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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部车,少说也有六七个人,可是最后坐下来吃东西的却只有方晨和韩睿。

    “你的包我会替你找回来。”点菜的时候韩睿说,眼睛还看着酒水单。

    方晨倒是一点也不怀疑他有这个能耐。

    果然,仅仅十来分钟之后,菜刚上了三道,就有人拎着她的包一路走进来,原样奉还到她的手上。

    钱包应该被人翻动过,但是数额并没有少,甚至整只皮包里面什么东西都没丢。

    她看着来人凑到韩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声音虽小,但她还是听清了其中的一句:“……已经照规矩办了……”

    她不由得一愣,待那人离开后,随口便问:“你拿那个两个抢包的人怎么样了?”

    韩睿正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喝汤,修长的手指捏住调羹,他的动作极其优雅,像是从小便受过最良好最严格的教育,他看了看她,说:“知道这个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原本只是猜测,如今这样相当于证实了她的想法,方晨不禁放下筷子,“我只想知道你差人使用了什么样的暴力。打一顿?还是在人家身上戳几个洞?”

    “你的正义感用得未免不是地方。你似乎忘了,被抢的人是谁。”

    “所以就要以暴制暴?既然受害人是我,那么你在采取动作之前,不也应当先征求我的意见?”

    “看来你是怪我不尊重你。”韩睿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似乎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面前的一盅汤水,略带嘲讽地点头:“那么好吧,如果有下次,我会事先询问你的。”

    下次?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在气她。

    这种事情一般人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要碰上,结果他居然跟她讲下次?而且,用的还是这种云淡风清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

    简直就是话不投机!

    况且既成的事实,显然已经无法改变了。她不无忿恨地瞪他一眼,索低下头去,再也懒得同他有任何交淡。

    回家的时候,韩睿让车子停在公寓楼下,亲自送方晨进电梯。

    “不用这么麻烦。”其实心里还在介意着吃饭时候的事,方晨的神色不免有些冷淡,忍不住拿眼角觑他:“你还怕我再被抢一次不成?”

    “那倒不至于。莫非你的运气一向都有这么差?”英俊的男人侧过脸,似乎是在很认真地询问,眉峰微微挑起来,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突然发现,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不说话的时候可以令周围的空气都冻结凝固住,可是一旦开了金口,又似乎很轻易地便能煽动旁人的情绪,引导着对方朝着他自己希望的方向而去。

    就好像现在,他仿佛有意要嘲笑她,存心让她动怒似的。

    于是她抿了抿嘴角,面色平静地说:“我的运气向来好得很。不过最近倒是真的应该反思一下了。”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自从遇见你以后,那些倒霉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说完便偏过头去不再作声。

    韩睿见状,不由得微微一笑,俊挺的眉目清晰无比地倒映在金属双门上,幽深的眼晴却望向她,“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伶牙俐齿的?还是自从遇见我以后才变成这样?”

    红色的晶数字正在缓缓向上跳动,微凉的风从电梯顶上的某个角落渗进来。

    他将双手在长裤口袋里,姿态闲适地倚墙站着,侧着的头微微低下来,眼角还带着些许笑意——那副平静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一个危险分子。

    而他的语气也不像,简直温和得要命,甚至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商量的语调同她说:“难道以后我们见面,次次都要这样针锋相对?”

    其实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方晨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想和他撇清关系似乎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

    那么以后呢?

    时刻处在高度警备、剑拔弩张的状态确实也挺累的。

    进家门之前她忽然转过身说:“和平相处,怎么样?”

    韩睿说:“同意。”

    他的话音刚落,便只见她从对面伸出手来。纤细白皙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手掌也是薄薄的,线条亦是十分优美,皮肤光洁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薄胎瓷,在强烈灯光的映照下,就连掌心里那一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他低下视线看了看,不禁觉得好笑:“这算是达成君子协定的方式?”虽是这样说,但还是很配合地伸手与她相握。

    “希望下次见面你能遵守这个约定。”方晨微微抿着嘴角,目光直视过去,看上去倒像是之前受到了迫害和欺压,以致于对未来他的表现都显得相当的不信任。

    她对他向来都是横眉冷对牙尖嘴利的样子,如今这副表情,似乎是委曲求全了,却偏又显出几分少见的可爱来。

    结果韩睿不由得再次失笑,恐怕就连自己都没发现今天的笑容过于多了。

    他轻轻挑起深黑的眉角,看着她,有些意味深长:“女人并不一定就是受害者。其实除了某些先天的优势差别之外,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没吃亏过,而且我看以后也不大可能吃亏。”

    “是吗。”方晨将手抽回来,又想了想,“那我就权当这是一句赞美吧。要感谢你,替我们的和平共处开了一个好头。现在我要进去了,晚安。”

    “那么,改天见。”

    在她合上门板之前,韩睿已经转身重新步入电梯里。

    谢少伟从吸到第六烟的时候,落地窗外忽然有强烈的车灯光线滑过,紧接着下一秒便转来熟悉的引擎声。

    他很快掐灭了烟头,抽回原本架在茶几上的两条长腿,三两步便到了门口,迎着走上台阶的韩睿,开门见山地说:“哥,强子想见你。”

    韩睿将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手指捏了捏眉心,灯光下的面孔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只是眼神依旧锋锐,淡声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前阵子出去避了避,听说上礼拜刚回来。”谢少伟仔细观察着韩睿的脸色,声音莫名地低了些:“他说有要紧的事,一定要当面和你讲。”

    韩睿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负责安排时间。”

    “行。”

    李强来的当日,别墅里没有其他兄弟,只有钱军带了两个人七倒八歪地横在客厅沙发上看球。

    “你小子最近可瘦了不少啊。”撑起头,上下打量了昔日伙伴一眼,钱军又朝他一努嘴,“哥在上面书房。”

    李强掂着烟盒,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放进去,小心翼翼地问:“气消了没?”

    钱军咧嘴:“我哪晓得。你自己上去不就知道了。”

    结果等到球赛进入最后的伤停补时阶段,楼梯处才再度传来动静。

    李强独自一个人走下来,和底下的人匆匆打了个招呼,似乎什么也顾不得说,然后便大步开门离开了。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同韩睿谈了些什么,只是等谢少伟外出办完事回来之后,韩睿也已经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将车钥匙捞在手里,说:“我出去一下。”

    钱军在后头问:“不用我们跟着?”

