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灰。

    凛凛的朔风传堂而过,卷起地面片片残叶。

    杨福昨夜与卫朝夕诉至深夜,释放后的情绪,疲累又轻松,一觉睡到了辰时。好在,出发的时辰定在午时,他还余有充裕的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并不是个明媚的好天气。可他的心情是痛快的,好不容易坚守到了这一天,只需抵达鄱阳,便可拨云见日,报了积蓄六年的仇恨。

    他甚感快意,早膳刚喝了一勺粥,想起今日应该叫卫朝夕早些筹备,又放下勺子朝她的住所行去。

    手指在门上轻敲了三声,没人应。

    “朝夕?”杨福在门外试探问:“还在睡吗?今日便要离开了,你可收拾好了?”

    寂静无声。别说答语,就连一丝一毫的脚步声都没有。

    杨福顿觉奇怪,卫朝夕虽然起得不算早,但挨到早饭的点,肚子一饿便会醒,眼下已至辰时,按往常的时间,她早就应当起来了。

    难道是已经出去了?

    杨福这般想着,见里面依旧毫无反应,又抬起手往门上拍了拍。

    这一拍,才发现原来门并未上锁,只需稍稍用力,自然便能推开。屋子里陈设依旧,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打开衣橱,发现卫朝夕常穿的那几件衣裳已经不见了,连带着她平日存在匣屉中的银两,也一道消失。

    杨福胸口一紧,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跚跚后退几步,后腰抵在圆桌上,转过身才发现,桌上安安静静放着一封信。

    他犹自不敢相信,直到打开信笺从头至尾看了两遍,才恍恍惚惚跌坐在椅上。

    信上的字不多,仅是寥寥一句话:

    “不必等待,我已先行一步,江西再见。”

    ******

    江西景德镇,御器厂内正是一派热闹景象。人人各司其职,制瓷流程有条不紊。

    因之前送入京城的斗彩瓷大受皇上喜爱,御器厂被赏赐不少金银,沈瓷将每一名御器师和窑工的月俸在原来的基础上都提升了一档,若制出精品,还有额外奖励。一时间,整个御器厂欢欣鼓舞,充满干劲。

    与从前的督陶官李公公不同,沈瓷了解瓷,懂得瓷,潜心投入到瓷务的钻研中,并且身体力行,不断修缮,在她的主持下,御器厂也渐渐有了新的风貌。

    这日,她正同徐尚先生试验一批新进色料的效果,执笔绘瓷,虽然在未烧制完成前,瓷器上都是单调一色,但凭着想象,那灰蓝的山石、红艳的山茶、幽恬的兰草,仿佛也渐渐浮于眼前。

    “这批色料磨得很细,质地纯净,用起来很上手。”徐尚先生道。

    沈瓷表示赞同,道:“今晚烧窑时,将这件也放进去,看看烧制出来的颜色是何种效果。”

    “说这批色料是花重金寻矿物研磨得来的,也不知在高温下会变成什么样。”

    “明日便清楚了。”沈瓷笑笑:“如今斗彩瓷刚起步不久,虽然得到皇上的喜爱,但还有提升空间。我打算主持烧制几批后,挑出品质最精者,表上‘天’字底款,作为品种的代表。”

    “不错。”徐尚先生抚了扶胡须,对沈瓷笑道:“当初高级御器师择徒,选了你,果然是没错的。”

    沈瓷腆然,不好意思地笑笑,回身刚将手中的笔放在桌上,便见一小窑工跑了过来,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御器厂外有人将这个递了过来,要我转交给您。”

    沈瓷低头一看,是一张字条。

    展开来看,一行秀逸的行:“思卿至意,何时方见?”

    沈瓷的心跃跃而动。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小王爷所。

    他来了,正如他之前答应的那样,终于来寻她了。

    那小窑工挠挠头,认真补充道:“那人还说,今日申时末端,约您到花涧山庄一叙。他等着您。”

    沈瓷困惑,这地方她没过:“花涧山庄?那是哪儿?”

