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这么近的距离,他看着主动搂住他的徐姑娘。徐姑娘头发扑散了些开,满头的汗水,面容有脏污,却难掩其下雪白的肌肤。她面颊微红,轻覆的眼睫柔软纤密,躲闪的眼睛回避了一下,就重新望向他,纯粹沉暗,直接而大胆。她的唇舌主动追逐他,烧起来的热意代替冰冷。

    徐时锦从没有亲过他。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一起长大,他们原本可以成为夫妻。在沈昱原来的想象中,他可以亲吻小锦。但现实中,徐时锦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们像是朋友,却远比朋友关系好。说是爱人,徐时锦却追逐另一个人。

    她那双饱含情意的眼睛,从没有一刻,落在他身上过。

    但她现在主动亲他。

    就算不是爱,也一定是喜欢的吧?

    一定是比喜欢多一些的吧?

    沈昱怔怔看着她,心中若有泪痕划过——这便够了。他要的,不过是小锦回头,有那么哪怕一瞬间,看到他。他要的,是她深深记住他。不是人情,不是歉意,而是以一个女人记住男人的方式,记住他。

    他不想只是她的青梅竹马,他想爱她。但爱情又是那么没办法的一件事。

    徐时锦亲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便身子往后倾,认为沈小昱应该满意了。但她上身才离开了一点儿,腰际就被灼热如火山的手臂箍住,视线一暗,她的后脑勺被托住,唇齿重新被堵上。

    她惊异抬目,对上沈昱幽深似海的眼神。

    炙热的呼吸瞬间充满,他给她一个缠绵悱恻的长吻。

    火热,滚烫,全身血液都向上游走聚集。他的身体好烫,亲热地拥着她,辗转反复。他的身体、呼吸,全让徐时锦头脑充血,完全僵住,只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激荡。姑娘柔软的胸脯隔着衣裳抵着他胸膛,她对他来说,就像罂粟一样,五官七窍,三魂六魄,他全愿意给她。天地间,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他的气息。

    徐时锦本有后退挣扎之意,但他口腔中丝丝的血腥味,被她舌尖感受到。她一顿,便彻底放开,任由沈昱亲吻。左右她的所有精神都到了唇齿间,由沈昱控制。如果这个人是沈昱,也没什么。

    沈昱深深地亲着徐时锦。厮磨着,掠夺着,不管不顾,好像没有明天一样,要亲到天荒地老一样。

    等沈昱松开她,徐时锦全身都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往下倒去,被沈昱从后扶住。她面颊滚烫,对上沈昱垂下来的眼,就觉得尴尬,视线往别的地方轻飘而去。徐时锦确实有些尴尬,她从没想过,她会和沈昱做这样的事。

    沈昱在她心中地位太特别了,特别到,她从没觉得自己和他会有什么。

    但目光飘忽一下,便凝住。徐时锦仰头伸手,惊讶着笑,“沈小昱,你看,下雪了!”

    沈昱跟她一同往夜空中看去,他看得漫不经心,视线顺着飘洒的小瓣雪花,重回落回到徐时锦面上。坐在他身前的姑娘,容颜姣好,眸子微亮,得体又温柔。在黑与白的光澜中,她抬起手,开心地任雪花落到自己手中。

    徐时锦仰着头看雪花飘落,雪落在她长睫上,落在她脸上。

    沈昱便低着头看她。

    她怔然许久,目光中闪烁的神情一点点收回,似在沉吟什么。沈昱不错过她任何一点表情,他心想:小锦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徐时锦回过头,跟沈昱说,“这是今年的初雪,被我们赶上,说明我们运气是很好的。沈小昱,我们一定能逃出去,一定不会有事的。”

    沈昱点头,“对,你一定不会有事。你这么有头脑,远胜于我,只要给你一个机会,只要让你离开那个地方,你反转局面的能力,我从不怀疑。”

