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当然不敢去见王越,他纵然能骗过皇上及朝中众官员,却知道自己骗不了与汪直情同兄弟的王越。他按照皇上的命令放了王越后,便赶忙躲了起来,与朱见濂一同谋划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取下万贵妃的性命。

    果不其然,王越被放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找汪直。这些日子,他脑中总会时不时浮现出“汪直”在殿上指认他的眼神,那般疏离中带着防备的神情,每每想起,总让人心惊肉跳。是自己在山西带兵打仗时发生了什么事吗?又或是两人间有什么误会?为何他改主意放沈瓷离去,之后又将沈瓷的朋友留在府中?疑团重重,他总觉如今的汪直已非往昔,可看着那张熟悉又膈应的脸,又令他不敢朝更深处怀疑。

    可是他找来找去,奔了好几个汪直常在的居处,却没寻到他的人影。

    刚传令放自己出来,便全然不见人影。汪直……这是在故意躲他?

    意识到这点,王越更是心中郁郁,积攒数日的情绪不得倾吐,

    敛容屏气地回了府中。

    刚入府,便看见自己的亲卫候在门厅。

    “将军。”

    王越皱眉:“你怎么在这儿?我方才不是让你去查督陶官沈瓷的消息吗?”

    “已经查到了。”

    “这么快?”

    亲卫抽了抽嘴角:“她就在京城。”

    “她不是去景德镇了吗?”

    “是,刚刚才到的京城,从景德镇运了新一批的御瓷而来。”

    “她现在在哪里?”

    “刚把瓷器交给京中官员,如今下榻在客栈。”亲卫道:“按往常的规矩,御瓷按等级分给皇室和嫔妃,而最好的则交予皇上,若皇上有意,便会召见。”

    王越不耐烦地打断:“别说这些没用的,带我去找她。”

    ******

    王越去了沈瓷下榻的客栈,报了身份,下人不敢怠慢,忙将他请了进去。

    他心情有些急躁,用力拍了拍门,见里面一个清澈的女声:“谁?”

    “我,王越!”

    沈瓷之前敲门声,还觉得这人实在没礼貌,此时说是王越,再顾不得这些,忙打开门:“快请进。”

    王越大步迈进去:“无意打扰姑娘,只是最近遇见一些事情,实在想问问。”

    沈瓷替他斟了一杯茶:“您尽管问。”

    王越也不回避,直言相问:“沈瓷姑娘,我走以后,汪直身边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沈瓷已猜到他是为汪直而来,但为确认,仍多问了一句:“你为何这样觉得?”

    王越撩了袍子坐下,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我这次回来后,汪直整个人都变了样,似乎藏着些蹊跷……不仅如此,连西厂的地位都一落丈,甚至被东厂反超。沈姑娘,你比我晚离京,先前又与汪直处得近,可知是为什么吗?”

    沈瓷喉咙动了动,张开嘴,却没说出话。

    “沈姑娘?”

    沈瓷深深提起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波浪滔天的心平静一些,终于开口:“汪直,已不是从前的汪直了。”

    “……这话什么意思?”

    “现在管理着西厂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汪直。”沈瓷垂眸,声音极轻,带着细微的颤抖:“现在的汪直,真名叫做杨福。在尚铭的帮助下潜伏多年,就为有朝一日能够取汪直而代之,振兴东厂的地位。”沈瓷斟酌一番,还是将朱见濂和卫朝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隐去,继续道:“就在你回到京城之前,尚铭的手下同杨福上了苍云山,然后……”

    她喉咙哽住,停了声,王越急问:“然后怎么了?”

    沈瓷缓了缓急促的情绪,艰难嚅嗫:“然后,汪直坠入悬崖,再下山时,人就已经换成了杨福……”

    一瞬间,王越浑身的经脉都好似被抽去了一般,他瘫在椅上,好半天才极轻地确认:“你的意思是,汪直掉下苍云山的悬崖,已经……死了?”

