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惠梨奈:

    对不起。

    事到如今能说出口的最空虚无力的三个字也许就是对不起了,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该说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从这一刻开始,往后的所有日子,我都不会在你身边了。

    惠梨奈,我要离开这里,去赎我该赎的罪。

    我不知道所谓的赎罪是不是真正存在,也许终其一生我都无法还清罪孽,所以我离开的期限将会是永远。

    对于你,我有很多担心的地方。从你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担心你,担心你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担心你会哭,担心你会闹,担心你会寂寞。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一辈子陪在惠梨奈身边,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成人,看着你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的普通人生活。

    对不起,哥哥再也做不到了。

    在我离开后,你一定会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困境,首当其冲就是那些可怕的媒体。

    爸爸去世之后,我们一直都被那些小报记者围追堵截。他们在家门口堵人,只要一见有人出来就穷追猛打,甚至还跟踪我去学校,不停骚扰我的同学和老师们。

    没有人知道真相,谣言只是在一个又一个无聊的人口中被传得越来越离谱。

    大家一边翻着八卦杂志,一边在茶余饭后对着我指指点点,用鄙夷和不堪的目光打量着我说:瞧,这就是那个和女中学生搞不伦的大律师的儿子,平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谁知道是不是和他爸爸一样,披着一副伪善假绅士的皮,实际下流得一塌糊涂呢。

    ——没有关系,最初,我告诉自己,我可以忍耐这一切。

    因为人们都有盲目随波逐流的习性,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对我只知一二的人。因为不了解我,因为不认识我,因为我只是个可有可无,能够被随便拿来当做笑料的人,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出言中伤我。

    我明白,所以我会忍耐。

    像往常一样正常上学放学,参加部活,参加补习班,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过着别无二致的日子。不去看,不去,不去想,我以为只要把自己当做不存在的隐形人就可以了。任他们去揣测,任他们去中伤,任他们以冰冷敌意的目光蔑视我,驱逐我——如果不这么做,我又能怎样呢。

    人们口中所谓的真相,是爸爸和我的女同学(yuan)交,两人一起在前往酒店的路上遭遇车祸,驾驶汽车的爸爸就这么死了。

    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应该很想到我这么说吧。但我想要告诉你的并不是否认那些人恶意的猜测,而是真正的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打从你一出生,爸爸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他几乎没有抱过你,没有对你尽过一点当父亲的责任,所以你对爸爸这个人的记忆应该是少之又少。

    在你出生之前,我们家也曾有过完整的形态。爸爸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年轻有为,比许多同龄甚至年长的律师都更优秀出色,他赚了很多很多的钱,让我和妈妈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我们家有很大的房子,有很漂亮的汽车,爸爸一向出手大方阔绰,那是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幸福生活。

    妈妈一结婚就不再工作了,她会做一手好菜,她晒过叠好的衣服有这个世界上最好闻的香味。那时的爸爸妈妈还是相爱的,爸爸会教我打高尔夫球,会督促我好好学习念,希望我长大成才。妈妈会一边整理衣橱一边在镜子前打转,她喜欢买漂亮的裙子,也喜欢给我买可爱的衣服。

    “如果比吕士有个妹妹,咱们就能把她打扮成小公主了呢。”

    妈妈还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依然记得她当时脸上那种温柔似水的笑容。

    惠梨奈,你讨厌妈妈吗?我问过你这样的问题。你还太小,和我不同,你还不能很清楚地意识到“恨”这种感觉。

    我痛恨爸爸,因为这个家的破碎源于他的不忠,他毁了妈妈,毁了幸福美好的一切,我不能原谅他。我也痛恨妈妈,因为她的眼中除了爸爸什么都没有,她折磨你,折磨我,让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家更雪上加霜。

    但妈妈和爸爸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她生育了你我,然后才遭到爸爸的抛弃。惠梨奈,你和我一样不可能对妈妈恨之入骨的原因在于,我们都知道她疯狂背后曾经善良慈爱的一面。软弱的妈妈,可怜的妈妈,无助的妈妈,生养了我们的妈妈。我不知道同四处沾花惹草的爸爸比起来,是虐待你的妈妈更肮脏,还是他更肮脏。我只知道,妈妈没有背叛过这个家庭,妈妈一直都是处在弱势的人,而保护妈妈能够激起我对爸爸更强烈的恨意,这股恨意转化为近似于生存的动力,支撑着我走到了今天。

