他一直等了下去。等了下去,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站在床边剪烛芯,徐时锦坐在床上远观,见沈昱低着头,兀自发笑,温和而情深。

    他侧头看她一眼,浓密长睫颤动,他眸中有欢喜,还有微微羞涩。思及过往种种,他真情实感一触而发,“小锦,我们好像天生一对啊。”

    “……你的手快被火烧到了哎!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开心哇,沈小昱?!”徐姑娘猛地从床上坐起,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放在火上的手。

    他颤一下,然后徐时锦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窜跳,他的手真被火烧到了……青年吃痛缩手,剪子掉地,又砸到了他脚上。

    “……”徐时锦扶额无言。

    新婚之夜,以新上任的新郎烧伤手、新娘手忙脚乱帮他服药止血为终。第二天,常先生和乔先生来恭喜,想喝杯新人的茶,为新妇的徐时锦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尴尬笑,“恐怕不行,沈小昱把手烫伤了。”

    “……”两位大夫想不通,成个亲而已,怎么就能把手烫伤?

    可惜再好奇,沈昱死也不说,并威胁徐时锦也不许说,“小锦,你不能告诉外人!你要是说了,我就、我就……离家出走。”颇没有底气。

    徐时锦笑看他一眼,点头应是。

    整体来说,新婚也算得上情投意合。

    成亲后的日子,让这对新婚夫妻,有了更多同进同出的时光。之前他们的感情已经很好,但现在,两人如同连体婴儿一样,感情更好。不只是沈昱缠着徐时锦,两位大夫发现,徐姑娘也很喜欢跟沈昱在一起,常会关心沈昱最近在忙什么。

    沈昱最近在忙着跟家中通信,跟邺京通信,跟陛下请罪。各种折腾,各种手续,各种焦头烂额。

    他一边陪着徐时锦试毒,一边与邺京信往来。给陛下请罪的折子,他都不知道写了多少。徐时锦撑着下巴看他忙碌,并不帮忙。沈昱在以他的方式保护她,他什么也没有保证,但徐时锦在他身上,终于看到了清晰的未来。

    他们不是没有明天的。

    而徐时锦喜欢的,正是这种感觉。她厌恶的是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厌恶一切阴暗面。她的沈小昱不是别人口中的混账,他认真做事,她是很喜欢的。

    且沈昱知道徐时锦明显厌倦朝廷生涯,虽然知道自己的妻子很了解陛下的习性,了解京中许多官员的喜好。但沈昱硬是没有让她帮一点忙,虽然比起徐时锦的才思敏捷,他略有欠佳。但也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沈昱已经熟练各种游戏规则。

    一个月后,两位大夫跟随这对新人搬家。原因是沈昱的任命终于下了,陛下撤了他吏部的职位,将他派去了锦衣卫中,去平州做事。

    “果然是平州啊。”徐时锦若有所思。

    “对啊,小锦,沈家需要低调再低调。沈宴现在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权势滔天,我们家,不适合有官职更高的人了。我被从吏部撤下来,陛下不说,但心里肯定是满意我的识时务的。我爹说,一是你不好出现在邺京,二是我在邺京留着也没用,沈家当官的太多,扯入圈子太深,会影响到沈宴,所以我还是不要回京好了。现在在朝廷上,除了沈宴,我们家能退的都退了。不能退的,也都是在混着,随时准备下去。为了赢得圣心,真是不容易啊。”

    徐时锦点头,“沈家做的对,世家名门被打压,在陆家出事后,陛下与世家的关系更是紧张。在这种情况下,沈家需要的就是退。朝廷中有沈宴沈大人一人,其余人,明哲保身,沈家才能更长久。”她微笑,“徐家现在走的,也正是这条路。你们沈家开了个好头。”

