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新皇从太庙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在正阳殿召见钟离、钟楚及龙星图。
    士别三日,周愠已非当日模样,金冠束发,龙袍在身,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帝王气质。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三人御前行礼,可礼毕,周愠并不叫起,而是走下龙椅,负手立在三人面前,不言不语,神情严肃。
    视线所及,是周愠耀眼的金色龙靴,而头顶的压迫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只增不减。
    钟离沉着镇定,龙星图蹙眉,正在猜测周愠意欲何为时,钟楚大大地叹了口气,扬起小脸,哀怨地瘪着嘴巴,道:“皇上,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呗,地板好硬,膝盖受不了咯!”
    “阿楚!”龙星图忙按住钟楚,“休要胡言!”
    钟楚不甚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儿,“本来就是嘛,我……”
    一只大手,突然伸在了面前!
    钟楚愕然!
    周愠俯身下来,眉眼含笑,温润如初,丝毫不见方才冰冷疏离之色。
    “楞什么?想让膝盖多疼一会儿吗?赶紧起来!”
    在周愠的催促下,钟楚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谢,谢皇上。”
    周愠看着落空的手,眼睑垂了垂,扯唇笑道:“星图,钟离,平身吧。”
    “谢皇上!”
    两人起身,规矩地略低着头,不与周愠对视。
    周愠戏谑道:“怎么,一个个把朕当作豺狼虎豹了吗?刚刚啊,朕是假装的,想看看你们是何反应,钟离还是一如既往的稳重,星图呢,谨慎有余,审时度势,生怕行差踏错。至于阿楚,嗯,挺好,将朕从前的嘱咐,记了一半在心里。”
    “一半?”钟楚飞快地眨着眼睫毛,拼命回忆周愠曾经说过的话,同时脱口问道,“什么一半呀?”
    周愠气恼,“你记性怎恁地差?在王府时朕告诉过你,不论朕是什么身份,在朕心里,你们与朕,是生死之交的朋友。”
    钟楚憨憨一笑,“我……我一时没想起来嘛。”
    龙星图惊讶之余,拱手道,“皇上位登九五,与我兄妹是云泥之别,皇上厚爱,实在折煞我们了。”
    “哎,龙星图啊,你这人永远都是……”周愠气到无语,“比起阿楚,你毫不可爱!”
    龙星图嘴角略略抽了抽。
    周愠折回龙椅坐下,正色道:“今日召你们入宫,一是许久未见,朕挺惦记你们,看到你们安好,朕便安心了;二是,朕想让钟离为朕效力,统领大内侍卫。上次的叛乱,是个重要的教训,大内侍卫是保护皇宫和皇帝安危的最后一道屏障,所用统领若非可信之人,便等于将性命交付了出去。所以,朕思来想去,钟离的武功人品,朕完全信得过,是最合适的人选!钟离,你意下如何?”
    钟离惊诧片刻,却摇了摇头,拱手道:“多谢皇上信任!但钟离志不在此,平生只想踏马江湖,伴随两个妹妹身边。”
    闻言,周愠颇感意外,“男子当志存高远,你怎会无心仕途呢?钟离,你先不要着急拒绝朕,朕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朕不会用皇帝的身份勉强你,可朕是真的需要你!而且,星图和阿楚迟早会嫁人,大抵是定居京城了,你若担了大内统领之职,你们兄妹不就可以经常见面了吗?”
    尽管周愠言辞恳切,诚意满满,且分析的十分有理,然而钟离态度坚决,拒不应承。
    周愠无奈,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望向龙星图,示意龙星图帮忙美言,劝说几句。
    钟离是个既复杂又单纯的人,寡言少语,为人冷情,对诸事皆漠不关心,任何人在他眼里,皆是浮云,没有人能轻易猜透他的想法。但无论何事,只要龙星图开口,他从不问缘由,竭力照办,除了父亲和钟楚,能够撼动他心意的人,只有龙星图。
    龙星图稍作思忖,请旨道:“皇上,草民和钟离私下谈谈,可以吗?”
    周愠立刻点头,“当然可以!”
    龙星图拉着钟离的胳膊,出了正殿,往偏角一隅走去。
    剩下钟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道:“皇上,我,我要不也……”
    “阿楚。”周愠指了指龙椅下方的小圆凳,“坐下等。朕吩咐御膳房备了些你爱吃的点心,尝尝看。”
    钟楚“哦”了一声,乖乖坐在了凳子上。
    两个宫女立即奉上精致的点心。
    钟楚闻着香味儿,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她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随即绽开了笑靥,“哇,好吃哎!”说罢,又随手拿起一块点心,递给周愠,率性的话亦脱口而出,“皇上,这个厨子手艺不错哎,您也尝尝。”
    周愠欣喜地接过点心,边吃边朝身旁随侍的太监道了一个字:“赏!”