    “不用。”

    车子一路开到郊区,方晨才将视线从窗外调回来,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刘海,转头说:“我面子真大,居然让你亲自当司机。”

    “有必要将我想得这样难相处吗?”开车的男人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更加显得侧脸线条俊挺坚毅,由前额到下颌,形成近乎完美的弧度。

    方晨对此不置可否。

    只不过今天倒是着实感到意外。原本她只是随口说起要去慈心孤儿院,结果没想到韩睿竟然愿意开车送她,而且极少有的,没有前呼后拥地带着他的那些手下,也正好避免了会不小心吓着小朋友们。

    她想说,你这人真是喜怒无常,心思难测得很。不过当然不会真将这话说出口,于是笑道:“看来那天的协定还真有效。”

    “我也这么觉得。”韩睿稍稍侧过头,目光透过深黑的镜片,从她柔和的面颊上迅速滑过。

    不得不承认,气氛友好的时候,他和她的相处还是比较融洽的。至少没有尴尬或难堪,而她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拘谨和约束。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清楚她到底将他当作了什么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不畏惧他,从不惧怕他,就连他在她家养伤的那段时间,那样近距离的接触,她仍能将他当作透明人,又或者直接居高临下地颐指气使。

    “快到了,左手边转进去。”方晨在一旁适时地出声。

    他没应,只是放缓了速度,顺着她指示的方向开车拐进去。

    过去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虽然有足够多的钱,但是向社会福利机构捐赠这种善事,似乎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但是反观方晨,倒像是熟门熟路,下了车便直奔大院而去。

    只是倚在车旁吸了烟的工夫,就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手拉手跑过来,在韩睿脚边停了下来,那个女孩子更是仰起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

    “叔叔……”小孩子独有的脆生生的嗓音打破安静,但又似乎有些胆怯,也许是被眼前这陌生而又沉默的男人吓到了,停了半晌,才又接下去说:“李阿姨说这样不好。”

    韩睿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

    “嗯!阿姨说,吸烟有害健康!”看上去稍大点的男孩在一旁一字一顿地附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

    韩睿微微一怔,这才低下头去,看了看那剩下的半截香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下一刻还是伸进车内,将它摁灭了。

    结果转回身来,却发现方晨不知何时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古树下,似乎冲着他微微做了个表情,笑意轻浅,宛如天边星辉稍纵即逝,然后便招手叫道:“思君,明明,你们过来。”

    两个孩子同她很熟,欢快地飞奔过去,一左一右扯住她的衣摆。

    夕阳落在她的身后,隔着颇有些年代的旧式小楼,浅浅的余光漫天铺陈开来,贴合着远处深青色的山头,仿佛蕴染的巨幅水墨画。而她就恰恰好似站在画前,弯着腰,那一点顺滑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光洁饱满的前额和乌黑清亮的眼睛。

    他仍旧倚着车身站着,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虽然不能完全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却可以清楚看见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她带了礼物给小朋友,逗得小朋友们异常开心,欢天喜地地又蹦又跳,直拉住她不肯撒手。

    而她好像习惯了,大约是经常会送他们这些小玩意吧,他猜想。于是也就任由他们围在身边,将衣摆裤腿扯得乱七八糟。

    “干嘛站得那么远?”难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记得他,方晨终于抬头看过来,提高了嗓音问,漂亮的眉眼间还带着没来得及收敛的笑容。

    他却只是微一扬眉,脚步一动不动,看样子完全没有走过去凑热闹的打算。

    她又朝他的方向看了两眼,也不再叫,便重新低下头去驾轻就熟地应付小孩子。

    最后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来,小朋友们被阿姨领走了,方晨这才整了整外套的衣襟,走上前问:“觉得无趣?”

    韩睿不答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看起来你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确实接触得比较少。”他换了个站姿,墨镜仍旧架在挺直的鼻梁上,所以她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他说:“原来你也有爱心。”

    这叫什么话?

    方晨在心里迅速地确认再三,却还是嗅出了一丝讽刺调侃的意味。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一向都不缺少爱心。当然,特殊情况例外。”

    “哦?”对面的男人果然微微挑起眉,“比如说,当我受伤的时候?”

    “你记仇?”回想起来,除了态度恶劣一些,她也没做什么太过份的事,不是么?好歹还将卧室让了出来,供他养伤呢。

    韩睿摇了摇头:“我不至于跟女人记仇。我只是吃惊罢了……”尾音未落,他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将身体微微前倾,并同时抬起手来。

    眼看着指尖就要触到肩膀,倒让方晨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结果到底还是反应慢了半拍,他已经从容不迫地将她肩头沾着的一片树叶摘了下来。

    翠绿细小的叶子上还带着蜿蜒清晰的脉落,不知怎么会从母体上脱落下来,此刻被捻在修长匀称的指间,显得尤其嫩弱单薄。

    韩睿只是抬起眼睛看向她,深黑的眸底闪过一抹兴味的神采,唇角微动,仿佛哂笑:“你怕什么?”

    方晨不禁有点尴尬,确实是反应过激了。在方才那一刻,她或许什么也没想,又或许是回想起被暴强吻的那一次……虽然隔了这么久,他再也没有侵犯过她,就连肢体上的接触也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时候甚至如同绅士般疏淡而有礼,可是,完全是下意识的!她下意识地觉得有压迫感,只要他靠近,她便忍不住想要后退。

    真是见鬼了!她想,原本不该这样的,而且,以后也绝对不能这样!

    幸好韩睿似乎并不打算追着这个问题不放,很快便换了个话题。

    “你每次来都会送他们礼物?”

    “不一定。”身后那栋颇有些年岁的小楼与他们隔得太远,大院里又疏疏落落地栽着古树,几乎全然隔绝了教室里的读书声,因此周围显得尤其安宁而静谧,她兀自笑道:“我送东西给这些小孩子可都是有条件的。我跟他们讲,要先听听院长和阿姨们的评价,看看他们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学习,有没有帮助做家务,做得好不好。如果结果令人满意,才有礼物得。”

    “这么复杂。”韩睿倒像是完全没想到一般,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笑。

    “很正常吧。”她没有看他,侧脸映在最后一抹霞光中,致美好得如同一幅沉静的剪影,像是若有所思,可说出来的话却犹如滴落在窗沿的水滴,字字清晰分明,“这世上应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

    即使隔了这样久,韩睿依旧记得那段话。

    曾经在异国暗的小巷子里,□着某种奇怪的类似南方口音的房东赶出去的时候,尽管他被紧紧包覆在母亲的怀里,可仍然又冷又饿。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虚脱得近乎晕厥,甚至就快要死掉的感觉。

    可是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并且在经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艰难困苦的生活之后,境况奇迹般地越来越好。

    确实可以算作是个奇迹。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和手段,居然能以一种极其风光的姿态将他一并领进大名鼎鼎的罗森博格家族的大门。

    于是,那座豪华恢弘得如同殿般的庄园,此后便成了他的新家。而他的继父,那位气势威严、一手掌控着北美整个黑道命运及军火资源的黑帮大佬,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并且亲切地允许他直呼他的名字。

    只不过,尽管得到了继父的宠爱,却依旧难逃整个复杂庞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和权利倾轧。