    没有了陆家,徐家就成了邺京最显眼的世家。陛下要打压的话,首冲徐家。好在徐家一直奉行中庸之道,又在太子谋反一案中有大功劳,如今,徐家与陛下的关系,当是热恋期,很是不错。但就沈昱告诉她的一些片段,徐时锦得以判断,徐家吸取陆家教训,并不想出头,只打算能长久传承下去。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名门,权势重要,身份重要,但能不能传承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以威震四方,也可以蛰伏不出,只要一直在,就有重起的机会。多少家族三代起,五代亡。能传承下去的世家,越来越少。

    而邺京的大家族,几乎全在这个节骨眼上晃。就让大家行走得更是小心翼翼,并束缚家中小辈不能放肆。

    沈昱哈哈笑,“小锦,平州很好的。到了平州,我就是最大的官了,州府大人见我,也得小心奉承。平州是我的故乡,想不到我还有重回平州的机会。小锦,你就当陪我衣锦还乡吧。”

    “还乡是真的,衣锦,还是算了吧。”徐时锦笑。

    如此,因为沈昱的官职,常先生和乔先生也去了平州。乔大夫好说,常大夫却有些抱怨,时而喊自己年纪大啊,居然要跟小辈折腾啊之类的话。

    一路北上,常大夫就没给过沈昱好脸色,只是在面对徐姑娘的轻言细语时,他不好意思跟这个笑盈盈的姑娘发火。徐时锦一开始不管,但沈昱得了风寒,常大夫连药都不想开,还是乔大夫开的药,徐时锦皱了皱眉。

    她怎么可能让人欺负沈小昱?

    中途歇息时,沈昱作为唯一的壮丁,去找些柴火吃食,徐时锦到常大夫跟前坐下,递给他一壶水。

    在老大夫歇息中,她笑道,“常先生觉得,沈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眼睛,盯着常大夫手中灌满水的牛皮壶。

    老先生的目光,受她的影响,不觉往自己手上看去。他一下子想到,这水是沈昱打的,老脸瞬间辣红。

    但常大夫就是常大夫,他嗤一声,理所应当又略微不耐烦,“老夫知道!一路的吃食、住宿,皆是你的新婚夫君打点的。你是想提醒老夫吃人手短是不是?但是你别忘了,你的毒,还是老夫帮你解呢!你少拿这些威胁我!”

    徐时锦慢条斯理笑,“先生误会我了,先生帮我这么大的忙,沈小昱一路帮前帮后,乃是他应该做的。我再不懂事,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威胁先生。我只是想跟先生,说一说沈小昱而已了。”

    “哼……那你说吧。”常大夫知道,徐时锦口舌极为伶俐,但那又怎样?她随便说,他不,可是自己的事。

    徐时锦笑,她能应付朝中那些老狐狸,常大夫这种,在她眼中,实在是淳朴得不能太淳朴了。她只一句话,就能切中他命脉,“常先生你知道沈小昱去平州任职,是什么官职吗?是锦衣卫十四户之一。你也许不知道,在他头上,除了指挥使和佥事,还有南北两个镇府司的镇抚使,就是他的职务最大了。那是在邺京的情况。但去了平州,他不是官职最大的,却一定是平州权力最大的。”

    常先生梗着脖子没说话,身为大魏子民,他当然说过锦衣卫的阴狠手段啊。但是沈昱跟他们朝夕相处,青年性格实在随和懒散,他始终没法把这种贵公子和那些杀伐果断的刽子手联系到一起。如今徐时锦给他科普,他心中不由有些不自在。

    他只在心中诧异,徐姑娘竟然这么喜欢沈昱吗?通常情况下,姑娘都对朝廷官职那一套,天生不太敏感。就算自己的丈夫是朝廷命官,要让她把朝廷官职画一张图表出来,也有些困难。但徐时锦竟然如数家珍,随口介绍。可见她心中极为了解。

    但徐时锦怎么会了解呢?