    稍许,周愠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楚,你的婚事,令尊是如何打算的?”
    “我爹说,国丧期间,不可谈婚论嫁。”钟楚未曾多想,随口回道。
    “国丧过后呢?”
    “嗯,我年纪还小,不着急。”
    “阿楚。”
    周愠望着钟楚,语气里有不甘,亦有难过,“你非厉砚白不嫁吗?朕和厉砚白相较,差在了哪里?”
    钟楚顿时手足无措,“皇上,您……您特别好,您相貌堂堂,文韬武略,宽厚和善,是除了我父兄之外,对我最好的男子了。厉砚白跟皇上不能比,差远了。”
    周愠身子一探,大手抓住了钟楚的皓腕,目光灼灼,“那你为何不喜欢朕?”
    钟楚受了惊吓,手中的点心,“啪嗒”落地,她呆了呆,赶忙弯腰捡起点心,一脸可惜,“多好吃的东西啊,可不能糟蹋了。”
    周愠夺走脏了的点心,重新塞给钟楚一块干净的。
    “哎。”钟楚叹气,“是阿楚没有福份,辜负了皇上的心意。如果皇上生气,阿楚可以远离京城,不再打扰皇上,只求皇上莫要迁怒厉将军。我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周愠沉默亘久,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而后,他招了招手,太监呈上一个锦盒,他道:“这是房契和地契,虽说星图拜了杜明诚为义兄,但寄人篱下终究不方便。你们一家四口另立门户,会自在许多。”
    钟楚瞬间红了眼眶,“皇上不生阿楚的气吗?”
    “因爱生恨,可不是朕的风格。”周愠勉强笑了笑,将锦盒放在钟楚空闲的另一只手上,“想让朕和砚白和睦相处,那就踏踏实实的在京城定居下来,砚白接管了京畿驻军,几年之内,应该不会去边关了。”
    钟楚欣然点头,满心皆是感动,“谢皇上恩典。”
    龙星图和钟离返回正殿时,钟楚正在大快朵颐,且和周愠有说有笑,气氛极为热烈。
    “哥,星图!”
    钟楚看见他们,一边唤人,一边招呼道,“御膳房做的点心,你们尝尝味道怎样。”
    龙星图蹙眉,“怎么吃起来了?”
    钟楚大咧咧地道:“皇上体贴嘛,我刚刚给皇上讲了好多我们外出所遇的趣事,皇上听得可高兴喽。”
    龙星图担忧地看向周愠,发现周愠并无不悦,才安下了心。
    钟离单膝一跪,拱手道:“启禀皇上,草民考虑好了,草民不擅官场,亦不愿被束缚,但皇上若有急难,需要草民出力时,可随时传召草民,草民定尽全力为皇上效忠!”
    周愠斟酌片刻,从腰上解下一块玉牌,道:“钟离,朕尊重你的决定。此乃信物,你且收好,凭此物,你可任意出入皇宫,无须通传。”
    “钟离谢皇上恩典!”
    钟离收下玉牌,对于周愠,除却皇帝的身份外,多了一层敬意。
    周愠随即又将一卷圣旨赐给龙星图,“这是朕为令尊撰写的清白赋,你可带至令尊坟前,读与他听。另外,朕打算寻一处风水宝地,为夏家十八口重新修建墓园,朕知道,除了夏之淮夫妇以外,其他人的尸首,当年都被扔进了乱葬岗,现今已是尸骨难寻,但哪怕立个衣冠冢,也是朝廷对当年所犯过错的弥补。当然,户部也会拨出银两,安置受害者的亲属。”
    龙星图垂眸,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圣旨,拼命隐忍着翻滚的情绪,如鲠在喉,“夏莘替夏家所有人,感念皇恩浩荡,感谢朝廷给予的这份迟来的公道!”
    “是朝廷负了忠臣,朕有愧夏家啊!”周愠沉沉一叹,“星图,朕知你不屑黄白俗物,那你可有未曾实现的夙愿?不论是什么,朕都应你。”
    龙星图粲然一笑,“没有了,我踏入刑名这一行,就是为了替我爹翻案。如今,心愿已了,再无憾事。”
    “那……”周愠突然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的问道,“天下无贼,女子从政,你可曾实现?”
