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推杯换盏,又过了半个月。

    自从那日萧陌报丧过后,云缨就不再出凤祥宫一步。这些日子,她渐渐消化了那日萧陌带来的一个故事——那个关于白虎,伍旭两个杀手之间的往事。

    萧陌说:伍旭之所以背叛郑青岩,无关个人恩怨,儿女情长。他只是不希望一个残忍无情的杀手,当上一国之君。

    凡人讲究个血债血偿,但是杀手没有这一说。他们以舔舐献血为生。她闭上眼,想从前多少个夜晚。君琰一次次开垦她的身体深处,但她有没有一次抵达对方的内心深处呢?什么叫爱情?是两具**的欢愉,是夜晚交融的汗水。还是一起叫着,冲上欲念的高峰?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以为的爱情,都太肤浅。

    她了解的那个郑君琰,也太浅薄。

    揭开尘封的往事,他是那么不为人知,那么深沉而阴霾。

    事情回溯到十一年前——当时十四岁的郑君琰,是郑铎手下的第一杀手白虎。一日之间,白虎可以奔走数里,手刃数人。玄武则是他的同伴,二人常常相互合作进行暗杀活动。但与其说,玄武是白虎的同伴。倒不如说,玄武是来控制白虎的。

    白虎杀起人来,就是一头嗜血的猛兽。曾有一次,主子让他们去杀一队西域胡商的首领。因为布置泄露,白虎就将这一队西域胡商都灭了口。

    事后,玄武前来责问他为何大开杀戒,白虎的回答是:“他们都是那个人的奴隶,主子死了,奴隶不该活在世上。”

    这就是当时的白虎,孤独且骄傲。他的眼中没有光明黑暗,只有该杀和不该杀,能杀和不能杀之分。这个少年还在暗杀营中训练时,曾为了获得一件披风,亲手杀了两个朝夕相处的同伴。曾为了得到一把宝剑,杀了三个师兄弟。

    十四岁的少年白虎,不爱说话,不会读写字。只喜欢钻研剑术。一旦练成了什么剑法,他就去接任务杀人。看着一个个强大的武者死在在自己的剑下,用别人的生命,成就他无双的剑术。用别人的生命,成就他的强者之名。

    但是再锋利的剑,也有失手的一天。

    有一天,郑铎给他们派了一个任务:前虎贲将军谢南思的儿子谢庆还在人世,要他们赶往山海关易水村灭了谢庆一家。到达山海关隘口后,二人装作一对乞丐进了村。却发现谢庆双腿残疾,靠着给孩子们教为生。

    谢庆上有七十高龄的老母,下有一双才满十岁的儿女。他本人心肠极好,不仅接济了他们这两个乞丐,还给他们介绍工作,给他们一条活路。玄武善念尚存,他有心放过谢庆一马,就留了张警告的纸条给谢庆。让他趁夜逃走。

    结果,谢庆还没逃出易水村,就被白虎给扑杀了。谢庆儿子也死了。最后只剩下谢庆的母亲和女儿逃脱了。回头之后,白虎冷冰冰地告诉他:“谢家男丁都死了,所以,谢家灭了。”

    自此,玄武看清了白虎这个人——他根本没有所谓的慈悲。

    谢庆送来的粥碗余温尚存,玄武由此记恨了白虎。

    但是谢庆的事情并没有告一段落。两年之后,白虎和玄武奉了郑铎之命去刺杀一个逛窑子的大官。到了地方之后,他们看到一个涂脂抹粉的小姑娘正站在窑子前接客。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大。玄武一眼就认出来,这小姑娘是谢庆的女儿,名字叫做谢小宁。

    好巧不巧,当日那大官睡的姑娘,就是谢小宁。

    因为那大官也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平常剑不离身。所以两个少年不敢贸然下手。

    两个十五六的少年,躲在床下,了一夜床上的**。到了黎明时分,床上的动静才安歇。他们悄悄地从床下摸出来,玄武望风,白虎去刺杀。只是这一次,向来所向披靡的白虎失手了。