    一定是因为沈昱做官,徐时锦担心他,才去特意了解的。

    不是爱,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诚然,常先生真的误会徐时锦了。她和沈昱感情是好,但真没有为他去了解朝廷的行为。

    但看常先生的不满消了些,徐时锦不知道他在感叹自己伟大的爱情,只以为他害怕了,但徐姑娘的目的,不是让常先生害怕啊。这位先生为她看病,她怎么会让老先生恐慌呢?徐时锦是让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常先生,你知道锦衣卫是做什么的吧?他们手中,常有些犯人,会进诏狱,各种逼供,手段残忍。这些手段中,包括但不限于,试=毒。”

    “……啊!”常先生如被灵感击中,激动地站起来。

    徐时锦是说,沈昱手中会有些犯人,让他去试毒吗?太好了!他平生最遗憾的,就是自己对毒术的研究,没法在*上做实验。

    徐时锦给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所以沈昱回来后,就发现常大夫待他极为和蔼,嘘寒问暖。他刚把一只兔子扔到地上,平时常先生一定斥他不讲究,这会儿去笑成了一朵花,身体变得极为敏捷,“沈公子,你忙了半天,累了吧?坐着歇歇吧。老夫我也是走南闯北过得,这个兔子,就交给我了!”

    沈昱莫名其妙被老大夫按下坐,老大夫转身走几步,又回头,挂着殷勤的笑问他,“沈公子,你在平州任职,是不是权力最大的那个啊?”

    “啊,是。”

    “你们锦衣卫中,是不是有诏狱啊?”

    “……对。”

    “诏狱中,是不是可以拿活人投毒逼供啊?”

    “……先生连这个都知道啊。”沈昱诧异。

    常先生满意了,徐时锦那个姑娘心眼极多,他一开始被她哄住,但现在一问沈昱,发现徐时锦没有骗自己,常先生实在太开心,待沈昱更是亲切。他哼着小调,灵敏地提溜着兔子去烤,好像已经看到漫天遍地的药人向他招手的美好日子。

    “小锦!”沈昱回头,看到徐姑娘捧着腮帮笑,他太了解她了,一看到她这个笑,就知道她肯定做坏事了,一把将人拽过去,凶她,“说,你是不是骗常先生什么了?我还以为他爱上我了呢。”

    徐时锦跟他咬耳朵,把之前的事情告知,咬着唇笑。

    沈昱无语,“诏狱是北镇抚司的手段,我见到就厌恶,根本不可能去。我任职的是南镇抚司,根本没有诏狱。你居然骗常先生!你不怕他知道真相后,打击报复?”

    “真是奇怪,我哪里有说过你负责诏狱之事吗?我有明确说,想要药人,可以求助你吗?我只是跟常先生聊了聊你的官职,他对我的话脑补太多而已。”徐时锦说。又眨眼,“放心啦,他不会生气的。我会有办法的。”

    沈昱搂着她肩,心中再次感叹,小锦这种人物,小手段逗常先生玩,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但徐时锦乐意如此,她很开心,他就无所谓了。

    到达平州后,沈昱新上任,难免忙碌些。两位先生熟悉了平州气候后,开始继续给徐时锦以毒攻毒。虽然沈昱没法天天陪着徐时锦,但因为知道他在,心中有了寄托,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浮萍般没有落脚点,徐时锦的治疗过程,很是顺利。

    日子,便在这种寻常简单中,一天天走了下去。

    沈昱很是满足这样的生活,因几个月下来,徐时锦的毒已经弱了很多。在各种药补下,她身体也不再那么虚弱,已经能做些简单的事。让徐时锦欢喜的是,有一天,她在屋中喝药,到侍女跟她小声说,“少夫人,少爷最近,早出晚归,忙得有些不正常呢。婢子说,锦衣卫司所,最近很是清闲,没那么忙。”

    虽然没有得到沈家认同,徐时锦却依然以沈家人自居,不让人称“夫人”,而是“少夫人”。在沈家,有夫人称呼的,是沈昱娘那一辈人呢。她还够不上。

    徐时锦继续喝药,没有理会。

    侍女见她不在意,更是急了,“婢子跟着少爷的小厮说,他去了青楼!好几天都去了!”

    徐时锦将药碗放下,稍微顿一下,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她慢慢笑,“应该是公务原因吧。”

    侍女快急哭了,没见少夫人对自己夫君上青楼这种事,这样淡定的。哪家夫人了,都得怀疑动怒吧?