    “沈小昱,你……”他这话说的不太对,徐时锦第一时间察觉,拧起了眉。

    身下的马忽然一声长嘶,前身往上跃起。徐时锦本能伏身,加紧马肚,不让自己坠下马。她余光中看到一道亮光划过,沈昱伸手从她发间拔下什么。她发间簪子本就被他用的只剩下一根,松松固定着长发,他一拔去,发丝三顿时荡开,黑鸦柔软,在风中,掠过徐时锦的面前,挡住了她刹那的视线。

    她伸手去握沈昱的手,却没有握到。

    身后贴着她的身体与她分离。

    “沈小昱!”马长嘶狂奔,徐时锦回头,看到沈昱狼狈从马上落下下去,跌倒在地。他站起来,白衣在黑夜中发着柔光,他看着她离他远去,目光温柔。

    沈昱笑得淡,风将他的声音传给越来越远的徐姑娘,“小锦,不要让我的心血白费。”

    徐时锦回头,一直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她太聪明,只片刻的功夫,就将一切串了起来。满邺京执法部门的追杀,就能出了邺京城门,就有本事逃出天涯吗?徐时锦知道,沈昱也知道。正因为知道,徐时锦一开始就不抱希望,她一直存着和沈昱一起死在外面的决心。他们一起亡命天涯,他们努力去找一条路,坚持到走不下去的那一刻……

    徐时锦以为沈昱也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上,沈昱不是这么想的。

    他是真的想让她活。为此,甘愿以自己为饵,帮她吸引所有火力。

    之前逃去青楼,借了马车,在城楼下与守城士兵纠缠……徐时锦一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认为这完全没有必要。但她心中支持沈昱,认为他是脑子一拍想出来的劫狱一事,计划不周全也情有可原。但事实上,沈昱从来不是脑袋一拍才想去劫狱的,他的目的,从来都是救她,让她活。如果他的目的完全是她,那所有的一切,就都变得有意义了。

    徐时锦紧握住缰绳,她数次想调转马头冲回去,和沈昱同生共死。但这匹马太疯狂,她一时控制不住。她的心忽冷忽热,回头看着沈昱。看着看着,思绪慢慢冷静下去,她抓着马缰的手,握得更加用力。

    在她视线末处,沈昱抬起袖子,冲她挥了挥手。大开大合,满不在乎。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可以想象他那个随意的慵懒的笑。他轻松跟她告别,“小锦,再见啦。”

    徐时锦全身僵硬,嘴唇被她咬破。理智和感情在拉锯战,她心中惶然,不知所措。

    她在初雪中,感觉到透彻的冷意。

    眼泪,忍了一晚上,在此时,猝不及防,从眼中掉落,大滴大滴的,模糊她的视线。

    她要自己拼命冷静,冷静下来想办法。可是她无法冷静,想到沈昱的笑容,她终于克制不住强烈的感情,伏在马背上,大声哭泣出来。

    她的沈昱,她的沈小昱,她的……

    巨大悲痛中,理智无法抽出来,徐时锦抱紧身下的马,滚烫的泪,落在鬓毛间。她哭得惨烈,双肩颤抖,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夜很冷,雪纷纷,天高路远。茫茫人生,荒野一样无边无际。她期待的好运气,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完全看不到?

    沈昱助徐时锦离开后,便运起轻功,任体内气血翻涌,径直往之前马车出京后的路径追寻而去。他要赶在邺京军士到来之前,拦在他们和那辆马车之间。这是他必须做的,如果他不去,军队会很快追到那辆马车,追到后,发现车中无人,追杀他们的人会立刻察觉自己被骗了,往另一个方向反追。沈昱和徐时锦还是没法摆脱追杀。

    如果沈昱出现,挡在马车行走的那条路前,追来的人会误以为他留下来,是给徐时锦争取时间。徐时锦一定在那辆马车上。懈怠下,徐时锦逃脱的可能性,大了许多。沈昱但拼一死,也要让徐时锦活着离开这里。

    小锦那么厉害,只要她能逃出去,什么洗清罪名啊,她总会做得到。就算他死了,她也能为他报仇。

    她又不喜欢他,为他报完仇,就能继续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成亲生子。沈昱从来没干涉过徐时锦的爱情,以前没有,以后他死了,更不可能。

    但是如果小锦死了,他活着又有什么动力呢?