    表面上没人敢瞧不起他,但背地里的为难、甚至陷害却总是一波接一波地袭来,仿佛一直有人乐此不疲地与他作对,尽管他当时还仅仅是个未长成的少年。

    其实也难怪,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继承人的位置有多重要,但凡有点资格或资本的人都在虎视耽耽。敌意并非单只针对他一个人的,那些兄弟叔伯之间,明争暗斗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似乎每分每秒都要紧绷着神经,丝毫不能松懈,也不敢松懈。最初的几年,他被训练得连睡觉的时候都格外警醒,枕头底下随时放着防身的武器。

    在那里,不能相信任何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而他的母亲,那个有本事令教父为之着迷的东方美人,则像是在刻意地疏远他,对他不闻不问,就算他在枪械训练中受了伤,也绝少会亲自露面探望安抚。

    她仿佛逐渐隐匿在那偌大的庄园城堡之中,却又时刻让他感觉到那双在背后注视着的眼睛。

    他在不知不觉中日益变强,各方面都已经很快地超越了同龄人,并且引起继父越来越多的关注和信赖,同时,也树立起更多的敌人。

    其实那时候年仅十八九岁的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是其他人却不这样想,始终不肯放过他。直到后来有一次出去谈生意,回来的途中遇袭受了重伤,被送回到庄园里养了近三个月才渐渐康复。

    那是圣诞节的夜晚,到处都维持着一派欢乐详和的氛围。盛大的晚宴结束之后,他在卧室里见到了母亲。算起来,距离他上次见她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疏朗的月色下,他注视着母亲平静安宁的侧脸,仿佛等待了很久,母亲才从窗边转过头来,目光一如当年困苦潦倒时候那样坚定,甚至有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坚毅的力量,穿透空气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她开口问:“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吗?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受伤流血是必须的,只有经历过这些,你才会懂得一切都来之不易。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其他人。不是每个人都能登上巅峰,而如果你要做到,就要付出代价。如今你已经得到了教训,如果不想下次丢掉命的话,我相信你会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不知道究竟是被母亲的这番话唤醒了,还是身体里面本来就有权力和欲望的因子在流动,而它们就在那个时候恰好觉醒了。

    从那天起,他终于开始迈上此后一路走来的道路。

    软弱,不忍,同情,犹豫,甚至感情,这些通通都被逐一地抛开,最终成为助他登上顶峰的代价。

    “怎么了?”对于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方晨不免感到有些困惑。

    她直觉是自己刚才的某句话或某个举动出了问题,所以才会使得如今的韩睿以一种近乎幽深难测的神情看着她。

    他在看她,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可却又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从有接触以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心中正自微微一动,结果韩睿已然开口道:“没事。”

    果然是没事,因为就连声音都一如往常的清冷平静。

    她不想耽误他太多的时间,所以又待了一会儿之后便预备打道回府。结果半途中再次经过那座小教堂,她突然要求说:“可不可以停一下?”

    她下了车走进去。

    暮色四合,又处在郊外,周围的景致早已经陷入一片昏暗模糊之中,丛生的树木枝丫伸出奇怪的角度,颇有些幽暗诡异的感觉。倒是教堂里还有灯光,晕黄而温暖,一圈一圈投映在斑斓的玻璃上,仿佛隔出另一个光明的世界。

    因为是挑高的建筑设计,条形座椅也摆得疏落,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似有回响。

    不紧不慢地跟在方晨的身后,韩睿其实并不好奇她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只是惊诧于自己的配合。他很少这样无条件地配合某人做事,她叫他停车的时候,甚至连理由都没有交待一句。

    而他偏偏很自然地踩了刹车,并且跟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套黑色的衣裤,头发垂顺地披散开来,从后面看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在长而空阔的走道上,益发显得整个人纤细柔弱。

    然而他很清楚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恰恰相反,她应当是他见过的最冷静坚强的女人,仿佛从不畏惧任何东西。而且方才那一瞬,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竟然能勾起他曾经以为已经无比遥远的回忆。

    他几乎不想否认,自己对她的兴趣正变得越来越浓厚。就像偶然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每多接近一步,便会多一分出其不意的新鲜感,这在他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方晨最后在受难耶稣的像前停了下来。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那个巨大的十字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表情太过安静,竟显得十分虔诚。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韩睿站在她的身旁,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从她的侧脸上滑过,然后便听见他问:“你信基督?”

    “不信。”她仍旧维持着那个看似虔诚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不曾偏移一下,只是反问:“你呢?”

    “虽然是在国外长大,但我是无神论者。”

    这是韩睿第一次主动提起他自己的事,她听了之后稍稍静默了两秒钟,然后终于转过头来:“哪个国家?是不是意大利?”她笑了一下,唇角轻轻扬起来,像是在猜有趣的谜题:“那边的黑手党比较有名。”

    “不是,美国。”

    对方的话音落下,她便突然不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结果韩睿却在下一刻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打量了她一下,径直问:“怎么了?”

    其实或许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她无意中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谁知道他竟然能够这样敏锐,一眼看穿。

    她却只是摇头否认:“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口语一定十分流利。”

    这是个有些拙劣可笑的借口,可是不知为什么,韩睿并没有拆穿她。他无声地再度看了她一眼,提议说:“要不要回去?”

    “好。”

    她跟在他身后,稍微错开两三步的距离。她发现自己本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有时候分明强势迫人,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有任何一点的欺瞒和狡辩,可是有时候却又仿佛绅士十足,他能敏锐地洞察到旁人的内心,却偏偏不点破。

    和这样的人相处,每分每秒都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刺激。

    当然,还有危险。

    她不愿去想最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只知道,心中某个一直存在着的执念使得自己没办法再让一切从头来过,或者重新选择了。

    那天之后,两人的接触正式多了起来。

    方晨并不想过度反抗韩睿,因为她知道他似乎很乐于见到她反抗的样子,而且越是那样,他就对她越感兴趣。于是,有时候下了班便会被带出去吃饭,或者稍带点不情愿的和韩睿一道出席某些公开场合,又或者有时被公然领进夜总会和酒吧里。

    两个人同进同出的次数多了,于是引得韩睿的一帮手下纷纷对她行注目礼。

    她本不曾想过要这么高调。虽然关系渐好,但有一回恰好碰上心情不佳,坐在车里便还是忍不住暗讽道:“想不到你的交际应酬比某些大企业家还要多。难道那些地方都非要带着个女人一道去吗?”因为她发现,前两天在替一位同事庆生的时候,她走在酒店的大厅里,就有两个迎面而来的男人多看了她几眼,面色诡秘。

    不巧的是,她认人的本领一向不错,很快就记起来是在一场交易会上见过面的。

    那场交易会是非公开的,韩睿又是贵宾,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参与其中的那些人的身份,应该全都清白不到哪里去。

    直到那时她才恍悟,自己好像已经被不知不觉地带入到这个复杂的圈子里了,而且很快便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究其原因,无非不过是她跟在韩睿身边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而这个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所注目的焦点。