    她说,“不是公务!小厮说,只有少爷一个人,没见别的锦衣卫跟上。他去的时候,还换了常服,显然不想让人认出来。要不是婢子跟那个小厮交情好……”

    “不是公务的话,也定有别的原因。好了,你不用为我打探这些事。沈小昱不会背叛我的。”徐时锦漫不经心,微微笑,“他若是有了别的女人,会跟我直说。我们的感情很好,你不清楚的。”

    侍女很喜欢这位端庄又优雅的少夫人,说少爷是大家族出身,少夫人却没有背景。众侍女跟着夫人,都有些不安。毕竟大家族中,贵公子的坏习惯多了。少夫人如果没有背景的话,没有身后家族支撑的话,在大家族中是很难立足的。

    这些侍女侍从,都是沈家的家生子。因为沈昱锦衣卫职务的特殊性,就算家族生他的气,但怕出什么问题,平州这边,仍直接从沈家调了下人,直接给沈昱夫妻用。侍女们从小在平州沈家长大,见到的也都是些名门贵族人士,未见面前,说少夫人与少爷算是私定终身,心中都有些鄙夷。但一见少夫人,那通身气度……小家子人,谁想得起啊?

    但少夫人始终不承认她出身大家。

    总是侍女们快要急死了,天天跟徐时锦耳边念叨沈昱背着她如何上青楼,小厮亲眼见到他点一个姑娘的牌,和一个姑娘说说笑笑,那姑娘见到他就流泪,还透着欢喜之意……这一看就不寻常啊。

    徐时锦很想叹气,数次想建议沈昱,管好你身边的人。总不能因为和侍女有交情,就什么都说吧?

    不过呢,她也挺想等等看,沈小昱在做什么。上青楼,玩女人……她实在太好奇了。

    这一天,沈昱提前回府,直接来找她。在他进屋门前,徐时锦的侍女又惊慌失措地给她打小报告,“少夫人,大事不好啊!少爷不仅在青楼玩女人,还给那女人赎了身,领了回来!怕是他要纳妾!少夫人,您、您万别生气……”

    徐时锦不生气,她吃惊极了。

    带女人回来?

    “小锦!”沈昱一回来,便笑着招呼她,看她喝完药,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小锦,我给你送个好礼物。你猜猜是什么?”

    “是女人。”徐时锦慢悠悠说。

    “……”沈昱愣一下,然后了然,慢慢回头,阴沉的目光,看向等在外面的小厮。他并不傻,徐时锦一提醒,他就明白问题所在。叹口气,他笑,“没想到我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不过,他送给徐时锦的礼物,确实是女人。

    拍拍手,门开后,一个娉娉袅袅的妙龄姑娘,从沈昱身后走出来。她目光殷殷切切地望着徐时锦,各种情绪在眼中流转,然后怔怔然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欢喜地向徐时锦请安。

    徐时锦脸色微变,目中也有湿意。

    “姑娘,暖香好不容易,又见到您了!”那个姑娘,扑倒在徐时锦面前。

    徐时锦忙去扶她。

    两人手相握,暖香哭得更厉害了,“那年您入狱,后来又都说您死了。我就被送去服侍大姑娘……姑娘,我很想你!为什么你不回徐家,不来找我呢?”

    徐时锦抱住她,轻声安慰,“好了,别哭。”

    她那时自身难保,哪有能力管自己的侍女?且她后来流落民间,暖香在徐家,比跟着她风餐露宿要好。她作为一个死人,实在不该有妄想了。只有现在的侍女服侍时,她会想到暖香,心中恍神。

    没想到,沈昱居然把暖香带回到她身边了。

    等暖香被人带下去洗脸,沈昱撇撇嘴,才告诉她,“你‘死’后,太子想把暖香带走,被徐家拒绝。但暖香跟着你时间太久,太子不想留她,怕她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说给徐家。徐家只好将暖香送去你大姊跟前伺候,当然不完全为你,自然有徐家想重整旗鼓的因素考虑。只是你大姊,被你大伯宠坏了。一想到暖香曾服侍你,她就对暖香很凶。后来还找机会,把暖香卖去了青楼……暖香也算可怜,辗转许多人手,才到青楼。还算她有点小聪明,我谈公事时,被她无意中瞥见,就想办法与我联系,想我救她一命。”