    沈瓷没答话,闭上了眼。

    “杨福是假汪直,杨福是假汪直……”王越喃喃念着这句话,如同魔怔一般,与杨福相处的种种片段不停跃出,那种惊惶、慌张、犹疑、不安,此刻都被无限放大,昭示着那人身份的虚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王越难以置信:“好端端的,汪直干嘛去什么苍云山啊?”

    沈瓷的声音更轻:“是我同他去的……我以为……”

    她话音未落,王越已是红了眼,站起身,猛地一拍桌,震得地面都抖了抖:“你同他一起去的?你亲眼看着他掉下去的?”他暴跳如雷,已经红了眼,彷徨之后是愤怒:“杨福是假的,是假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说?若真是汪直,以他的性子,又怎会放你离开……你选择沉默,难道,难道……是为了让杨福将你送上督陶官的位置?”

    沈瓷不停摇头,王越每一句反问都像是锥着她的心,刮骨般的疼:“我没有,没有……不是不说,而是我也刚在江西知道此事。那日,我虽与汪直一同上山,最后却是独自下了山,之后发生了什么,都是前几日才知晓些许。然后,我便立刻借着运瓷的缘由赶到了京城,为的便是拆穿杨福!”她咬咬牙,沉声道:“这不仅是为了汪直,更是为了我自己……枉我最初误将汪直当作杀父仇人,杨福,才是我真正的仇人。”

    王越将她的话消化了好一阵,才慢慢问道:“杨福是你的杀父仇人?”

    沈瓷点头:“此事过去已久,详述起来又是一番故事。”她理了理心绪,挺直了背,竭力平静道:“其实,就算今日王将军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王将军。从景德镇到京城这一路我都在想几件事,也同汪直有关的,想要同你说一说。”

    王越握紧了拳头,重新坐下来,可身体依旧止不住地颤抖,良久才问:“你是想说尚铭吗?他策划杀了汪直?”

    沈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尚铭一直痛恨西厂的势力压过了东厂,对此应是筹谋已久,而且,据我推断,除了苍云山之外,他之前便安排了针对汪直的事件。”

    “比如?”

    “你还记得之前‘妖狐夜出’一案吗?

    “自然记得。”王越道:“汪直拉着我与他一同调查,只可惜后来这案子落到了东厂手里,后来说,东厂已经破了案。”

    “我并不觉得东厂真的把案子破了。”沈瓷想了想,道:“有一事你大概不知,我的好友卫朝夕,曾被诬陷与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进了东厂大牢。那个时候我便怀疑此事另有隐情,可惜当时我不知杨福的存在,亦不知他是东厂的人,如今看来,卫朝夕被抓入东厂大牢,必定不是偶然。说当时,朝夕身上搜出了一瓶毒药,上面便写着无影红。此等毒药,怎会直接写在瓶上。更何况,当时无影红这条线索还算是机密,一个小小的巡护队长又怎会知道?可现在,将当初发生的事和杨福尚铭的关系串在一起,我无论怎样想,都觉得这是一场东厂自导自演的戏。”

    “好端端的,干嘛自己演戏呢?”

    沈瓷认真道:“我觉得有一种可能,便是想要找替罪羊。可那时东厂刚接手此案,还未怎么深入查探真相,还未到一筹莫展的境况,为何就急着找人顶罪?其中很大的一种可能,便是妖狐夜出一案,原本就是东厂所为!”

    王越认真看着她:“这可不是小罪,你能肯定?”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对东厂的怀疑由来已久。”沈瓷揉了揉发疼的头,沉下气道:“无影红的毒那样稀少珍贵,用这种方式策划妖狐夜出的案子,能有什么好处呢?这绝非是单纯为了杀几个人。除了引发皇城惶恐外,还能让最初负责此案的汪直好好伤一顿脑筋,甚至因办事不利受到皇上疑虑。”

    “还有一点。”王越补充:“之前有一次,汪直遭到暗杀,对方正是用妖狐夜出的案子引诱他过去。若不是我赶到,恐怕他当时就……”他说到这里,眼神黯了下来,刚稍稍稳定下来的情绪再次垮掉:“可到最后,我到底还是没能救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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