    五军都督府、兵部、禁卫军的人马,在离京不远,便看到了挡在路前的沈昱。沈昱随意一扫,见五军都督府的人马中,都督之后,刚才放他出城的徐家四公子徐重宴赫然在列,以淡漠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沈昱不觉一乐。

    禁卫军首领骑在马上,俯视那个狼狈不堪的青年,冷声喝问,“沈昱,徐时锦被你带去了哪里?”

    沈昱心不在焉,笑得无所谓,“你们放我一条生路,我就告诉你们。”

    “不可能!你私自劫狱,还敢讨价还价?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你是知法犯法!你可对得起陛下对你的信任与栽培?!”

    沈昱愣了一下,“你说得对。”

    “既然如此,还不快伏法认罪……”众人松口气,以为终于唤醒了沈昱的责任心。

    谁知,沈昱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往众人面前一亮。他气势陡然一变,赫然高大沉稳,“锦衣卫指挥使沈昱在此!怎么,你们要捉拿我这个指挥使?你们要跟锦衣卫对着来?”

    “……”众人一口血差点喷出。

    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不是让你这时候用的!你平时从来没用过,劫狱了,你才想起这个身份的重要性?你是劫狱啊!你以为你的官位还能保得住?我们这群人追出京,就是拿你问罪的。

    “我的官位保不保得住,那都是今晚以后的事情。现在我还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天,你们就不得妄动。如有疑问……”

    “杀了他。”一个冷淡的声音,自众人之后响起。

    众人纷纷回头,让出一条路。有男子披着斗篷,自众人簇拥中,骑马到了最前方,以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俯看沈昱。他对沈昱下的命令,就是一句“杀了他”。

    沈昱不再嬉皮笑脸,冷眼看他,嘴角扯动,“我沈昱何德何能,劳殿下亲自前往。”

    太子不欲耽误时间,直问,“说出徐姑娘下落,孤也保你一命。你不说,孤的人马,一样会杀了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孤认为对于任何人来说,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选择题。”

    沈昱淡声,“我在一日,绝不可能让你碰她。”

    他一声长啸,蓦地拔地而起,身形如电,主动向这边扑杀而来。他身影鬼魅,前一刻还在远处,下一刻就到了几丈内,留下一段残影。他身子在半空中踩马借力,眸子阴冷,直对太子。

    在这样的眼神下,太子全身如同被冻住般僵硬,忘了所有语言和动作。

    黑夜雪光中,沈宴的眼睛,像死寂的子夜,让人心悸。

    “殿下小心!”到底有将士保护。一名武功高强的将领飞身而起,挡向沈昱。沈昱修长的手指一把卡住他的喉咙,他的眼睛才瞪大,周围的人才反应过来扑去,咔擦一声,此人人头分离。又过了很久,等沈昱被众人打退几丈远,跌落众人围阵中,鲜血才缓缓留了下来。

    这番强硬的手段,饶是刘望,也恍了片刻神,有丝缕退意。

    但刘望即刻回神,盯着沈昱看半天,喃喃自语,“沈昱,原来孤一直小看了你。你并非真正的纨绔子弟……但你以为,你不说,她就能逃出去?你不过在拖延时间。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想要一个人死,她就必须死。她总会死的……可惜你看不到了!”

    太子话音落下,挥手,本就蠢蠢欲动的军士,不再犹豫,当即奔杀而去。他们本就要擒拿沈昱和徐时锦,沈昱用锦衣卫的身份唬住他们,让众人投鼠忌器。但太子亲自发话,锦衣卫权势再大,也不可能越过太子。

    沈昱陡然间,卷入情势最危难的一场厮杀中。本就精疲力竭,他要如何,能逃出生天?