    徐时锦垂目,叹道,“我害了她。”

    她只想到徐家会力保暖香,却忘了她大姊是个猪队友,大伯宠坏了女儿。竟将暖香害成这样。

    沈昱安慰她,“好在,暖香回来了,还是你的侍女。”

    徐时锦默默一想,也慢慢释然。算了,这些都是命,没法更改。已经发生的事,只能余生补偿了。

    由此,徐时锦的人生愿望,又圆满了那么一些。

    她与沈昱在平州生活四年,沈昱偶尔往返邺京与平州之间,徐时锦却从没回去过,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遗憾。之间,徐家有递过消息,问她愿不愿意以徐家别的姑娘身份存活。她必须得有个身份,沈家才会接受她。

    徐时锦和沈昱讨论,觉得她做小锦,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他们两人都很喜欢她是小锦,不想她换别的身份。

    徐家说,那你就一直不能回邺京了,就没法上沈家族谱了。

    徐时锦想,她和沈昱在平州住着,也挺好。远离邺京的纷争,而她知道,终有一日,她有被沈家承认的那一天。

    那一天,对徐时锦和沈昱来说,是个惊喜的日子。

    常先生和乔先生宣布,徐时锦身上的毒,在长达五年的治疗中,终于消失。她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不用再忍受各种苦药、各种疼痛。

    好消息接二连三。

    常先生刚得意地宣布徐时锦身上的毒已经没了,乔大夫摸着徐时锦的脉,摸了又摸,才确定地抬头,“小锦,你怀孕了。”

    何等惊喜!

    当天,沈昱回府时,带着一身冷气,在后院小厨房中找到他的妻子。他倚着门,看她熟练地做饭菜。鱼香味,从小房子里传出。他的妻子出身大家,为人洗手作羹汤的场面,可不常见。

    沈昱:“哇。”

    徐时锦侧头,看到他,眼中带了笑。

    沈昱再次,“哇!”

    他走过去,将徐时锦抱在怀里,笑道,“铁树开花了?”

    徐时锦打他不老实的手一下,点头,“算是吧。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告诉你,你想哪一个?”

    “正好,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沈昱说。

    他迫不及待地宣布,“小锦,陛下退位,尊为太上皇,将皇位传给了三皇子!明日下旨,天下大赦!”

    “啊!”徐时锦惊讶。

    这真的是个好消息,尤其是……配着她的消息。

    她贴着沈昱的耳朵,将自己的好消息告知。沈昱一下子惊呆,又欢喜得不知所措。只狠狠抱住她,亲了又亲,弄得她发痒。甜甜蜜蜜中,沈昱突然抬头,道,“小锦,我们回邺京吧。”

    “……”

    “你嫁了我五年,也该见一见公婆了。”

    “……”徐时锦抿嘴,良久,在沈昱等待的目光中,她极轻的,点了点头。

    是。

    陛下退位,天下大赦,她的旧账,可以翻篇了。

    她虽然还不能太招摇,但徐家徐时锦的身份,可以还给她了。她可以回到徐家,然后她就可以入沈家族谱,得到沈家长辈的承认。虽然说自己不在乎,但心里,又怎么能真的不在乎?

