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取来信笺一看,面色便变了。

    “姑娘腼腆,郑家倒越发连着面皮也不要了!”她皱着眉头,将那信笺小心放下:“只是,这样的事情,到底不好沾惹太多。旁人可不管究竟是什么缘故,听得一言半语,嘴里便不放过的。”

    “我如何不知。”黛玉先前已是伤感了一回,此时虽然心中恼怒,面上却还淡淡的:“他们家内里分说不清,与我何干?若是先前受了那么一番话,还要暗中许了,那才是自轻自贱了。”

    此时紫鹃过来,听得这话,便生了诧异,因道:“姑娘如何说这样的话?”春纤便取了信笺与她看。紫鹃看得脸皮发白,怒动颜色,偏这时候黛玉却道:“放心,我自会区处,总将这事完了。”说着,又令春纤磨墨。

    紫鹃便取了一匣子笺纸,从中挑出一张玉色小笺,默默送到黛玉眼前——却取凛冽傲骨之意。黛玉看着笺纸上用淡墨勾然的老梅,心中一阵温暖,提笔挥墨,立时写下一封信笺。起头先谢过江澄好意,次则以八个字应对郑家之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果真是以灵慧著称的黛玉,推拒得婉转而又隐含讽刺。

    在旁看着的春纤心里一阵感慨,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郑家兄妹再温言相求,到底唐氏这做母亲的心里过不去呢。真有心,先搞定唐氏再说吧!

    不过,还是不痛快啊!

    黛玉却是收起了信笺,往外头一看,道:“今日断不好送信笺去的,明日春纤你去一趟,若有什么话,只管将我的意思说道分明就是。”这淡淡一句话,听得春纤心里快意,连忙应了下来。

    及等翌日,春纤边择了个不早不晚的时辰,又取了四色点心并两样鲜果,带着那一封小笺,一路乘车到了江家。这江澄的院子,她也曾走过两回,自是顺顺当当。

    江澄依旧容色明艳,见着她来,便含笑招手,因道:“今儿怎么使你过来了?”

    春纤深深一礼,正待说话,外头忽而就有丫鬟回话,道:“郑姑娘来了。”

    江澄往春纤处看了一眼,见她已是收敛了神色,心里便有数,因笑着起身,道:“春纤你且等一等,我须得迎一迎。这郑姑娘素日与我不甚往来,却不好失了礼数的。”

    “姑娘但去无妨。”春纤听得她话里意思,面上笑意微微。江澄出去半晌,不一会引着郑嘉成入内:“今儿可巧,林妹妹正使人送了些新鲜点心来,却是南方的味道,这里难得的。”

    郑嘉成心不在焉,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在春纤身上一顿,便转开眼,心中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发虚。只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走下去,便拉了江澄的袖子一下。江澄心中明白,只略说了两句话,便使旁的丫鬟婆子下去,又笑着拉郑嘉成坐下,对春纤道:“你也坐下吧,林妹妹素来待你好的,我们也极喜欢她,今儿你便权代她说两句话,也是凑个意思。”

    若是往日,春纤必定推辞,今番却是一口应下,因道:“却是我造次了。”说着,便将那提盒打开,取出四样点心并两色鲜果,方才斜身坐下。江澄见着,伸手捻起一块糕,笑着递给郑嘉成:“如今正合用绿豆糕。”

    此时,春纤将黛玉的回信推了过去。

    郑嘉成见着那玉色笺纸,只以素淡墨梅勾勒了两笔,唯有素雅,并无半点暖色,心中就是一顿,再无心用那糕点,只接过来匆匆啃了一口,倒是差点噎住。江澄见着她这么一个模样,原是有兄弟的人,倒起了点戚戚之心,便将那笺纸正大光明地放在桌案上。

    黛玉写得不过几句话,一目了然。

    而这几句话,不出江澄所料,却在郑嘉成意想之外,她面色半青半白,半晌说不的话,许久后才抬起头,盯着春纤道:“林姑娘之意,果真如此坚决?其实……”

    “姑娘之意,尽在于此。”春纤心里嗤笑一声,不等她说完,便开口道:“不怕姑娘恼,当初唐夫人一番真心实意,我们姑娘也不做虚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要四角俱全,才是正经的道理。”

    “当初父亲与林大人相约,自是父母之命。便现今,我们家也是真心想求,母亲心内虽有不合意之处,但林姑娘这样的品貌,无人不喜的,她日后必定会转……”郑嘉成也早想过这些,此时说来,也是四平八稳。