    这一点,倒是毋庸质疑的。

    还有更夸张的,他甚至带她去他的地下赌场。

    那种地方,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接触。

    去年报社就和当地一家电视台的新闻栏目组合作,派出细心胆大的同事暗访城中几家大型的地下赌场,可惜碍于种种因素,最后带回来的消息资料并不尽如人意,有些甚至没有报道播出的价值。

    又或者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时候。

    当时苏冬跟着的那个男人还没出事,并且在道上混得十分风光。于是有一天苏冬告诉她说:“我昨晚手气真好,赢了八万多块!……”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而这种兴奋随着后来光临这种场所的次数的逐渐增多,慢慢蜕化成为烟雾中的一抹轻描淡写,不复得见。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方晨听苏冬详细地描述了赌场里的情景,包括里面分发筹码的帅气小伙子,还有那些穿着暴露艳情的辣妹。

    当然,更少不了一掷万金的富豪阔少们。苏冬曾经不无感叹地说:“大概他们的钱赚来不需要花力气的,流进流出就跟自来水一样。”

    不过方晨倒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潜心收敛得太久了,好像真的渐渐被陆夕的影子同化,甚至即将被覆盖掉,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生活面目和喜好,忘了曾经是怎样的追求着新鲜和刺激。

    所以,即使那时候有大把便利的机会,她却从来没有要求过苏冬带她去传说中的赌场看一看。

    如今倒是因为韩睿,她才得以真正亲临其境。

    他让侍者拿花花绿绿的筹码给她,并让经理亲自领她下场去玩。

    “输多少都无所谓,是吗?”她随口问,因为自己一向没什么偏财运。

    “想玩什么都随便,若是筹码不够了再让人来取。”

    韩睿从旁人手里接过酒杯,琥珀色的光芒揉碎在头顶璀亮的灯光里,一并倒映在漆黑的眼底。而他用深浅变幻的目光望向她,奇异得很,竟然仿佛带着些微温和的笑意。

    方晨却只是一时感到奇怪,他是如何做到的?是如何做到用平淡至极的语气却能讲出令人觉得宠溺无限的话来?

    近来她得出一个新发现——平时这男人脸上的笑容真是少之又少,偶尔流露出来,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那都简直堪称难能可贵。而且,每当他对她无缘无故和蔼起来的时候,通常都是在公众场合里。

    就像那天在ktv,当着商老大的面,他正是用这种态度对待她,动作和语气都亲密得不得了,演戏逼真得几乎可以去拿影帝奖。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她顶着情人的名义充当了一回不折不扣的工具,被他狠狠地利用了。

    她发现,仿佛越是在外人面前,越是人多的场合,他就对她越好,好像她真的是他当前宠爱着的女人一般。而事实上,私底下相处的时候,她却很少能够感受到他流露出来的真情真意。

    他将一切都隐藏得太深,犹如海水里的一抹游光,不但触不到,甚至可能转瞬即逝。

    似乎是为了证实心中的某个猜想,那天方晨接过筹码之后,随手便交给身旁从一开始就谨慎恭敬一言不发的经理,自己则缓缓靠上前去,对着韩睿微微笑道:“这样大方?听说这里的人一掷万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就不担心我胡乱下注?先声明,我可一向没有赌运,你有多少身家,够不够我输的?”

    或许过去本没有哪个女人敢这样同韩睿说话,然而偏偏方晨的声音不大不小,令得旁边的一干人等听了全都暗暗抽了口气,继而默契地屏住呼吸不作声。

    可是韩睿的样子看起来却并不恼怒,反倒对她扬了扬唇角,仿佛心情不错:“担心那么多干什么?要玩就玩得尽兴一点。你不是第一次来吗,通常第一次的人都会有好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腰侧,动作亲密自然地轻轻推了推她,“去吧,让孙经理带路。要是有什么玩法不懂的,也让他教你。”态度那样和蔼,简直与往日私底下那副嚣张强势的模样截然相反。

    那位孙经理领了命令,立刻对方晨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笑意盈盈,既不显得生疏却也不失礼貌,尺度分寸拿捏得相当到位。

    然而方晨却仍旧微微仰着脸,看向前面英俊逼人的男子。她的眼睛本就黑白分明,此时被通明的灯光笼罩,更是如同泛着一层浅淡的水光,与那抹笑意融合在一起,显得极其妩媚湛然,光艳四。

    她问:“那么你呢?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你就陪我一同下去嘛,好不好?”

    原本以为韩睿听了之后至少会有一点点吃惊,因为她极少说出这种话。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躲还来不及呢,主动要求陪伴的机率更是堪比哈雷慧星的出现。

    所以,讲完之后就连方晨自己都觉得心里一阵恶寒,看来会撒娇要人呵护的女伴角色果然还是不适合她。

    可是韩睿竟然完全无动于衷,又或者是他正好垂着视线喝酒,所以眼底的情绪被很巧妙地遮盖住了,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用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表情看着她,只是眼神里略微带了一分不着痕迹的审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等下过去找你。”

    “好。”得到这样的回答,她似乎十分满意,微抿嘴角笑着凑上前去,突然踮起脚尖靠在他的耳边说话:“……是你今天不正常?还是我产生了错觉?怎么你也会开始扮演有求必应的上帝角色了?”停了停,也不知是感叹抑或是调侃,眨眨眼睛道:“这样好说话,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那你在怀疑什么?”耳边低悦清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稳。

    “你的动机。”

    “说说看。”

    这时候旁人早就识趣地退得老远,孙经理也安静地候在旋转楼梯处,所以丝毫不用担心对话内容被别人听了去。

    她稍稍退开一些,与他四目相对。其实距离仍旧足够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在他眼睛里里的身影,以及那张薄唇轻微向上扬起的弧度。

    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笑,更不拿捏不住那抹笑意中的真实含义。只知道但凡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脸部的线条便不可思议地被瞬间柔化了许多,结果却更加反衬出眼中的光芒,极端华美但又无比锋锐,仿佛能够让人无所遁形。

    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其实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最终方晨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挑眉,摆了个明显遗憾的表情:“很可惜,暂时还没想到。”说完便姿态轻曼地转身走开。

    结果那天晚上,从小到大买彩票连末等奖都没中过的她,竟然赢了!不但赢了,而且还收获颇丰。

    其实中途曾有一阵子几乎将手上的筹码尽数输掉。虽然事先没数过,但好歹也知道个大致数目,方晨一边下注一边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她在想,这样算不算豪赌?虽然输的不是自己的钱,但却更加令她难受。

    就在她没有底气想要收手的时候,韩睿竟然很合时宜地出现了,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全程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观看着,偶尔甚至亲自替她下注玩两局。

    方晨没去注意自己正成为多少双眼睛注视的焦点,只知道此人看上去像是来撑场打气的,实际上,倒更像是来监督她的,不允许她中途退场。

    可是神奇的是,她的运气竟也出其不意地好转了起来,三个小时之后,当走出那栋矗立在偏僻郊区的公馆式旧洋楼的时候,方晨暗想,幸好赢了,否则自己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偿还给他。

    上车之后韩睿递了张卡给她。

    “我不要。”

    “为什么?”