    就算她和沈昱必须一辈子留在平州,一辈子不能在邺京生活,她也想,自己得到沈家长辈的认同。

    尤其是沈昱的父母。

    沈昱抱着她,宽慰她,“别怕。我跟我爹娘说了很多遍了,他们已经接受你了。真的。再说,你还怀了我的孩子呢!我娘最担心的,就是我无后了。”

    靠着他的怀抱,徐时锦微微点头,露出淡笑。

    这时已经接近年关,官府开始准备封印。沈昱直接请了假,打算带妻子回邺京过年。他很快给自己手边的事收了尾,徐时锦却慢吞吞的,好几天没弄好。她整理内宅,准备给沈家长辈的礼物,挑来挑去,选了丢,丢了选。

    沈昱哑然。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们。你到底在挑什么?”他奇怪问。

    徐时锦坐在床边,看侍女收拾包袱,摇头,“你不懂。”

    “……小锦,你不会是不敢回去见他们吧?”沈昱眯眼,望着徐时锦。

    徐时锦愣一下,她一瞬间的失神,让沈昱确认,她确实在害怕。近乡情怯,说的就是她现在这样的状况。让徐时锦再想两天,恐怕她能给他找出一堆借口,说她还是不要回邺京的好。

    沈昱当机立断,不给徐时锦后悔的机会,三下五除二接手她的事,第二天,就拉她出门。

    徐姑娘优雅很多年的笑容,被他快逼疯了,“不行!我还有礼物没准备好,还有给你爹娘做的衣裳没收针……不能走!”

    回答她的,是沈昱强行把她抱上了马车。徐时锦难得惶恐,抓着车门不肯放手,硬是被自己残忍的丈夫,扒开手。

    马车悠悠,到底是上了回邺京的路。

    徐时锦惆怅万分。

    她问沈昱,“族长爷爷拿拐杖打我怎么办?”

    “你就挺肚子,说你怀孕了。他肯定下不了手。”

    “沈家不让我进府门怎么办?”

    “不会的,有我爹娘在,他们想见你的。”

    “万一伯父伯母不在呢?”

    “那我们就在沈家对面住下,等沈家开门的一天。他们要面子的,你放心。你在对面住两天,沈家就捏着鼻子让你进门了。”

    “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们了。他们估计都忘了我……”

    “小锦,你真是糊涂了。你还不能光明正大见沈家所有人呢,人多口杂,被人发现怎么办?过年期间,你只能得到长辈的认同,陪我爹娘住下而已。”沈昱摸摸她的脸,难得见她如此,“原来你也有紧张的时候。”

    他将徐时锦抱在怀中,温柔地宽慰她,“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跟我爹娘说过很多遍了,我不能没有你。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找了你那么多年,又跟你走了那么多年……”

    徐时锦看着他,“你不要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得担心伯父伯母打我了。”

    沈昱哈哈哈,在她脸上重重亲一口。他收了面上的轻浮笑意,认真道,“小锦,别怕。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他们要骂你,连着我一起骂;打你,连着我一起打。我们是一起的。”

    他再劝,“你没必要这样担心啊。你小时候在我家住过,我家里长辈其实挺喜欢你的。你聪明伶俐,我爹娘也很喜欢你啊。再说,你忘了安和公主了?公主是你的好友,她也是沈宴的妻子啊。有她帮忙说话,家里怎么会不接受你?”

    “阿泠?”徐时锦扯嘴角,“你觉得阿泠有能力讨好那些叔叔伯伯婶婶嫂嫂的喜欢吗?我估计,她连沈大人的爹娘都搞不定。”

    沈昱与她额对额,笑道,“那你可错了。公主和别的长辈关系另说,和二伯二婶他们的关系,却是很不错。上次回家,我还亲耳二婶夸过公主乖巧懂事呢。”

    徐时锦愕然。

    乖巧懂事?!

    和阿泠完全相反的形容词啊。

    她心中怅然,又失笑。推开帘子,看向窗外。

    这么多年了……从她离开邺京,到现在,又是将近十年。近二十年的反复流离,全在她身上发生。很多人都变了,很多情况都跟她走时,已经不一样。陌生又熟悉的邺京,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就算她余生再不能在那里居住,她也想得到认同。

    十年啊,岁月如此疾,猝不及防。晃眼间,她可以重回邺京。

    在沈昱的安抚下,徐时锦的情绪慢慢平缓。没错,那些她害怕的人,都是小时候看着她长大的,都是沈小昱的亲人。他们爱沈小昱,也会爱她。她这么聪明,一定可以赢得他们的原谅,让他们接受自己和沈小昱。