    小窑工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之前受人邀请去过两次。”徐尚先生道:“地方有些偏,快到郊外了,从镇里过去,会经过一片密林。普通人家虽不知道花涧山庄,但富贵人家时有在那里举办聚会,因其环境清幽,服务周到,口碑还不错,是个消遣休闲的好去处。”

    “原来如此。”沈瓷低语一声,仍觉有些奇怪,朱见濂明明就在御器厂外,为什么还要约她去花涧山庄呢?她逮住那小窑工,问道:“给你字条的人呢,现在还在外面吗?”

    她问完,还没等回答,便匆匆要出去寻。

    “别去了,那人已经走了。”小陶工连忙组织:“那时我正往御器厂里运瓷泥,那人给了我字条后,很快便离开了。说是怕打扰你做事,因而把约定时间定在黄昏。”

    沈瓷点点头,略有失落,也认同了他的说法。理了理情绪,整颗心再次被浓郁饱满的喜悦包围,唇角情不自禁勾起,对小窑工笑笑:“那好,我知道了,谢你了。”

    待小窑工离开后,徐尚先生看着沈瓷满脸遮不住的笑意,不禁问道:“谁啊?淮王世子?”

    沈瓷抬眼看了看徐尚先生,抿唇点头。

    “我猜也是。花涧山庄那般地方,平常人也去不了。”徐尚先生乐呵呵的,突然间却话锋一转:“不过,那地方虽然不远,却有些偏,他倒是放心让你一人去。你能找得到吗?要不我送你一程?”

    沈瓷兴致正好,轻巧同徐尚先生行了个礼:“不劳烦先生亲自送了,告诉我如何走便好,我好教车夫寻得。”

    “那好,汐水路你知道吧?沿着那条路往北走,穿过一片林子便是了。”徐尚先生道:“路上人烟稀少,注意安全。”

    “是了,记住了。”

    沈瓷强自压下心中喜悦,继续做着手头的事,期间两次没忍住,将字条又拿出看看,再次确认是他的笔迹。好不容易熬到申时,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终于起身,出厂唤了车夫,朝花涧山庄行去。

    天色渐暗。

    日光向西斜去,倾出一点霞光,已近申时末端。

    马车从汐水路向北,一路行去。沈瓷坐在马车里,车外的人声渐渐安静,想来已是到了密林。

    她拨开帘子,向外看去,喜悦点在眉梢上,可没过一会儿,那眉心又渐渐皱了起来。

    之前只顾着高兴,没能细想,如今静下来,耳边只剩下马车辘辘的滚动声,却觉得处处诡异。那张字条,笔迹是小王爷的没错,可按照他的谨慎,怎会让她独自穿过这道安静的密林?若说等在御器厂外不进来,是怕打扰她做事,可从前哪次他不是堂而皇之地进来,兀兀出现在她的面前?更可疑的是,明明是托个不熟识的小窑工转交字条,却只写相思,反倒将最重要的时间地点以口转述,实在蹊跷。

    有没有可能,那字条的思念是真的,可约见的信息……却是假的?

    可若是假的,又怎会真的去花涧山庄?想必在这密林夹持的小道,便会出现异样。

    沈瓷心下一沉,敛了喜色,自己先前真是被冲晕了头,竟没能细想这些存疑之处。她探出车帘,急急对车夫叫道:“快掉头,我要回去。”

    车夫一愣:“掉头?不去花涧山庄了?”

    “不去了。”沈瓷果断道:“若真的是他,自会再来御器厂寻我。”

    车夫应了声,欲减下速度拐弯,刚勒了下缰绳,整个人便愣住了:“沈……沈大人,怎么有这么多人朝我们围过来……”

    沈瓷神经绷紧,迅速拨开车帘一看,果然见到**个大汉,满脸糟粕气地朝她聚拢。

    他们速度很快,小道又窄,掉头已是来不及了。

    “哟,小妹妹,还专门减下速度迎大爷呢,爷爷们在这林子里憋着,等你可久了。”说话的是个黄牙黑皮的汉子,那小小的鼠眼眯起来,透出黏腻的猥琐,言语间,竟已攀上车窗,一把扯掉了帘子:“哈哈,是个娇小的美人,兄弟们今日可有福啦。”

    与此同时,余下几个汉子也陆续追了上来,直朝车夫抓去。看样子,是准备先丢掉车夫,之后,大概便是她的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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