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四儿在前头给六幺打着灯,四儿身量未足,却也清秀可爱,她边走边回头对六幺道:“姐姐留神些,吃食摔了事小,万一你出个什么事,七姑娘不揭了我的皮才怪呢。”

    六幺了这话,微微笑了下。这些日子她实在太累了,不光是身子,心更是。六爷,你若是死了,幺儿必定随着你去,也不枉咱们好了一场。

    屋子里黑黢黢的没点灯,六幺叹了口气,她瞅了眼手中托盘里的精致小菜和稀粥,抬步走进去。

    “姑娘,吃点东西吧,你这样不吃不喝可怎么成。”

    黑暗中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声:“王爷未时带哥哥进宫的,现已戌时,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其实不光苏妫心里着急,六幺也是,可是此刻她总不能跑到姑娘跟前哭,只能强颜欢笑,安慰道:“许是宫里的太医正在给六爷诊治,你就别操心了。”

    “是么。”

    苏妫淡淡地撇下这句话就沉默不语,有种人,遇到的事越急她的心反而越冷静,恰好,苏妫就是这样的人。

    瞧着父亲今日午时进宫的样子,他仿佛早就准备好似得。而后来宫里又宣六哥进宫,想必是里面出了点变故。至于现在,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证明父亲此时还未倒在姜铄手里。

    梳妆台上摆着的油灯被六幺点亮,屋里瞬间就被灯光的温暖所笼罩。

    苏妫扭头看向梳妆台,大铜镜里身影模模糊糊。女孩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这下可算看清了自己的脸,眉眼如画,香腮腻雪,就算灯影在暖,也温不热她苍白的脸。

    苏妫慌忙地将身子转过,或许从回到苏家的那刻,她就得了一种病,不敢照镜子。

    美丽的女人总喜欢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或喜或嗔,或怒或悲,在她们看来,无论怎样都是风情。

    可是苏妫却是个例外,她不喜欢照镜子,甚至从回到苏家那刻起,她就得了种病,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害怕,晚上非要用布将镜子罩住才能睡着。

    又一阵心慌后,苏妫终于沉下心,她淡淡地瞅了眼桌上摆着的燕窝粥,对六幺说道:“这可不成,总得让人知道点消息才放心。咱们去找大哥,去问问他。”

    长子苏人义住在东小院那边,不用坐车,打着灯紧走几步就到了。

    本来苏妫还准备好银两打赏上夜的妈妈们,谁知这一路走来,竟没看见半个人影,而快到大哥东小院门口时,就到一阵欢快的丝竹之声,人仿佛也挺多的,在玩乐?

    忽然,从旁边假山石林里闪出个黑影将苏妫主仆几人吓了一大跳,还是奶妈子胆大,上前首当其冲喝道:“哪个崽子,看见姑娘还不跪下。”

    借着灯笼的微光,苏妫看见那是个小厮。小厮正慌忙地提溜着裤子朝自己紧走了几步,一股浓郁的酒味儿扑面而来。六幺连忙搀着苏妫往后退,这算个什么事。

    “哦,是姑娘啊。”酒壮怂人胆,酒也壮色胆,那个小厮腆着脸直往苏妫跟前凑,笑眯眯道:“您怎么也来咱们这儿了,正好去吃酒罢。”

    啪

    苏妫的奶妈先是给了那小厮照头来了一记狠的,紧接着使劲踹对方的小腿,边打边骂道:“给我滚远些,不回家挺你娘的尸倒在这儿混闹,信不信我告到大夫人那儿去,保管叫你全家卷包滚蛋。”

    被奶妈这么一吓,小厮的酒倒醒了大半,他慌忙地跪到地上,不住地抽自己嘴巴子,口口声声求饶道:“求姑娘仁慈,求妈妈仁慈,小的再也不敢了。”

    奶妈冷哼一声,走到苏妫跟前,轻声询问道:“姑娘,要不咱们回去吧。瞧这光景,里面指不定怎么没脸地闹呢。”