    最不济,如沈小昱耍无赖那样,还有孩子,可以拿来威胁呀。

    不到一个月,在年关前,徐时锦和沈昱站在了邺京的城门前。当徐时锦拿出她徐家姑娘身份的路引时,看守门人,并未有太大反应,就放了行。到这一刻,徐时锦终于明白,一切都过去了。

    只要她不犯傻,跑去陛下面前,大声吆喝她是徐时锦,她回来了。整个邺京,都在无声的,包容的,接受她的回来。

    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曾经让她走得毫不留念的地方,当她再次回来时,是何等的陌生,又何等的熟稔。

    徐时锦不想坐马车,她想和沈昱在街上慢慢走着。看看邺京十年的变化,看看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当然,这么大的一座城池,真要完全靠腿走,一天一夜也走不完。

    徐时锦却已经满足。走上邺京的土地,她心中死去的那些感情,又在一点点复原。时光真的可以治疗一切伤痕。十年了,邺京没人再提当初谋反的太子。再过十年,也许很多人,连太子谋反的事,都会不知道。

    徐时锦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当在马车上,越来越接近贵人居住的东面区,徐时锦又开始无缘紧张。她跟沈昱说,“不如我们还是先回徐家看看吧。等明天、明天,有我家长辈陪着,我们再去你家里拜访,好不好?”

    沈昱很是无情,“不好。我已经跟我爹娘去了信,说我们今天就会到。你总不想让他们再多等你一天吧?”

    徐时锦大惊,“你什么时候去的信?你没有告诉我!”

    沈昱笑话她,“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会让我发信吗?”他拖着徐时锦的脖颈,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笑眯眯,“好啦小锦,你不要挣扎了。已经没法挽回,跟我去见我爹娘吧。”

    他话音落,马车也停了下来。

    沈昱先跳下马车,他扶徐时锦下来时,明显感觉到徐时锦的双腿发软。

    在沈家朱门前站一会儿,两人才上去。她垂着眼,原以为知道她上门,在门前,会有一番为难。也许到她上门,沈家长辈早有吩咐,不许开门。

    但这些都没有。

    守门小厮见到沈昱夫妻,便乖巧请安,迎接他们进门。一路往大房别院去,遇到许多侍女小厮,通通的,各做各事,没有人主动上前过问。何等的不真实,却又是真实的发生。

    沈昱拉着徐时锦的手,感觉到她出了一手心的汗。到院门前,沈昱刻意停一步,提醒她,“到了。”

    徐时锦点头。

    沈昱再提醒她,“我娘等着你呢。”

    徐时锦点头。

    沈昱咳嗽一声,“我爹也请了假在家,专程等你回来。”

    “……”徐时锦脸白一下,瞪满脸无辜的沈昱一眼。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点了点头,“没事,我很好。”

    望着院门,她微微笑开,“我也很想伯父伯母,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我想念这一切。”

    徐时锦与沈昱走入院子。

    院门藤蔓缠绕,小时候,她与沈昱爬过那里;

    假山小湖还是以前的样子,小时候,她骗沈昱困在假山里过;

    那边是一排房,小时候,她和沈昱在那里读,后来又看着沈昱上族学;

    通往前方的青石板上,有一处有下陷的凹处,是小时候,沈昱功课不好,沈昱被伯父揍,伯父一挥手,就把他连着铁甲扔到地上,那时她看着头破血流的少年,完全被吓傻,之后含着泪偷偷帮沈昱改作业;

    那里……

    这里……

    满满的,到处能找到熟悉的影子。

    沈家比徐家,更像是她的家啊。

    侍女通报后,徐时锦跟着沈昱走入大厅。

    她一眼看到沈父沈母。

    沈父沈母也看到她。

    双方怔怔相望。

    那么多年的时光流转。

    沈夫人站起来,向她走一步。

    徐时锦慢慢走过去,弯下腰,被沈夫人一把拉住。沈夫人上上下下看着她,眼泪刷地掉下,“……小锦……你、你还好吗?”