    谁知春纤与她不同。她也知道现今出嫁从夫,只要父亲定下儿女婚事,母亲纵然不喜也不能作准,但是她更知道,在这个时代,内宅中婆婆磋磨媳妇不要太容易!实用主义的她,听到这话,心里更为恼恨,便冷笑一声,道:“郑姑娘若这么说,我就是臊着脸,也得将一件事说明白——当日我们老爷故去,我也陪在姑娘身侧,却是亲耳听到。我们老爷说,虽已是与姑娘说了一门亲事,却是未曾作准的。至京都之后,若有人持信物求婚,自是允诺。若再无讯息,便也作罢,不必十分询问究竟是谁!我们姑娘,自然是听老爷的话。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再没错的事。”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郑嘉成的面庞涨得通红——这是指着他们家忘恩负义,不守信诺了。她自是晓得,若非见着黛玉,见她□□出众,此事未必成的。若论诚心,说与旁人犹可,自己心底却是明白。

    听到这样的话,江澄愣住了——她没想到,郑嘉成所谓的误会,竟是这样的缘故!她眉头一皱,当即咳嗽了一声,转首看向春纤,道:“林妹妹近来可好?”

    “我们姑娘的性子,江姑娘自是晓得的,前些日子还好,这两日因着思念父母,心里伤感,却是缠绵难去。”春纤却不放过郑嘉成,一句话又是转到这件事上,看她面皮发情,才慢慢着道:“江姑娘若能多劝两句,使她放下那些污糟事,想来比我们有用的。”

    “你这丫头,越发会说话。”江澄往郑嘉成处看了一眼,见着她垂着头,心中又实在有些厌烦,便也没再做什么调节,反倒一口应承下此事:“不过总听说妹妹所居潇湘馆,清雅异常,早想叨扰一二,只没个由头。如今倒是如了我的意。”

    春纤微微一笑,往窗外看了一眼,便想着告退:“实在时辰不早,却得回去了。”不想,就在此时,郑嘉成道:“林大人心意如此,林姑娘本心又如何?”

    难道她以为郑家是古籍书画,黛玉一听到就要心动不成?春纤心里冷笑,却是微微躬身一礼,道:“姑娘近来所喜,却是一句诗,我也听得两句,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来这便是本心了。”

    郑嘉成方默然不语。

    春纤又与江澄告辞一声,就此离去,心里却是畅快:还真以为你郑家有什么了不起?少年中举又如何?拿到了三鼎甲再自傲也不迟。由此,一路回去,她越加轻快,只觉得出了心头一口气,十分畅快。谁知就在这时候,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哀乐,她掀开车窗一看,已是贾府附近的家下仆役的居所了。她怔了一怔,便明白过来:这是与金钏儿送丧罢。

    既是遇到了,虽无交情,到底也要尊重些。

    想到这个,春纤便与车夫道:“我在这里停下便可。你们自去吧。”说着下了车,与他们银钱了账,自己却往哀乐传来处看去——二三十米之外,一行素白青黑之色压面而来。她便走到边上,有心目送一程,不想才是抬头,忽而见着粉墙黛瓦下,一株大绿柳树旁,正站着一个俊美郎君,生得眉眼清俊,挺拔俊逸,淡金色的日光洒落下来,生生与他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只是看着好生眼熟……

    春纤心里猜疑,不免多看了两眼。偏此时耳畔哀乐更盛,她想着金钏儿的丧事,忙压住心头所想,安安静静目送了送丧的那一行人,眼见着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却忍不住往先前那处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那个郎君的身侧来了个秀逸少年,年约十四五,一双黑瞳极清亮,竟犹如两丸黑水晶浮在清波之中,说不出的透彻清明。

    虽见着美少年,但春纤却想起那俊美郎君是谁来。他是当初黛玉千里归家,路途之中遇到的顾茂!数年没见,他生得越发俊美,但身姿挺拔,沉静而有气度,比当初秀逸更添了三分的英朗,便一时没能分辨出来。

    要这么说来,这两次相见,倒有几分缘分的味道——前头黛玉归乡,后林如海过世,如今再见,又是在金钏儿的丧乐之中,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想到这里,春纤打了个寒颤,也无心再看美男,转头就往贾府的后门走去:还是早些回去吧,先前在江家所说,还得报与黛玉的。

    却不知道,她先前盯着人家,人家也不免往她这里多看两眼。

    顾茂这些年越发沉稳,心中虽已隐隐有些别样的感觉,却总归不曾说话。边上的少年年岁尚小,看顾茂这个素来一派正人君子做派的人,此时竟连着看了春纤好几眼,又见春纤生得明媚秀美,心里不知道怎么生出几分复杂,竟张口问道:“方才那位姑娘,顾兄竟是认得的不成?瞧着却是秀美。”

    “不过有一面之缘罢了。”顾茂见他问来,略一寻思,也提了两句话:“当初我归乡守孝,于路途中却有一面之缘。她家姑娘,便是姑苏林家林盐科之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会修改一下字句,咳咳,这两天有点hold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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