    “如果我说,我对这种投机活动赢得来的钱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会不会相信?”

    “过程和手段在你看来真有这么重要?”因为背着光,韩睿的整张脸都陷在淡淡的影里,“这是你的钱,不论它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得来的,至少都是属于你的。”说完,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松,那张轻薄的卡片便落在方晨的手边。

    方晨却一动不动,只是语调里带了几分不客气,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和我谈钱的样子很俗气?”

    “那你想谈什么?”旁边的男人不动声色地觑她一眼。

    “感情。”

    仿佛是在讲一个笑话,说完之后方晨自己首先偏过头去笑了起来。她的眉目舒缓明艳,即使在暗处仍有夺目的光彩,却也更衬出神色间的那一抹调侃与轻忽,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是有多么的冷幽默与无厘头。

    这个男人,她很怀疑他的字典里是否会有这两个字的存在。

    “钱和感情,不是人类的两大永恒话题么?”终于止住笑容之后,她才继续正色道:“不过在这两点上,我们的沟通好像还存在障碍。”

    车子已经开动,路边偶有霓虹快速闪过,令两人的神情都愈加模糊不清。

    韩睿悠悠地靠在椅背里,对于她的话似乎没有任何反驳的意图。过了半晌,她也转过脸去,不再作声。

    从郊区回到市中心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或许是白天工作太辛苦,再加上后来在那样的环境里待得太久了,神难免高度集中,间或大输大赢的时候还要神经紧绷一下,结果,方晨就在过于静默的车厢里睡着了。

    韩睿转过头来的时候,恰好就看见她的侧脸,倾斜着倚靠在窗边,很沉静,近乎完美的五官嵌在白晳的脸上,宛如世上最上等的美玉,不掺杂一丝瑕疵和杂质。

    其实他习惯了她平素飞扬炙烈的模样,尽管她看起来十分淑女,而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的行为举止也确实给人温和如水的感觉。但是在他看来,仿佛只要醒着的时候,无论是生气还是大笑,她的神情和气质在某一刹那间都犹如西方油画里最为浓烈艳丽的一笔。

    正是这一点,恰好与她表面上的模样大相径庭,甚至形成了一种鲜明而奇异的对比。就像是有两个人,两种格,同时附着在她的身上。

    从美国、欧洲,再到中国,他自十来岁起见过形形□的女人,恐怕就只有她才是最令人感到难以捉的。她不安份,骨子里分明流动着追求刺激和惊险的血,可是,某些时候却又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强大的理智和直觉,引导着她做出一些看似不可能顺利完成的事情。

    所以,甚至有那么几次,他竟然也会有深入到她的内心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和冲动。

    车窗降下一点,夜风随即灌进来,拂动着方晨颈边的发丝,恍惚间犹如带着一缕清甜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散。

    她睡着的样子其实很美好,所有的顽固、挑衅、冷嘲热讽,以及刻意的抵抗和作对统统都消失不见了,余下的只是婴儿般的安静无害和平稳均匀的呼吸。

    车间的档板并没有升起来,或许是因为后头过于安静,坐在副驾座上的谢少伟下意识地从后视镜中瞥去一眼,却不由得愣了愣。

    仿佛是被惊到,因为他看见韩睿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落在那个熟睡着的女人身上,带着一抹前所未有的专注。

    稍微犹豫了一下,谢少伟最终还是出了声,叫了句:“哥。”

    韩睿习惯地一手把玩着打火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现在先送她回去?”谢少伟问。

    “嗯。”

    他摁下手边的按键,车窗重新升起来,然后便看见方晨被他们的交谈声打扰着微微动了动眉心。

    就在她缓慢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的目光早已经轻描淡写地移到了别处。最后,一直到车子平稳地停在公寓楼下,他都维持着一贯冷漠淡然得近乎倨傲的表情。

    可是,除了韩睿自己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短暂的几秒钟之内,他突然有一点后悔了。

    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或许是她过于安静柔软的睡颜,又或许是别的一些因素,比如,前两天她带给他的莫名的熟悉感。刚才他专注着她,只是在考虑,将这样一个女人牵扯进来,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可是事已至此,似乎已经很难有退后重来的余地。

    倒是下车的时候,他与她几乎同时推开车门。

    方晨之前睡得有些迷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由觉得奇怪:“难道你要送我上楼?”倘若他真绅士得这样彻底,她倒不大习惯了。

    “有什么不可以吗?”说话间,韩睿便已经三两步绕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夜晚还稍稍带着几分暮春的凉意,可是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又或许是熟睡时染上的粉红色泽还未来得及消退,此时令她的脸看起来有种奇异的温暖和明媚。

    她还微仰着头看他,唇上仿佛有晶莹的光泽。于是,几乎一切都是下意识地,他只是略一倾身,用单手扣住了她的后颈,薄唇便在下一刻触碰到了她。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

    不管平日在人前有多么亲密,这却是在那晚的强吻之后,他第二次碰她。

    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乱了阵脚,一向自诩冷静的方晨到底还是怔忡了一下,双手仍旧垂在身侧,倒像是忘记了抵抗,只有呼吸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更像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goodbye kiss,最后韩睿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放开了她。

    他兀自退后了一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声说:“你上楼吧,晚安。”

    她不说话,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看上去既不像头一回那样的愠怒,但也并没有羞涩或喜悦。她的表情落在他的眼里,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与淡定,只有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里透出一抹细碎的光彩,仿佛在思虑着什么,却又在黑暗之中转瞬即逝。

    良久之后,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举步离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和韩睿在一起的这件事,方晨想到迟早有一天是会被苏冬知道的,对于那些有可能踵而至的疑问,她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回答。所以,当与好友面对面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有准备。

    确实,好像最近的许多事都尽在她的准备和控制之中。只除了……那个吻。

    那个有些莫名而又突然的吻。

    她没想到韩睿竟会如此对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谦和的态度,他的唇就那样落在了她的唇上。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他的温度和气息源源不断地贴合过来,似乎有着强大的吸引力,甚至连四周的寒意都犹如被暂时阻绝了,令她只能单一地感受到他一个人的存在。

    可是她却一直在想,他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

    就仿佛世上最寻常的一对情侣,在做着理所应当的事。

    然而,这也正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因为她知道,他与她交往的目的远非表面上那样的单纯无害。也唯有在这一点上,或许他们才算是同道中人。

    与苏冬见了面,果然看出她对此事有多么的不赞同,眉心都皱成川字型:“你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怎么好好的会和他扯到一起去?”

    方晨却无所谓地笑笑,继续有条不紊地冲泡着花茶,仿佛此刻正被谈论着的中心人物不是自己一般。

    白色的水汽自通透的玻璃茶几上袅袅升腾,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和韩睿是认真的?知不知道你们这段时间有多招摇?”