    龙星图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愠,“皇上怎会知道?我,我只是……”
    “呵呵,你紧张什么?在朕尚未封王时,便已经从砚舟嘴里听说了,朕曾许诺你,将来必会想办法成全你和砚舟,现今朕办到了。至于你的鸿鹄之志,经过朕慎重的思量,朕以为,放着如此文武兼备的良材不用,岂不可惜?新朝刚立,肃清旧朝遗毒任重而道远,朕需要人才,为朝廷注入新鲜的血液,尤其是像你龙星图这般忠肝义胆之人!”
    “皇上,女子从政乃前无古人之事,天下百姓和百官会同意吗?”
    “只要你愿意,朕和砚舟自有法子办成此事。”
    周愠扬在脸上的自信,极大地鼓舞了龙星图的信心,她郑重点头,“我愿意!”
    钟楚激动地疯狂鼓掌,溢美之词,随口而出:“哇,皇上可是开创了历史之举啊!皇上格局远大,有主见,有魄力,真乃明君之典范,必将名垂青史!”
    钟离的眼中,亦聚起了光亮。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周愠被逗笑,调侃道。
    钟楚“咯咯”笑得欢快,“阿楚所言,句句肺腑,可不敢欺君哦!”
    周愠莞尔,“行啦,朕还要批折子,你们自便吧。”
    出宫的路上,钟楚讲了周愠赏赐居所之事,三人简单商议了一下,决定今日先去京郊墓园拜祭夏之淮夫妇,明日乔迁新居。
    钟无山闲来无事,也陪着龙星图去了墓园。
    这是龙星图第一次正式为父母扫墓,她跪在墓碑前,一字一句宣读了圣旨,闲话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夏之淮,你看,丫头长大成人了,老夫总算不负所托,救人救到底了。”
    听到钟无山的话,龙星图琢磨了一番,“师父,用燕瓴箭射杀老虎救我爹的人,是您吧?”
    钟无山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
    “那是谁?看师父沉思的样子,定然知道燕瓴箭的主人!”
    “是阿离和阿楚的娘亲。”
    “我师娘!”
    这个答案,不仅令龙星图惊诧万分,也惊动了钟离和钟楚,只是三人正待详细了解,钟无山却袍袖一扬,不见了人影!
    钟楚气恼地叫嚷:“爹,您每次都这样,只要提到我娘,您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龙星图喟叹道:“难怪我查不出燕瓴箭的来头,原来根源在师娘身上。看来,师父和师娘之间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啊!”
    “爹是不会说的。”钟离神色备显无奈,“我试过无数次了。”
    ……
    一个月后,朝里朝外,便传来了惊天的消息。
    周愠登基后,拜林其淼为丞相,白正升任监察院都御史,在厉砚舟的推动下,二人牵头上奏,力荐新皇改革创新,增设提刑司,准许龙星图入仕,为天下刑名出力!
    此事虽然石破天惊,但在民意的支持下,思想守旧的部分朝官,还是妥协了!
    龙星图奉召上朝。
    金殿之上,新皇亲封龙星图为夏朝史上第一位女提刑官,官拜正三品,专门处理三法司递呈的疑难悬案!
    吏部为龙星图量身定制了女官的官服官帽官靴,龙星图更衣之后,英气勃勃,惊艳四座!
    “臣龙星图谢主隆恩!”
    “爱卿平身!”
    “恭喜皇上!恭喜龙提刑!”
    龙星图目光穿过朝贺的百官,与厉砚舟咫尺相望。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来都是低调而平淡的,但是,他懂她之所想,爱她之所爱,他助她登上了世间最高的峰顶,予她缔造山河盛宴!
    ……
    半年后。
    皇觉寺传来讯息,周捷死了,死因为刎颈自杀!
    周愠下旨,令龙星图为周捷验尸。
    龙星图赶至皇觉寺,当她掀开周捷的衣服,看到周捷臂膀上的“黄雀”图腾时,她陡地一惊,恍然大悟!
    陈年的皇家秘辛,永远地沉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也许有些秘密,生来就只能是秘密,因为一旦公诸于众,便会血流成河。
    放弃的背后,其实是放生。
    周捷没有入葬皇家陵寝,周愠为周捷新修了陵园,赐予了周捷最后的体面。
    丧礼结束那日,龙星图在宫门口遇见了明乐公主。
    明乐公主孝服在身,满面哀戚。
    曾经尊贵幸福的小公主,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跌落神坛,失去了所有的庇护。
    龙星图怀着复杂的心情,行了臣子之礼,“提刑司龙星图给公主请安!”