    一瞬间,徐时锦泪如雨下。

    沈夫人叫她“小锦”,不是以沈昱妻子的身份,而是她自己,徐时锦。

    沈夫人怨过她,恼过她,也怜过她,爱过她……爱恨纠缠,多年不见,再次重逢,好像一下子忘了那许多年的怨念,只看着这个姑娘,看她从小孩子,从少女,从姑娘,一下子长大了这么多,已经可以为人妻,为人母。

    岁月在此,显得那么苍凉而脆弱。

    沈夫人哽咽着,“这么多年,你这个傻孩子……你从来没想过回来,看看我们吗?”

    “伯父、伯母。”徐时锦流着泪,被沈夫人抱入怀中。她喃声,“我想回来的,我一直想回来……”

    泪眼婆娑中,似乎看到沈父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他喃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徐时锦泪落得更厉害。

    之间的彷徨、忧愁、害怕,正是怕面对沈昱的父母,怕他们怪她。可比起怪罪,他们更担心她。许多年不见,这个姑娘辗转流离,有家归不得,若非沈昱提供的那点儿温暖,她独自一个人,该怎么办?

    这个姑娘,他们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走开,看着她一去不回头。

    而这个姑娘,终于回来

    一屋子人,都在无声流泪。

    沈昱在一边,微笑着看父母与徐时锦的互动。他就知道,带小锦回来,是应该的。口上怨,心里念。都是这样的。

    这一年,徐时锦在沈家,过了很多年后,在邺京的第一个年。

    沈家没法让她与所有人见面,但过年期间,那些长辈们,在沈昱父母的帮助下,徐时锦都一一见过,敬了茶,道了歉。大部分人感叹,并没有太为难徐时锦。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该忘的,该淡的,都差不多了。

    只有在族长那里,受到了些刁难。但在沈夫人的维护下,看在怀中胎儿的份上,族长爷爷也喝了她的茶,漫声,“昱儿啊,过完年,先别急着回平州。开宗庙的时候,你得留下来。”顿一顿,“你妻子,也跟着留下来。”

    徐时锦与沈昱对视一眼。虽然族长爷爷不看她,但她已经体会到他的宽容,笑着与沈昱一起道谢。

    她得到了沈家认同,可以入族谱了。

    长辈们都见过了面,小一辈的,徐时锦却没见。沈家长辈认为,小一辈还需要历练,毕竟徐时锦还是不适合大范围公开出现,万一有人认出了她,告到太上皇那里,就不好了。

    于是这个年,徐时锦窝在沈昱院子里,并没有多走动。

    开心的是,她见到了她的旧日好友阿泠。阿泠原本不住在沈家,到她回来,就特意搬了回来,与她同住。徐时锦惊讶之余,又很快接受。如沈昱所说,阿泠变了很多。阿泠以前,并不会因为她,就搬来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与她为伴。但现在,阿泠热情了很多,与她谈话,也不再冷言冷语。

    大雪中,徐时锦推开窗子,微微发呆。

    她和阿泠,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不再像少时那么不安,那么憎恨,那么想要毁灭。

    她们走出深渊,走向阳光底下,走向光明万丈的未来。那些光,曾让她们惶惑;如今,却终于可以拥抱。

    发愣中,一把雪砸到了她面上。

    徐时锦看去,院中,两个小孩子在堆雪人,沈昱蹲在一边,笑看着,突手中揉出一团雪,砸向她。

    他笑,“你在屋里呆着干什么?出来玩呀。”

    漫天飞雪,徐时锦静静看着他,点头,微笑。她旋身,走向屋门,越走越快,越走,越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意——

    真好!

    一切都好起来了!

    真是好!

    这世上,还有比这些更好的吗?

    沈昱在门口等着她,挑眉,“当然有了,就是我啊。”

    她一怔,跟着他笑。

    雪飞落在他们眉眼间,飞落在相执的手上。

    一瞬间,定格成永远。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终于,是等到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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