    “当然知道。”回头看了看苏冬,方晨这才不禁莞尔:“这几年都难得见你气急败坏的模样,真是怀念啊。”

    她将茶杯端过去,气定神闲地介绍:“菊花茶,祛火的。”

    苏冬环着双手没接,只是几乎气结地瞪着她,“不要转移话题。说吧,你和韩睿到底怎么回事?”

    “他追我。”方晨想想又觉得不妥,很快地纠正,“应该说是他看上我了。”追求这个动词,套用在韩睿的身上明显不合适。

    “于是呢?”苏冬脸上的表情堪称匪夷所思,“……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有交集的?”

    这个问题似乎一下子问倒了方晨,她垂下眼睛思索了片刻,突然极轻地嗤笑一声,语意含糊地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苏冬果然听不懂,“什么天意?”眉头却不由皱得更紧:“难道跟他你是打算认真相处?”

    因为在她看来,韩睿固然有着毋庸质疑的无穷吸引力,但是这样的男人本不适合普通女人去交往。其实她之前也曾见过韩睿的女伴们,或者女朋友们,数量倒是不多,或许证明他并不是个滥情随便的人,然而这不代表方晨和他在一起就是个正确的决定。

    恰恰相反,在苏冬的眼里,方晨应当永远不要和韩睿有任何接触才好。

    “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最后方晨摆了摆手,明显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反过来问:“你呢?最近都在忙什么?”

    苏冬怔了一怔,才轻描淡写地说:“还不是老样子。”

    “上周末我在中环影城附近看见一个人,背影挺像你的。”方晨说。她兀自垂着视线,似乎是在专心欣赏那几朵在水中沉沉浮浮的浅黄色花苞,因此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其实尽管那天夜色弥漫,街头人潮涌动,但她还是可以肯定,自己看见的那个人就是苏冬。只不过,当她正想加快脚步追赶上去的时候,却只见苏冬上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车。

    而那辆车的主人,她恰好也认识。

    令她不明白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冬和肖莫扯上了交情?

    车子就停在路灯下,所以她清楚地看见了苏冬脸上的表情,恍如时光倒流,带着曾经少女时代才会有的热烈而单纯的盈盈笑意。她猜测,大概是当时车内的人说了什么,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见到面,苏冬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仿佛盛开在艳阳下的娇媚花朵,周身都散发着迷人眩目的气息,竟与平日应酬场合里的感觉大不相同。所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直到目送车子消失在热闹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咔”地一声轻响爆裂在空气中,苏冬弹开火机替自己点了支烟,说:“是么?那大概是你看错了,我这两天正忙着让底下那群人重新开工,哪还有工夫闲逛?”

    她的表情平静坦然,方晨只是笑了笑,“我也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谁知仅仅过了两天,周家荣就把肖莫再度请到家里来吃饭。

    “我看你干脆改行当家庭妇男算了。”方晨说。

    “看来有人不欢迎我。”肖莫似笑非笑地接道。

    其实自从那天之后,她与他之间倒真的再没什么交集。可是现在看着他的表情,却再一次成功地提醒了方晨,当年自己做过怎样的荒唐事。

    席间周家荣突然想起来说:“哎,上次聚会的时候有个朋友对苏冬很感兴趣。”

    方晨不由抬头看他一眼:“你兼职当中介了?”

    “你对我怎么从来没有一句好话?”周家荣佯怒道,又讲:“人家就是想和美女认识一下,有可能的话再交往交往。怎么样?把她的手机号给我吧!”

    方晨不表态,倒是听见肖莫在一旁懒洋洋地问了句:“是谁?”

    周家荣说了个名字,“好歹也是it行业的翘楚,青年才俊,你说是吧!”

    “确实。”肖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方晨原本正喝着汤,这时却突然停下来,转过头问他:“你也觉得应该介绍他们认识?”

    “我当然没意见。”

    “是吗?”方晨不禁扬了扬眉,抬高了语调。

    “你这是什么语气?”肖莫似乎觉得奇怪,干脆放下筷子,微微眯着眼睛看她,唇角边照例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十分随意地说:“我的那位朋友确实条件不错,你可以先问问苏冬的想法。”

    短短的几秒钟过后,目光还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肖莫的身上,方晨已经一边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几乎把周家荣当作透明人,她只是直截了当地说:“肖莫有个朋友想约你吃饭。”

    她原本以为苏冬没兴趣,结果却只听见电话那头爽快的回复:“吃饭就不必了,我最近正在控制饮食。选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一起出去喝两杯倒是可以的。”语气太过轻松,聊完便挂断了,半点也没提起肖莫的名字,就好像他们本不熟悉一般。

    于是,方晨第一次被这种状况搞糊涂了,直到最后吃完饭肖莫告辞为止,仍旧没能想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冬的变化太明显了。

    几乎每一次见面,她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神彩飞扬神熠熠。她的五官本来就生得艳丽,如今整个人更是犹如盛放到了极致,无论在任何场合里都愈加地明艳动人起来。

    最后方晨忍不住问:“你在恋爱?”

    向来烟酒不离的苏冬今天倒是很反常,纤长的十指之间空空如也,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柠檬冰水,似笑非笑地打太极:“如果你承认你与韩睿的关系也算是恋爱的话。”

    方晨不由一怔,接着似乎是在无奈地苦笑:“看来你确实耿耿于怀。”

    “我担心你。”苏冬突然换了副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韩睿这个人太复杂,你……”一语未毕,眼角余光便瞥到宽大的落地窗外停靠下来的银色跑车,她顿了顿,这时只见方晨拎了包包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要和他出去?”

    “嗯。”

    “看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自有分寸。”方晨笑了笑,扬长而去。

    是韩睿亲自下车替她开得车门,然后问:“等下想去哪里吃饭?”语气寻常得与这世上万千饮食男女毫无二致。

    其实自从那个goodbye kiss之后,他们的关系仿佛在无形中又很自然地更进了一步。以往走在外面,他多半是用单手揽着她的腰,不折不扣地向众人诠释着她的身份——正风光得宠的女伴。可是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天开始的,他突然变得更习惯牵着她的手。看上去身体的接触倒像是更疏远了,可是实际上,她却觉得恰恰相反。

    就连钱军那样的大老,也有好几次不自觉地将视线放在他们相握的手上,表情里有说不出的怪异。

    偏偏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韩睿却对这种变化若无所觉,反倒将这个动作越做越自然,有一次带她出席某场酒宴的时候,甚至还一边与某帮派大佬谈天说地,一边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玩弄她的手指,仿佛这才是他打发时间的最好工具。

    可也正因为如此,恐怕人人都更加笃定了她的地位,于是她便也和韩睿身边的一众弟兄逐渐熟络了起来。

    有一回就她一个人坐在车里,很随意地与充当临时司机的阿天闲聊。

    当初韩睿受伤的时候,阿天也曾在她家里住过几晚,对她很是尊重,现如今更是一口一个方姐,十分乐意开着车子为她服务。

    她仿佛不经意地问起:“你什么时候跟着韩睿的?”