    当白虎掀开床帐时,看到了糜烂的一幅画面。

    虽然看惯了生生死死,但这般男女交融的场景,却深深刺激了白虎。甚至影响了白虎的一生。从此以后,他只对身材娇小的姑娘有好感,所以当初一看到云缨。就被云缨的娇俏,矮小给吸引住了。又经历了多少劫难,才爱上了云缨的心。

    但当时,只是一瞬间的失神,那沉溺在女色中的大官就反应了过来,拔剑而出。二人在小小的房间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决斗,最后还是白虎获胜。

    正当白虎准备逃走时,谢小宁却忽然出手。因为猝不及防,白虎居然被她刺中了。他忘了,谢小宁是虎贲将军的孙女。所谓将门虎女,谢小宁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要不是其余的刺客及时赶到,谢小宁就几乎杀了白虎。

    临走之时,谢小宁凄厉地大喊道:“杀我爹爹的坏人!你不得好死!”

    不过几日之后,谢小宁也死了。说郑丞相为了替爱将报仇,叫玄武把谢小宁从窑子里买了出来,然后慢慢折磨死。

    但从那之后,白虎更加沉默寡言了,杀人却更加果断。

    有一天,许久不说话的两兄弟又坐在一起。

    玄武问他:“对谢小宁,你有什么想法?”

    白虎的回答是:“我在后悔,当初就不该放走谢家的两个女人。谢家没了男人,那两个女人活着不如死了的好。”

    玄武沉默了,他不会告诉白虎的:谢小宁根本没有死。而且,她被玄武安排在了一处地方,等待日后,让谢小宁自己报仇雪恨。

    就是这样一个绝情的杀手。一年之后,成为了御前侍卫郑君琰,没人再叫他白虎。之后不久,郑君琰也提拔了玄武成为侍卫,却因为玄武知道他的过去太多,将他发配到了山海关去。转而选了大内禁卫青龙和朱雀入伙。

    之后的两年,白虎过得很得意。他不再用杀人来证明自己,也不用担心体内的蛊毒发作。每日,都能享受高高在上的尊荣。他实在高明,晓得为了维持已经得手的地位,需要改变自己。好收买人心,一步步往着那个至尊的位置爬。

    于是在冷酷的基础上,白虎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亲切大度,能力突出的郑大人。暗地里,机关算计,挑拨离间,无恶不作。靖王就是完全栽倒了他的手上。太子也差一点被他所逼死了。从前,人们以为正义的梁王,才是罪恶战争的发动者。

    可能,白虎最大的慈悲,就是从没有对营救他的皇帝下手。

    而白虎一生最大的失算,就是遇到了云缨。杀手不能有爱,他却完全把心交给了云缨。他对这个娇小的姑娘完全着了迷,四年的等待,他思念她,把手中白玉小人摩挲的光滑可鉴。也是思念,驱使他放弃了尽快灭掉江南太子部的计划。转而在平城一带,苦苦辗转寻找她。这才给了陈朝弈和萧陌以苟延残喘的余地。

    不是爱云缨,白虎早已经登基称帝。不是为了找云缨,白虎早已经灭掉江南逆太子。

    一旦爱了,白虎的剑就钝了。

    而玄武救下的谢小宁,终于长大了,也回来复仇了。她就是前些日子,在梁王和梁王妃面前表演了一支折腰舞的绝色歌女。

    或许是觉得面熟,结果从来不看歌舞的梁王,又要这歌女回来再跳一支舞。

    谢小宁跳了一支死亡之舞,就在她甩袖折腰的瞬间,将淬了毒的机弩发出,刺中了梁王的心扉。然后,她大笑着和梁王同归于尽。

    讲诉结束之后,云缨久久才回过神来。她现在明白为什么君琰不肯说过去的事情了。即使是她,也无法接受这样残忍的丈夫。他那么骄傲,无法忍受自己鄙夷和讽刺的眼神。不,倘若她真的那么看待他,真正会伤透了他。

    “怎么样,你知道伍旭为何要反了梁王了吗?”