    是的,我很想杀死爸爸。我一直想着如果哪天爸爸死掉就好了,这个家罪恶的根源会得以清除,也许我们所有人都能由此重获新生。

    可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从未真正对此有过什么计划和方案,我从未真正下过手……因为我知道自己下不去手。

    爸爸总是给我们很多钱,也许我们该庆幸即使他和妈妈分居也还是给了我们这么多钱,但我一直认为这只是爸爸可以找借口撇清关系的做法,已经给钱白养着你们了,有吃有喝有花,所以就给我乖乖闭嘴呆着吧——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除了给家里定期寄支票,爸爸也私下想要塞钱给我过。那只是用来打发我们的钱,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无论爸爸给多少钱,都是在徒增我的恨意罢了。然而当我拒绝接受爸爸递来的钱时,爸爸却皱着眉头,流露出了一丝受伤的神情。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我无法下手杀死爸爸,是因为我还爱着他。

    爸爸离开后,妈妈扔光了他留在家里的所有东西。但只有一件被我保留了下来,那就是爸爸的高尔夫球杆。从爸爸教我打高尔夫开始,我就一直在用他的这柄球杆。

    我把球杆偷偷地藏在了自己的床底下。尽管退出了高尔夫球部,甚至再也不碰一下球杆,但它一直一直都像一件尘封的纪念品那样,被安放在那里。

    恨意无法割断血缘,血缘强大的联系超乎我们的想象。我恨爸爸,我爱爸爸,我恨妈妈,我爱妈妈,爱与恨始终交织在一起,一刻也无法分离。这就是亲情,可笑又凄惨的亲情。

    就是因为有着过去美好的回忆,有着对亲情的无法割舍,我才坚信着我们的家不会就此走到尽头。一定还有能回去的方法,一定还有回到幸福往昔的可能,一定还有希望,一定……

    是我太天真了。

    以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我保护不了妈妈,也保护不了你,更保护不了这个家。

    当我遭受同学们的质疑和冷眼相待,当我发现我唯一的乐土也成为了孤寂荒凉之地,我已彻底丧失了维持一切的意义。

    真相如何我已不想赘述,你的心中会有属于你自己衡量的天平,而其他人如何看待,则是他们自己的事。

    在我离开后,想必妈妈也很快会被强行送入医院接受治疗。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安置你,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尽量避免再受到那些媒体的骚扰。

    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人了,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一定会有觉得孤独到撑不下去的时候。但有一点我无论如何希望你能知道,我的离开并不是你的错,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他们的离开都不是你的错。你的降生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也许你不愿意相信,但我知道爸爸妈妈始终是爱我们的。

    在你的包里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一份有效遗嘱,那是死去的爸爸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惠梨奈,答应哥哥,要健康地长大,要坚强,要成为一个好人,即使我不在了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记住我是爱你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变成像我这样的人。

    比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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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在一缕柔和的光线下悄悄地将信封和遗嘱放进惠梨奈的包。

    像平时一样前往学校,像平时一样上课念,像平时一样放学离开。没有任何人察觉得到,只有我自己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意味着最后一次。

    搭乘地铁来到警察署附近,最后一次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慢步走在街头。

    没有道别,没有留恋,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情绪的东西,我的目的只是走向眼前那栋庄严神圣的警察署大楼。

    一步,一步,又一步。从今往后的道路将延伸至何方,从今往后的命运将如何改变,我通通都不知道。

    来到门口,停下脚步,我闭上眼睛开始慢慢地呼吸。呼吸,呼吸,深呼吸。一切都是最后的最后,就连呼吸这样的空气也是最后。

    只要一踏进那扇门,等待我的就会是尽头之后的另一个世界。

    我会在那里接受审判,泯灭,或是重生,结果如何都不重要。我只是莫名涌起了一股对于平凡普通世间的怀念,太阳,空气,树木,花草,擦肩而过的陌生行人。所有曾经不会去注意的事物都在这一刻被渐渐放大,令我看到了那些细小之处的珍贵和美好。

    最后一次的深呼吸结束了。

    我睁开眼睛,下定决心移动双腿。

    ——“柳生前辈!”

    正在我打算走进去的时候,一个声音把我叫住了。

    困惑地回过头去,我看到了背着包赶来的赤也和柳。两个人一起急匆匆地向这里跑来,神情百感交集。

    “柳生——”

    “柳生前辈……!”