    年轻的男人扶着方向盘想都没想就回答:“有好几年了。我不大会读书,从小就出来混。”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笑了笑。

    “那他是什么时候回国的?”方晨又问。

    阿天作了然状,噢了一声:“大哥告诉过你他原来在美国?大概三四年前吧,其实我也差不多就是在那时候来的,先认识了谢哥,然后才被带到大哥身边做事的。嘿嘿,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

    “看来他以前在美国的生活,你都不了解?”

    “方姐想知道什么?”阿天疑惑地扭头看了看她,大概是会错了意,想了想之后才陪笑着道:“其实大哥平时很忙的,听说美国那边生意更多,所以每隔几个月就要去一次。而且,一忙起来本没时间顾得上干别的事情。”

    解释的意图这样明显,令方晨不禁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歪着头挑眉,“你以为我担心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阿天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想女人么,通常不都爱打探这些?否则她干嘛要那样问?

    方晨说:“我只是无聊,好奇一下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阿天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而且今天的事他是绝计不会告诉给大哥听的,倘若到时候大哥怪他多嘴,那岂不是自找苦吃?!这样主动往枪口上撞的事,他可是坚决不会去干的!

    晚上去吃道地的川菜,照例是选在隐密的包厢里,就只有她与韩睿两个人。

    有时候方晨会禁不住地猜想,是不是身分特殊而敏感的关系,似乎这个男人并不喜欢与陌生人有近距离的接触,所以无论走到哪里,要么他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一众手下,众星拱月的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将他与潜在的危险隔绝开来;要么就干脆挑选离人群越远越好的位置,就比如现在。

    “你不觉得坐在大厅里吃饭更加热闹?”快要结账走人的时候,她故意问。

    她承认自己有些恶趣味,其实想要听到韩睿亲口承认自己怕死简直就是妄想,但她还是忍不住试探他。

    果然,坐在对面的男人只是抬眼觑了觑她,不动声色地抛出理由:“我不喜欢热闹。”

    骗谁呢?她在心里暗暗鄙夷——他所经营的那些圈钱的场所,哪一个不是人声鼎沸?

    “你又在怀疑什么?”韩睿问。

    “哎,你不要这么多心好不好?”她扬起嘴角回给他一个笑容:“其实珍惜生命是个好习惯,干嘛不承认?”

    可是韩睿却没有笑,一双狭长深黑的眼睛看着她,“那你也应该知道,跟在我身边可能随时都会有危险。”

    “所以呢?”她也看着他。

    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她依稀看见他的眼神倏忽闪了一下,犹如暗黑的天边稍纵即逝的流星。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却只是说:“过来。”

    “什么?”

    见她不动,韩睿干脆兀自起了身,修长的双腿绕过黑檀木餐桌,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知晓自己嘴角边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抹辣渍,替她擦掉之后,这个英俊冷酷的男人倾身抽了张纸巾,再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

    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似乎安之若素,那张脸上平静无波,可是方晨却突然呆滞了两秒。他的手指温热,隐约带着薄薄的茧,从她的唇角边掠过的时候竟然引来一阵奇异的感受。

    似乎是为了掩示莫名的窘迫,她偏过脸去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理直气壮地质问:“你是存心看我笑话吗?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提醒我嘴边沾了东西呢?”

    “没有。”虽然是在否认,但韩睿的表情却显然并不配合,唇角和眼尾都各自扬起了一个微小却着实愉悦的弧度。

    他其实很少这样笑,只是忽然间觉得她的样子堪称可爱。虽然与斯文淑女沾不上边,然而恰恰是因为那点污渍,仿佛令她平日里那份冷静自持的气势弱下去许多。

    他没料到会看见这个样子的她,正如没料到自己竟会那样伸出手去替她擦拭一样,动作流畅自然到令人讶异的地步。

    事实上,他也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习惯方晨的存在。在更多的时候,他确实有某种错觉,以为她和他已经相处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他们的格在许多方面都是那样的匹配,甚至,堪称默契。

    最后开车回去,一路上方晨只感觉车内空气异常沉闷。开车的人不说话,于是她也不愿开口,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机,结果突然接到报社总编打来的电话,说是临时有个学习培训任务,单位决定安排她去参加,地点在偏离市中心很远的郊区某宾馆里,为期五天。

    “明天下午报到。”她觉得出于基本的尊重原则,还是有必要知会韩睿一声的。

    韩睿说:“自己小心点。”

    她扬了扬眉稍,毫不掩示地表达诧异:“多谢关心。”

    韩睿转头看她一眼,仿佛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微一点头:“不客气。”

    培训的宾馆地处偏僻,但是条件却很好,据说是市里某位领导的亲戚投资兴建的。就因为有后台,所以丝毫不受地理位置的限制,也完全不用担心客源问题。

    倒是为了这次各杂志社和报社的集体活动,他们特意事先预留了客房出来。方晨与另一位同行住一个标间,那女孩子名叫郑玲玲,年龄与她一般大,却是今年刚刚加入记者行业的,算起来工作时间还不到三个月。或许是格相近的关系,两个人很快便熟络了起来,同吃同住,就连上下课都结伴而行。

    到第三天的时候,郑玲玲有些按捺不住了,晚上盯着电视屏幕叹气:“我想逛街。怎么办?”

    方晨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说:“再忍两天。”

    “哎,你说那些主讲人为什么这样死板?上课还要签到。就算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没严格到这地步啊。”

    方晨笑了笑,“你过去经常逃课?”

    “不逃课的学生生涯是不完整的。”郑玲玲眨着眼睛反问:“难道你没逃过?”

    “有吧。”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晨点头,不过似乎是已经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郑玲玲又提议:“闷死了,干脆出去走走。听说旁边那个天然湖的湖水又清又凉,天才刚刚黑,我们转一转再回来。”

    外头的空气确实好。虽然位置偏,但难得宾馆建得依山傍水,四周更是绿树成荫,风景倒是十分不错。

    走不出多远便看见那个纯天然的湖泊,其实在逐渐深沉的暮色里倒也看不清湖水究竟有多么清澈,只是靠得近了便感觉悠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方晨穿得少,出门时只在t恤外面套了件中长的开司米外套,就这样抱着胳膊,同郑玲玲站在湖边天南地北地乱聊。

    女人的话题永远不外乎吃饭逛街和八卦,加上这几天封闭式的培训已经足够挑战耐心的了,于是她们都很默契,谁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谈起工作。

    郑玲玲不但对于购物和明星八卦很有研究,甚至还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神鬼论。从东方的传说探讨到西方的灵异事件,讲到最后,她才想到问方晨:“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不信。”方晨一边回答一边移动脚步,打算换个站姿。可是几乎就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瞬间,斜后方的草丛里便传来一阵穸簌的响动。

    两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方晨眼尖,只见一个人影匆匆闪过,一晃便不见了,或许是跑得太快,又或许只是被夜色巧妙地掩盖了。

    郑玲玲心里发毛,拉住方晨的衣袖说:“我们回去吧!”