    “知道。伍旭以为现在的梁王,还是当年的白虎。”她吐了一口气,道:“我不否认,梁王殿下的过去不堪入目。但现在他绝不是以前的他。他也绝不会再干出灭谁全家的事。”

    “云缨,我以为你很聪明。会想到谢小宁和你很相像。”这是萧陌暗示她:郑君琰喜欢自己,完全是因为把她当做了谢小宁的替身。

    笑话,真是笑话。她的风骨,才能,傲气,胆识,都是巾帼不让须眉。谢小宁算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自己的十分之一吗?光有一副好皮囊,没脑子,她早死了一万次了。谢小宁就是一个婊子,臭婊子,拿什么和自己比?!

    但不可否认,萧陌的确是一个劝说人的高手。以她对郑君琰的了解,这样的一个计划的确可以杀了他。伍旭也的确是个蛰伏的高手。

    然而,她仍旧不相信,谁可以杀了梁王。因为:“萧陌,君琰可以死在女人手上,但那个女人只能是我。”

    除了她之外,君琰不会对任何女子,色迷心窍。

    男人就是这么不靠谱的东西,她想,接下来我只能靠自己了。

    送走了萧陌,云缨收拾好心情,回到了凤祥宫,继续等待。期间,她得知陆海楼已经被囚禁起来。其余的大臣,或多或少屈于淫威,继续在皇宫之中工作。太子正和萧陌准备登基事宜,萧文河重新成为了丞相。

    民间对于梁王的猝然离世,都感到不可思议。然而,太子还朝,并没有激起兵变,喧哗之类的事。十八省的总督换了一茬,赋税减了一成。全国上下沐浴在“旧太子”陈朝奕的恩泽中,也许很快就能忘了梁王。

    但是,谁都可以忘,她不会忘的。

    不料,就算躲在凤祥宫,也有人不让她安生。

    这一日下午,外面起了小雨,中途转成了冰雹。到了傍晚,黑云压城,那边祈年殿的圆顶,都快捅破了天篓子了。容姨找出一件狐裘给她披上,她就拿着芊芊未做完的手帕,绣着一双凤尾蝶。今日芊芊不在,说是去了萧家和萧文河商量将太子生母萧淑妃的坟茔妥善重建。

    忽然一丛太监奔进了凤祥宫。接着,走进来一位明黄衣裳的青年,戴着金丝编制的头冠,面无血色,步伐虚浮。定睛一看,她认出了是陈朝奕。于是,继续绣着自己的花儿,不管他越走越近。

    倒是容姨紧张起来,拽紧了她的袖子。

    “云缨,好久不见。你倒是悠闲。”陈朝奕淡淡说道。下一句便是:“来人,把她给我架出去!”

    她放下绣花针,冷漠地注视他:“怎么,殿下对公主的承诺,反悔了吗?!你可想过,把我弄出去的后果?”

    “留着你始终是个祸害,所以,我只好失信于公主了。”陈朝奕笑道:“你不是自诩对公主唯命是从吗?怎么,现在不敢为了公主去死了?本殿下现在可以许你一句话:只要你死了,我让公主当永嘉朝的大长公主!”

    她摇了摇头,心知陈朝奕也不敢对她怎样。亲自来此地,乃是攻心之计。最好是教唆她自寻死路。她,已经再也不会傻到替谁去争取什么了:“以前的那个芊芊,的确和我有过命的交情。如今没有了。”也不可能有了。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以自己为代价,换取公主一世平安了?”陈朝奕笑得何其冷酷:“甚好,你也学聪明了。”又朝着左右道:“梁王妃自知罪不容诛,为了保护长公主,便负罪自尽,你看这话儿如何?!”

    太监端过来一截白绫。摆在她面前:“请梁王妃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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