    而太子并不急着派人去追徐时锦,他不急,因为徐时锦就算逃出天牢,只要她还在大魏的国境,就别想翻盘。他现在,在欣赏自己戏弄沈昱的这个过程。看他在他手心中,像小丑一样挣扎,结果却根本不会发生变化……

    沈昱夺了一人的刀,被众人围在中间,一个个人从前或从后,袭向他。他握着刀柄的手很稳,另一手满是鲜血,神情却自始至终的平静。一把刀在手,一个个人命倒在他脚边。他身形和武功俱是上乘,动作迅狠灵敏,将杀人的手段一一呈现。他的眼睛,像冰山下的湖水。任一个又一个伤口落身,任脸色越来越白,那片冰山下的湖水,也丝毫没有晃动。

    他始终没有倒下,手中刀上染的血越多,他的眼睛就越亮。

    太子脸色渐难堪,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般: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一直想拉拢锦衣卫,一直把沈昱当成一把生锈的刀!他一直以为沈昱的指挥使一职,就是个面子上的功夫。对于这个人,他从没有上过心。

    可到今晚,太子才知道平时,沈昱掩藏了多少实力!他确实有能力担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他并不是众人以为的绣花枕头!端看他杀人的狠厉,就知道……锦衣卫中,藏了多少秘密?

    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忽略了沈昱,是不是忽略了更多的东西?

    这样一想,他心中对徐时锦真的多了几分恼怒。若不是她笃定沈昱无用,若不是她总把沈昱当弃子往旁边一扔,太子怎么会忽略沈昱这么多年……徐时锦到底是刻意,还是无意?这么多年,她是不是一直在保护沈昱,保护沈昱的秘密,不让太子知道?

    曾经和沈昱关系那么好,徐时锦凭什么认为这个人是个废物,不值得用心?她明明是在用她的方式,不让太子利用沈昱!

    小锦,小锦……她到底是爱他,还是爱着沈昱?!

    空中雪花落在眉目间,太子意兴阑珊,垂在两侧的手时紧时松。他茫然想着那个言笑晏晏的姑娘,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她到底爱的是谁?

    原本对徐时锦的愧疚,现在七分都变成了恼怒。她竟然骗他这么多年!

    刘望声调加重,“沈昱必须死!”

    “住手!”太子身后,有叠叠马蹄声。太子回头,见一片鸦青,锦衣卫终于赶到。那边的厮杀没有被喝住,众锦衣卫骑马策到太子身前,齐齐下马,跟着上峰,向太子行礼。

    太子随意往锦衣卫中扫了一眼,没有沈宴沈大人的身影。他不觉皱起眉,猜测沈宴去了哪里。

    “拦住他们!”陈世忠先向身后锦衣卫发出命令,身后诸人,一瞬间加入了厮杀对阵中,却是和兵部、禁卫军、五军都督府展开了一场混战。

    “锦衣卫这是什么意思?”太子被气笑,锐利的眼神看去陈世忠。并在心中思索前后因果。

    不等他想清楚,锦衣卫指挥使陈世忠向他拱手,沉声道,“殿下明鉴,沈昱是我锦衣卫中人士。纵是他犯了大罪,也应由我锦衣卫先行审问。殿下就算为太子,也不能私自猎杀我锦衣卫中的最高长官。请殿下让他们住手,将沈昱交给我等。”

    锦衣卫……公然和他对抗!

    刘望心口下沉,冷笑,“陈大人,你莫忘了,沈昱可是挟持逃犯越狱啊。他挟持的逃犯,杀的可是孤的亲弟弟。死不足惜!沈昱犯的是死罪,孤身为太子,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陈世忠向皇城的方向一拱手,坚持道,“锦衣卫直接效命于陛下,锦衣卫的任命罢免,尚不通过吏部,而是由陛下亲自指派。锦衣卫有人犯错,理应由陛下亲自审问拿罪。殿下请三思。”

    他就差没有直接说“在你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你别想动我手下的人”!

    刘望眼神一下子疏冷,看着陈世忠的眼神,就像当即要杀掉他一样。他表面阴冷,心中却在飞快想,今晚出事,锦衣卫迟迟不动,本以为是沈宴顾忌身份的原因,现在想来,锦衣卫恐怕有别的打算。不然,陈世忠怎会这么强硬?