    苏妫一声不吭地往里边走去,果然啊,院子里灯火通明,正中间点着火堆,火堆上架着全羊在烤,油不时滴到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长桌上摆着时下最新鲜的水果,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喝空了的酒瓶,一个貌美女子穿着戏衣在咿咿呀呀地扯昆腔:“他把眼儿觑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都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便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苏人义怀里抱着个约莫五岁的小男孩,那小孩子一看就是老大的种,白花花的脸,细长的眼,稀疏的眉毛,看人斜眼看,简直与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坐在苏人义跟前有三两个妖艳的女子,是他今日从外宅接进来的侍妾,大奶奶万氏正笑着和苏人义玩闹,瞧见门口的苏妫,忙推了下老大:“老七来了。”

    苏人义懒懒地朝门口看来,许是黄汤灌了几壶,他的脸竟红润了些许。只见老大指着苏妫,对他儿子笑道:“宝儿,你瞧小姑来了,快叫人哪。”

    小男孩宝儿不屑地撇撇嘴,头朝天望去,奶声奶气道:“娘说小姑是妖精,叫我别看她别和她说话,我不想叫她。”

    气氛当场尴尬到那儿,大奶奶万氏忙推搡了一把她儿子,从凉席子上起来穿上鞋,踏着小碎步边走边笑道:“他姑,别小孩子满嘴胡吣,我可没这么教他,定是他从哪里来的。”

    六幺气不过,冷笑一声嘲讽道:“这小孩子哪懂这些,正如奶奶说的,‘定’是哪个不长眼的大人,满嘴喷粪带坏了小的。”

    万氏了这话,只是脸色微微一变,倒不生气,还是有点大奶奶的款儿,她陪着笑站在苏妫跟前,问姑娘怎么来了,是哪个丫头婆子不话了,还是月利银子不够使了。

    苏妫没理会万氏,她径直走到老大跟前,放缓语气说道:“爹爹今日去宫里好久了,小妹过来想问问大哥,有没有什么消息。”

    苏人义从瓜子花生皮里扒拉出一根金牙签,他边剜后牙槽边哼哼道:“这皇宫又不是我家开的,我哪儿知道啊。爹本事那么大,肯定能囫囵个儿地带老六出来,你一娘们操哪门子心呀。”

    “你。”苏妫一时气结,竟不知如何接话。

    苏人义只是厌恶老六,对老七倒是没太大的反感,他瞧见妹子面色难看,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果皮屑,摇晃着身子起来走到苏妫这儿,搓着手笑道:“小七儿,既然来了,那就吃口宵夜吧。正好那只羊也快烤熟了,味道真不错。”

    苏妫心口憋着的一口气,快要忍不住发火,而正在此时,大管家白瑞忽然来了,他看见苏妫也在,倒也不吃惊,只是沉着一张脸往进走。

    老大两口子瞧见白瑞,迅速撇开苏妫,忙笑着迎将上去:“瑞叔,您老怎么来了。”

    白瑞虽在苏府身份不一般,但他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无论何时都记着自己的立场。

    “大爷,大奶奶,七姑娘。”白瑞分别朝苏人义兄妹抱拳行了一礼,开口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就赶着过来给大爷说了。”

    不等老大开口,苏妫忙道:“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白瑞点点头,他用一种很同情的眼神看着苏人义,放轻了语调说道:“皇上准了老爷辞官,老爷一出宫就带着六爷上终南山寻神仙去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嘴张的简直能吞下一个鸡蛋,苏人义连退了好几步,还是万氏将快跌倒的他扶住,只见老大脸上两行清泪徐徐滑下,喃喃道:“老头子可真狠,意国公没得了,还不如中午就让他把我勒死喽。”

    “爹,你别死,”老大的儿子跑过来抱腿,摇晃着他爹哭道:“你还没给我买会说话的鸟儿呢。”

    “去你娘的鸟!”老大一脚踢开儿子,细长的狐狸眼睁大,冲地上的儿子喝骂道:“老子都成草民了,还买买买,买个球你要不要。”

    万氏忙过去抱起儿子,既然这死鬼已经做不成国公爷了,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还有啥怕的,想通这层,万氏扭头冲丈夫嚷道:“有火撒在儿子身上作甚,有本事你也挣个国公爷当啊,那时候我才服你。”

    白瑞瞧够了戏,这才慢悠悠道:“皇上只是准了老爷辞去官职,至于意国公爵位,在老爷百年之后,大爷您依旧能继承。”

    这一惊一喜,简直将老大的魂都给弄没了,他痴傻地抬头瞧白瑞,呆呆地问道:“瑞叔,我爹啥时候死?”