    对于他们的出现,我略有些意外。但随即一想,有知情者的存在,这件事也早晚不会是秘密。我冷静地看着欲言又止的俩人说道:“我没有任何想说的话。”

    是的,我没有任何想说的话,也没有想要道别的人。送行也好,指责也好,再也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只需再跨出一小步,我就能够接受审判了。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我再度决定走向那扇门。

    “等等!”

    赤也拦住了我。

    “我有个问题非要向前辈问清楚不可。”

    我能明显感觉到赤也抓着我胳膊的手在轻轻颤抖。如果是平时赛场上的赤也,这会儿可能早已红了眼,但他并没有发作,而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

    “……为什么?”

    只说了区区三个字,赤也就哽咽住了。他的质问中隐含了许多我能感受到的痛苦和挣扎,即使没有说清楚,我似乎也能理解他想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不是喜欢她的吗?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还要伤害她!”

    我慢慢地回想起了一件事。

    我和赤也,还有三宅她们一样,都是同一所补习学校的学生。赤也总是喜欢一下课就来我们的班级串门,那时的三宅经常取笑他,我想他或许是因为喜欢班级里的某个人,才会那样做的。

    是吗,原来如此,原来赤也喜欢的人是她。

    苦涩的感觉在一瞬间爬上心头,赤也直直注视我的双眼开始泛红,他在等待我的答案……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已经无可挽回了。

    过去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不再是我有资格提起的。

    那个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如今的我却连提及她的名字这点事也无法做到。

    已经是最后了。

    一切都应该在此画上句号,一切都应该在这里有个了结。

    “我已经忘记她了。”

    是的,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赤也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难以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逐渐充血的眼睛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抑制不住地爆发,一旁的柳也察觉到这点,可正当他想伸手拉住赤也时,赤也已经大吼着“混蛋”向我冲了过来。

    “混蛋!!……我杀了你!!”

    赤也拽住我的衣领狠狠地往我脸上打了一拳。火辣辣的疼痛刹那间蔓延开来,我的嘴角撕裂了,淡淡的血腥味随即渗入口中。

    “赤也!住手!”

    柳拖住赤也,拼命制止他再度向我挥拳。一边被柳抑制着,一边还在挣扎怒吼的赤也,他的双眼是我从未见过的血红。

    赤也在入部之初遭到很多人的质疑,因为他特殊的体质和与众不同的打球方式都令人恐惧。但我很清楚他体内所蕴含的强大潜力,那抹血红正是他鲜明且独树一帜的风格,是任何人都无法效仿的最纯粹原始的力量。

    脑子不好使,总是挂科惹事的单细胞,赤也让真田和幸村都操了不少心。这样的他,却是一个单纯爽直的好孩子。凡事都摆在脸上,不懂隐藏,不会圆滑,轻易相信他人,所有行动都靠直觉使然。

    ……我喜欢这样的后辈。

    随着赤也的出现,许许多多网球部的人脸都一张张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总在赤也暴走时教导他冷静下来的柳,看似对每个人都很严苛,实际上只对自己无法饶恕的真田,诚实勤恳,以一分汗水换取一分回报的桑原,常被斥责不够认真刻苦,却总能吹着泡泡为大家带来轻松欢笑的丸井。

    还有仁王。

    既是朋友,又是敌人的仁王。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也比任何人都更同自身相似的仁王。直到这一刻,或许还在某处注视着那道彩虹的仁王。

    “谢谢你,赤也。……还有,对不起。”

    擦拭掉嘴角的血迹,接着说出最后的话语。

    我是如此喜欢着曾经带给我光明的网球部,喜欢着那里的每一个人,喜欢着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喜欢着那里的每一支球拍和每一颗网球。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最透明的,最不掺有一丝杂质的,真正属于我的青春时光。

    已经决定了不会说出再见两个字,因为我知道这也是再无意义的话,我们永远不可能再见。

    结束了。

    再也不需要任何的回忆。

    我只是迈步,

    走向了那扇沉重大门后的另一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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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是非对错的界域之外有一个花园,我在那里等你。——Molana Jalaluddin Rumi

    作者有话要说:注: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Molana Jalaluddin Rumi),苏菲学者,诗人。

    柳生视角到此完结~

    下章开始进入正篇的最后一个视角~CHAPTER 10 幸村精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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