    “你是在看我笑话吗?”明乐公主骄傲地抬着下巴,不让眼泪落下来,“龙星图,你实在是好手段,你抢走了舟哥哥,你让我变成了孤家寡人,连一丝温暖都没有给我留下!龙星图,我真后悔没有早些杀了你!”
    龙星图缓缓抬眸,直视明乐公主,语气恬淡道:“公主,一定要论是非,论对错吗?好,若是当年,周捷没有设局杀我全家,我和厉砚舟根本不可能产生感情,我会遵循父母之命,会和厉砚白执手偕老!所以,究竟是谁的错?无辜受天意作弄之人,只有公主吗?”
    “是,你说得没错,我皇兄造下的因,轮到我来承受苦果,我就要去番邦和亲了,这辈子,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夏朝,见到舟哥哥了,你满意了吗?”
    明乐公主伪装的面具,终是被撕裂,她蹲在地上,抱膝痛哭!
    龙星图见状,心里的火气,一下子便散去了,她弯下腰,伸手握住明乐公主的皓腕,温声道:“公主,砚舟答应过先皇,会待你像妹妹一般好生照顾,他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明乐公主抽噎不止,“怎么可能?皇上的旨意,谁敢违背呢?和亲一个嫡公主,可换番邦十年称臣进贡,如此划算的条件,皇上不可能改变决定的!”
    “据我所知,夏朝和番邦新一轮的和谈,砚舟是使臣,他已经想到办法废除和亲制度了,既有其它有利条件替换,相信皇上会考虑的。”
    “真的吗?”
    “至少有希望啊。”龙星图扶起明乐公主,唇角扬起轻浅的笑容,“所以公主要振作起来,多加保重身体才好。”
    正在这时,有太监从内宫方向奔来,急声喊道:“龙提刑,皇上急召!”
    ……
    上书房。
    周愠将一封八百里急报,递给龙星图,“你看看,这是刑部刚刚呈上来的。”
    龙星图快速阅览,随着奏折中的内容,不断加深眉头,“中州府漕帮勾结江湖势力,贩卖私盐,控制漕运码头,尤以临奚县为最,临奚县令赵启明在调查漕帮的途中,下落不明……”
    读至此处,龙星图顿觉脑壳发疼,“赵启明一介文弱书生,又久居京城,根本不懂京官和地方官办案的差别手段!我当日的担心,竟是一语成谶!”
    周愠思忖道:“星图,依你看,应当如何处置?”
    龙星图道:“回皇上,既然中州府上报了朝廷,证明中州府尹无力处置,才向朝廷求援。县令遇险,临奚县无主,必然会乱上加乱!所以,平乱和营救赵启明刻不容缓,否则当地百姓会对朝廷失去信任,一旦朝廷威望不存,后果不堪设想!”
    “爱卿言之有理!”周愠频频点头,“那你认为,朝中谁人可堪当此重任呢?”
    龙星图几乎不假思索,“启禀皇上,臣请缨前往中州府临奚县!”
    ……
    翌日。
    龙星图亲率人马离京赴中州。
    钟离和钟楚随行。
    厉砚舟不甚放心,又调了石桥和石枫至龙星图麾下相助。
    城外送别,自是难舍难分。
    厉砚舟只恨自己分身乏术,无暇陪伴龙星图。
    “砚舟,你安心准备和谈的诸项事宜,莫要操心我这边的事,我有自信可以处理妥当的。”
    “哎,这个赵启明,简直是拖我后腿第一人!”
    龙星图忍俊不禁,“呵呵,少贫嘴,操劳国事的同时,可别忘了按时服药。师父可是有言在先,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才可以成亲。”
    “遵夫人命!”
    厉砚舟一揖作别,殷殷叮嘱:“夫人保重!”
    龙星图藏起不舍之情,红唇阖动,用唇语回复了厉砚舟四个字:夫君保重。
    身后,马蹄飞扬。
    厉砚白抛下军务,赶来送行。
    他握了握钟楚的手,轻语道:“阿楚,出门在外,不可逞强,不可受伤。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钟楚笑靥如花,“厉将军的赠言,阿楚会牢牢记在心上的。”
    “出发!”
    随着远去的鸿鹄,漫天的尘土,渐渐归于宁静。可是,鸿鹄留在天空中的痕迹,一直在延伸,没有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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