    白瑞面色不善,显然是压着火,而那苏人义却是高兴的都忘记自个儿是谁了,他不住地往平拂衣裳,志得意满地笑道:“我是不是得进宫谢恩去,哎呦,我可没有品服,来呀,把张裁缝叫来,给爷连夜量一身官服出来,爷要进宫啦。”

    “大爷可是喝高了吧。”白瑞的嘴角不住抽搐,他眼里尽是鄙夷,手半掩着鼻子道:“皇宫岂是老百姓想进就进的?还有,我劝您以后花钱悠着点,您还不知道吧,老爷已将全部家私都捐给了朝廷。”

    苏人义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清般,他伸长了脖子问道:“你说什么?我真是喝高了,没太清。”

    苏妫挑眉冷笑一声,幽幽地补刀:“他说,你以后是个穷人。”

    “你闭嘴!”苏人义喝断苏妫的话,凑上前抓住白瑞使劲儿摇晃,问道:“瑞叔,是真的吗?啊?”

    白瑞点点头,他强忍住扑面而来的酒臭气,淡淡道:“是真的。老爷说苏府日后全交给大爷管理,叫我在旁协助。”

    许是苏人义的表情实在太过凄惨可怜,白瑞叹了口气哄道:“咱们益州老家有个小钱庄,况且京城还剩下几间铺子,若是打理的好的话,足够全家吃喝不愁的过一辈子了。”

    苏人义了这话,才稍微将狂跳的心给抚顺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这时,方才唱昆曲的妖媚女子上前搀住他,甜笑道:“爷以后可是要当国公爷的,留神跌了脚。”

    老大一这裹着蜜糖的话,立马反搂住那女子,大笑道:“走,跟国公爷睡觉去。”

    “瑞叔留步。”苏妫瞧见白瑞往出走,忙紧跟了几步上前道:“皇上就这么轻易地让爹爹辞官?”

    白瑞眼眸垂下,他暗赞苏妫稍微还有点脑子,只不过老爷还吩咐过了,要保护小七,更要防着小七。

    “老爷为了给你哥祈福治病,辞官捐钱,将能做的都做了,皇上仁德,不准也不成了。”

    苏妫有满腹的疑团想要跟白瑞问清楚,可是料想对方也不会给她说实话。

    “王爷呢?”苏妫眼睛不自主地瞟了眼左右,她轻声问道:“我记得是王爷带了六哥进宫的,他怎样了。”

    白瑞微微一笑:“王爷亲自去送老爷和刘神医走,说是过几日才回京。”

    苏妫哦了声,正准备出门回去,谁知却被白瑞叫住。

    “老爷走前还说了,何夫人的后事等王爷回来后帮着料理,叫您尽管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别委屈了自己。”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自那夜去过苏人义那儿,苏妫几乎就长在了闺房里。她没本事去干涉老大在府里大刀阔斧的胡闹,所以还是静静地等着韩度回来好了。

    不过细细回想这些天所发生的事,简直就像一场被精心策划好的噩梦。何夫人的暴卒,六哥的病倒,老爷的‘失心疯’到最后辞官出走,这些事看着毫不相干,但好像中间有什么线连着似得。

    天热,六幺给苏妫端来一碗冰镇过的牛乳酪,轻笑道:“吃这个凉快凉快吧,可怜见的,一天到晚穿着宽袍大袖的,热死了。”

    苏妫笑着拿起小勺品了一口,前段时间怕显肚子,不敢狠劲儿吃,现如今韩度马上就要来带她走了,怎么吃都没关系。

    “姑娘,大喜大喜呀。”

    大奶奶万氏人还没进来,声音倒先传进来了。苏妫让六幺将吃食端走,挺直了背坐着等这个给儿子教‘姑姑是妖精’的女人。

    万氏穿了件崭新的团花外罩缦衫,鹅黄披帛曳到地上,脸儿泛着兴奋的红光:“哎呦,我的七姑娘,大喜呀。”

    苏妫淡淡一笑,端起手边的茶,慢悠悠道:“何喜之有?”

    “王大人表弟才刚给你哥传过来话,说是明日接你过门。”

    茶杯从苏妫手中滑落到地上摔成粉碎,女孩惊讶地站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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