    他口上道,“陈大人,你口口声声护着沈昱,莫非沈昱劫狱一事,和你们锦衣卫有关?他身为指挥使,敢做这样的事,莫非,直接令于你?”他越说,思路越清晰,编织的罪名越重,“再莫非,谋杀七弟的事,沈昱有参与,锦衣卫也有参与?你们如此大胆,眼中还有父皇和孤吗?!”

    威压逼迫,压得陈世忠神情一凛,如直面天子。

    他心中暗叹,多年来,陛下将朝政一点点交到太子手中,不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看太子如今气候,直面而站,他也要三思。但是……想到陛下淡漠的神情,再想到今晚沈宴进宫前说的几句话,陈世忠漠着脸,定要想法子阻一阻。

    无论太子说什么,陈世忠都坚持,“殿下如有疑问,可随臣一同进宫面圣。”

    太子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孤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殿下三思!”陈世忠急向前一步。

    马上的太子却丝毫不理会陈世忠,他手向后一扬,一把弓箭,当即到了他手中。拉弓,上弦,长箭对准人群中跪倒在地的青年。他神情肃杀,一点笑容也没有。

    先斩后奏。

    旁人没有这样的权力,旁人不敢这么做。但是刘望是太子,他有权,他也敢。

    在陈世忠领着锦衣卫到来后,场面变得愈加混乱。太子的人马束手束脚,又了陈世忠“锦衣卫的人,由陛下亲自处罚”的理由,心中有了怯意,便不敢下重手。但是所有人都不敢,太子敢。

    刘望的箭对着沈昱,陈世忠只能着急,却不敢去拦太子。

    是啊,刘望先把人杀了,等到陛下面前,哭诉一顿。人已经死了,于事无补,刘望又是太子,除了被陛下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根本一点损失都没有。

    有人违背他的心意,纵是原先对沈昱的杀心只有七分,现在也到了九分。

    他手中的箭,在众人纷纷让开后,直指沈昱。一只又一只的箭,在等着他。他总是要杀沈昱的。

    出手很漂亮,杀人很利索,可惜到底元气大伤。沈昱蹲跪在地,意识有些恍惚,视线也时不时地模糊,他喘着气,不动声色地查看地势,再抬头时,满不在乎地看着远方对向自己的漆箭。他疲惫仓促,满身是血污,身上伤口大大小小,早已是强弩之末。所有退路都被堵住,他根本没有机会逃掉啊。

    他叹口气,擦掉嘴角的血迹,抬目又闭目,沉沉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大地,嘴角露出一抹隐约的笑。

    他的一生啊……

    “住手!”在沉重的默然中,一道清亮的女声,拔开浓雾,如珠落玉盘,溅起圈圈涟漪,在所有人身后响起。

    沈昱身子重重一震,不敢相信地抬目看去。美丽姑娘策马而来,长发如墨汁般在夜风中飘荡。她面孔清秀温婉,眉角眼梢,透露着决绝的表情。她手持马缰跨坐马上,英姿飒爽,衣袂飞扬。在一众男子间,清的似一滴将掉未落的露珠儿。

    众人不觉将手中弓箭对准这个御马而来的女子,却被刘望拦住,“谁也不许动。”太子握着弓箭的手,在隐隐发抖。

    “沈小昱!”她看的,却不是太子,而是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青年。她看到沈昱还活着,松了一口气,声音又惊又喜。

    火光明灭,照在她脸上。

    沈昱痴痴而望,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看她策马进了众人的包围圈,看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看她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他。他她在耳边叫他,“你没事,太好了。”

    “……你来干什么?”沈昱心情难测。

    徐时锦定定看着他,“沈小昱,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站起来,挡在沈昱面前,看向太子。太子沉默着看她。

    他手中的弓箭缓缓向她举起。

    徐时锦道,“你非要我死吗?”

    “……”刘望默言,却在她开口时,很稳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徐时锦看着他,“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了沈昱,才能放过今晚的所有人?是不是只有我成全了你的野心,我才是你心中的那个‘小锦’?”

    刘望淡声,“是你先负孤的。”

    负?

    她负他?

