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兰德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研究所工作区域的大厅被带回到熟悉的休息区域的。她浑身是血地坐在花洒下面,温热的水流浇撒在她穿戴整齐的白色制服上,背上尚未干透的鲜血晕染开来。她抱着膝盖坐着,垂泪的眼眸看到周身都是淡红色的积水,迦兰德一下神经质地跳起来,脱掉染血的制服外套抱在怀里,想要抓住最后一丁点里诺少校存在过的痕迹。
    长大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哭得这么停不下来,她原以为小时候便已经哭干了此生全部的眼泪,也不会为别人的命运感到惋惜悲伤,可当里诺少校绝望到自我了结的时候,他的恨意和绝望爆炸出来,像他的鲜血一样,将纯白色的迦兰德整个染红。
    不知在浴室里待了多久,迦兰德把自己收拾好出来时,整个休息区域仍然是空空荡荡的。又空洞又寂寞,又冰冷又可怖。
    迦兰德没有穿上制服,从前她觉得军事同盟的军装她这样的人并不配穿上,现在她却觉得,太肮脏了,这军装承载的侵略、杀意、贪婪和权力倾轧,比她的出身都还要肮脏千百倍。
    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在走廊一端响起,迦兰德木然地坐在大厅的角落里,无动于衷。来者走到大厅里的时候,停住脚步迟疑了很久,良久之后,他走到迦兰德面前来停住了。
    “你还好吗,迦兰德?”
    迦兰德盯着他的靴尖,不需要抬头,听声音她便知道,是罗德尼上校。
    “……里诺少校呢?”迦兰德声音冰冷地询问道。
    “先暂时对外说,他被调走了。”
    颓唐地回答完迦兰德,罗德尼上校也陷入了绝望的沉默当中。他蹲下来,伸出手试探着,似乎是想要乞求一个拥抱。迦兰德像是真正的玩偶了,任由罗德尼上校把她拉起来拥入怀中,表情也是呆呆的,无悲无喜。
    “罗德尼上校,我也曾尊敬过你。”яοцωейωц.dе(rouwenwu.de)
    罗德尼上校睁大了眼睛。他的名字时至今日也写在同盟军校的光荣榜上,越来越多的平民学生进入同盟最高军校、进入最顶尖的战略科,他们在光荣榜下对着罗德尼上校的照片敬礼,幻想着以后也能如同他一般,成为人人传颂的骄傲传奇。可英雄也从神坛跌落,漂亮的披风下满是血肉模糊的疮痍,罗德尼上校竟也恸哭起来。
    “都是我的错,我当年不该赞成这个计划……”
    “我当时太想要胜利了,太想要战功了,我太想……我太想成为第二个凯因斯少将了。”
    贫民窟的暗无天日腥臭绝望,年幼的棕发男孩看见路边走过的同盟军官,穿着闪亮的军服插着华丽的配枪,从肩膀上扑下些浮尘都像是点点星光。再长大些,少年一边打工一边拼命念书,拒绝了周围人要他直接入伍从二等兵开始的提议,竟然真的考入了同盟最高军校的战略科,人人都说他是贫民窟一飞冲天的凤凰。他看见开学典礼上光辉万丈的凯因斯准将,他发誓也要成为和他一样让人崇拜的将军,甚至是元帅。他一生尽是苦难,军校中的歧视、霸凌也无法使他屈服,只会让他更加发疯地逼迫自己,他要做到最好中的最好。平民精英绝非他的终点,当他穿上同盟现役的军装,进入同盟军效力开始,他便是耀眼到让人睁不开眼的存在,幼年时在街上追逐的点点星光终于把他环绕了起来,流光溢彩之中,他竟然忘却了自己究竟为何而存在。
    昔日罗德尼准尉为平民学生而战,而罗德尼少校,却为了战功欺骗自己,他的学弟会活下来。
    “罗德尼上校,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迦兰德一把把罗德尼上校推开,从他的怀里站了起来。
    “里诺少校和他的下属全都回不来了,你也变成不值得尊重的怪物了,再也回不来了。”
    迦兰德抬腿跨过罗德尼上校,走到他背后几步时顿了顿,罗德尼上校的恸哭声还在,她略微偏头想了想,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决绝地离开了。
    猛灌一杯咖啡之后,迦兰德冷漠地拿起消沉到失神的罗德尼上校的通讯终端,呼叫萨维尔中校。
    “我要见凯因斯少将。”
    迦兰德第二次进入研究所的办公区域,是在萨维尔中校的带领下。她固执地不肯换上军装,穿着一身在首都时买的常服就来了。若放在平时,萨维尔中校一定会对她严加管教,可在这样的惨烈事情发生之后,萨维尔中校也不好苛责迦兰德。
    她冷着一张脸站在研究所所长的办公室门口,萨维尔中校看着她冷酷的脸庞,隐隐有些担忧。
    “你想去找凯因斯少将,是想要谈什么?”
    迦兰德偏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劫后余生的彷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谈谈里诺少校的事情。”
    办公室大门打开,凯因斯少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那冷脸的副官也站在一旁。迦兰德和萨维尔中校一同进入,凯因斯少将却挥了挥手,示意萨维尔中校和他的副官都出去。
    他见到迦兰德的时候,她要么穿的是女校的校服,要么是同盟军的制服,除此之外,她穿过一次晚礼服,穿过一次常服。现在她是第二次穿着常服出现在他面前,比起上次的少女惊惶眼神,如今她淡灰色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坚毅与荒凉。
    “说吧。”
    “凯因斯少将,里诺少校的事情,您想怎么收场?”
    比起其他人或崩溃或彷徨,凯因斯少将简直称得上是若无其事,他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把问题抛还给了迦兰德:“你觉得我会怎么收场?”
    “我不知道……”迦兰德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您不要把里诺少校报告为反叛。”
    “为什么?”凯因斯少将挑了挑一侧的眉毛,面无表情地问迦兰德。
    “里诺少校家里只有他的母亲了,如果里诺少校被定性为反叛罪,您觉得他的母亲接下来的生活会怎样?”
    她一向畏惧凯因斯少将,第一次见到他时迦兰德便觉得他是北地的坚冰,哪怕是泼上他人滚烫的鲜血也不能融化分毫。可她还是要说,迦兰德背着身后的手指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没了血色,但如果不为里诺少校争一争,她觉得她一辈子都会活在能救却没有救的愧疚与悔恨之中,她不想成为第二个罗德尼上校。
    “你都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居然会为他说这种话。”凯因斯少将轻轻地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觉得真有意思。
    “正因为我没有,所以我珍惜。”
    迦兰德的声音也有些发颤,凯因斯少将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迦兰德都要怕得腿软了,他才作出了回答。
    “好,我答应你,里诺少校死于意外,同盟军哀悼我们的战友,愿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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