    徐时锦静静笑,她抬头,看着漫天雪花,喃声,“其实,我逃到天涯和海角,到了如今境界,你都不会放过我吧?你并不恨我,可是为了雄心霸业,你必须要我死。你不再信任的人,全都得死!这么多年,我最近才了解你。与虎为谋,是我的错,不怪别人。”

    “……你既然已经走了,何必回来?”刘望漠声,“说不定你不回来,孤永远也找不到你。你隐姓埋名,可以有活下去的机会。你是个自私冷情的人,孤从没想过,你会回来。”

    徐时锦垂头,与沈昱对视。她说,“我要了结和你的恩怨,我也不让他为我而死。”

    “小锦……”沈昱喃声。

    徐时锦蹲下来,与他对视。过了片刻,她温声,“你明白吗,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沈小昱,你别怪我。也许我不爱你,可我对你的感情,岂是爱情可以概括的?我死了,你也不能死。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能死。别人我都可以放弃,我都可以不在乎,唯有你,我绝对不能碰,也不会让别人碰。”

    “为我而死?那是在逼我啊。”

    她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她的嘴角,却扬着温柔的笑意。她伸出手,擦去他面上的血渍。她擦得那么仔细,那么温情。

    徐时锦说,“我从不想轻生,我从来都想活。可是那不能是以你为代价。你是不一样的。”

    “我是自私的,你能成全我的自私吗?”她捧着他的脸,问他。

    沈昱静静看着她,他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他却让她觉得难过。

    徐时锦抬头,与他一起看空中漫然飘洒的雪。这片雪,越下越大,满天满地,给天地裹上银装。她与他并坐在众人的厮杀阵中,与他一起看着这片纷扬大雪。

    人间啊,所有深沉的感情,到最后,都是无法诉之于口的。言万语,哪一句最好?哪一句最真实?

    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只想与你共看这场大雪而已。

    沈昱侧头,看雪花落上她的眉眼。

    她转头看向他,静静道,“沈昱,当我和你站在一起时,才能斩断对过去的忧愁和对未来的恐惧,当我斩断过去的忧愁和未来的恐惧时,才可以走向你。”

    她倾前,亲吻上他冰冷的嘴角。

    沈昱一动不动。

    大雪纷落,众生寂静。

    连太子刘望,也放下手中弓箭,看着他们。在有人欲向前时,他抬手止住,低声,“她服了毒,不用上前了。”他垂下头,全身的力气,恍若失去。

    徐时锦从沈昱怀中滑落,他的唇,染上她唇角溢出的血。他伸出手,接住她软下去的身子。

    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脸上。

    他一声不吭。

    徐时锦温柔道,“我是自私的,对不起。”这场生与死的赴宴,她一个人走就好了。不要同伴,不要陪衬,也不要人替她去走。

    她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想擦去他面上的水。爱情是一场盛世豪宴,她期待那么久,在失去时,已经得到。已经得到,却又失去。

    【我心里有你,不是朋友,不是爱人。时光过去,我都记得你。】

    她被抱在他怀中,恍惚间,想起那日午后,到的遥遥歌声,婉转悲怆,回百转——

    “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寻花小径执纨扇,再和你添香侍立观画,再和你步月同行踏翠苔……想人生离合悲欢都是数,各奔前程各宽怀……”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

    沈昱搂着她,低声,“小锦,你别走。”

    恍若时光轮回,他们再一次站在人生的分岔走。大雨中,她背着他,越走越远,一步也不回头。他站在滂沱雨中,静看她的背影。

    徐时锦多想回答他,“我没有走,我一步都没有离开。”

    他的笑容隽永,他的神情懒怠。他坐在长桌后,在她进门时,抬眼,冲她微微一笑。她的少年,有明媚的俊颜,清贵的气质,善良的心意。多年前属于她的沈小昱,有山明水秀般干净的眉眼。他被她丢在时光中,被时光的滔滔洪水带走。

    漫长时光,为什么找到了,又要再次失去呢?

    世界漆黑,她闭了眼,水痕落在她面上,冰凉彻骨。她多想说,“沈小昱,不要难过。我永远在这里。”

    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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