    “好。”再度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方晨才微微皱着眉头转身。

    其实她本来还有些受惊,只是在看到人影之后,反倒镇定了下来。

    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上个月,她就发现自己似乎偶尔会处在被人监视的状态下。初时她还疑心是不是过于敏感了,可是直到半个月前,才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

    那天她照例在社里加班,晚上九点多接到阿天的电话,说是韩睿让他来接她回家。

    其实本没必要,因为要从报社回家的方法有很多,无论是公车还是地铁,抑或是出租车,都十分方便。

    所以上车之后问起原因,阿天却只是应了句:“大哥说太晚了不安全,让我负责将你送到家门口才准离开。”

    能有什么不安全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加班过,更晚的时候都有。

    可是自从那天之后,阿天就几乎成了她的专职司机,日日尽职地负责接送,引得好几位同事来问她,那个年轻的酷哥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对此方晨很无奈,偏偏又不方便多作解释,所以每次都只能含糊其辞,结果更糟糕,旁人都只当她默认了,就连平时最热心的工会大姐也不再忙着替她介绍对象。

    但是和韩睿见面的时候,她却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个随便浪费资源的人,似乎他每做一件事,目的都很明确,所以她几乎可以认定自己身边确实是有麻烦了。

    她把这事交给韩睿去处理,自己则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唯一令人奇怪的是,她能有什么跟踪的价值?

    郑玲玲回到房间后,惊魂甫定,拍着口说:“看来做记者这行也不好,本来我是胆子挺大的一个人,感觉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自从上回跟去现场报道过一起公园奸杀案之后,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太危险,随时有可能飞来横祸。就像刚才,那个黑影你看清了么?离我们好像也不太远啊,不知道他要干嘛?”

    方晨原本还在想着心事,听她这样一讲,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出声安慰她:“没事的,或许是那人迷了路呢。”又故意开玩笑:“社会版是比较残酷一点,要不等你这次回去干脆申请调去娱乐版吧,反正你对八卦那么热衷。”

    “你怎么知道我正有这个打算?”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方晨笑嘻嘻地催她:“你先去洗澡。”

    等郑玲玲进了浴室,方晨才在床边坐下来。

    手机就握在手里,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拨个电话出去将这个突发事件和谁说一说,结果偏偏这时候屏幕一亮,伴随着铃声和震动一齐传来。

    虽然吃惊,但她还是很快地接起来,听到那个微低而清冽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他很少问她这个问题,通常打电话来只是交待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方晨照实回答:“刚回到房间里。”

    “多少号?”

    “啊?”她一愣。

    “你在几号房?”

    十分钟后,高大英俊的男人如从天降一般出现在门口,面对着她的惊讶,他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双手斜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神祗般垂下寒星似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出去坐一下。”

    “你来干什么?”从最初的吃惊中回过神,方晨坐在一楼大厅的茶座里问。

    韩睿给自己点了支烟,语调平淡地说:“来看看你。”

    倘若换作其他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恐怕多半会带着溢于言表的笑容,因为要同女友一道感受自己出其不意的举动所带来的堪称浪漫的惊喜,可是却只有他,讲话的表情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又问:“是不是后天就能结束?”

    “按照课程安排应该是的。”方晨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看着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怎么?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在袅袅的烟雾中,他似乎笑了一下,夹着烟的那只手随意曲着,肘部支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整个人都似乎与宽大的深色沙发融为一体,他看着她,目光深浅难辨,“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应该做出这种事?”

    这确实不是他的风格,所以她很诚实地点头,又想了想,索告诉他:“我刚才好像被人跟踪。”

    她说完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果然,韩睿似乎并不怎样吃惊,至少脸上的神情分毫未动。

    她的心里突然不知是种什么滋味,只是盯住他继续问:“你应该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吧?”

    “跟我作对的人。”他的声音越发的淡。

    “那为什么要跟踪我?”

    “因为我们关系特殊。”

    确实,在人前已经做得足够特殊了,才会招来这种事。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来,“所以你是来保护我的?你早就知道他们跟过来了对吗。如果有心注意的话,这种事应该瞒不了你的。那么,这才是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样的聪明敏锐,几乎一语中的。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笃定,又或许是韩睿并不打算再隐瞒,他缓缓开口问:“你怕吗?”

    “会有生命危险?”

    他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是在沉思,修长的手指靠近茶几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烟灰缸,将那吸剩下的半截烟蒂细细捻灭,而他的眼睛则盯着那一点猩红的火星,直到它彻底熄灭消失掉,他的目光却仍旧没有移动。

    “那倒不会。”他说,“但是这类事情太平常,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加严重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也不知究竟在思考着什么,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你可以考虑从现在开始远离我。”

    其实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作声,可是仿佛就在某个瞬间,方晨只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些怪异,于是语言快过思维,几乎想都没想,甚至连之前的隐忧都暂时抛到脑后,只顾着哂笑道:“真是令人感动,你竟然这么为我着想。”然后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自己本不习惯他这份突如其来的体贴——如果,这能称之为体贴的话。

    他一向都是那样的强势,几乎从一开始就以志在必得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容不得她有半点的回绝与反抗。可是如今却突然说出这样的提议来,不能不令人心生疑惑。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韩睿也在对面笑了一下。

    他明明是在笑,微微抿起的薄唇在那张英俊迫人的脸上形成一道慵懒随意的弧度,可是却好像一下子又恢复成了那个心思深沉而冷峻的男人,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就连眼神都在灯下闪着隐约的锋锐的光,又仿佛天边的寒星,与一切的温暖绝缘。

    “其实到了这一步,就算你现在离开恐怕也晚了。”他轻描淡写地分析着一个事实,并且成功地将刚才那个提议的可能彻底否决掉了,就像是在否决一个与自己处在对立面的人一样,“跟着我,反倒能让你更安全一点。”他说。

    短短的一两分钟时间,前后态度却简直判若两人。原本还以为这个男人是真的良心发现想要放过她了,可是如今看来,大约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方晨想了想,便顺着他的话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仿佛听不出她的嘲讽,韩睿只是掏出烟盒,再为自己点了支烟。

    这一次,他低垂下目光,像是在仔细研究着那洁白细长的香烟,连她的话都懒得再回答了。气氛再一次陷入到方晨一贯所熟悉的沉默中去。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韩睿才带着他的手下们离开。

    站在宾馆外的车道旁,他照例还穿着来时的那件长风衣,领子很随意地竖起来,头发似乎也剪短了一些,即使四周暮霭沉沉,但整个人却依旧显得神熠熠。

    再反观方晨,则难得的有些气色不佳。

    全是因为昨晚回去之后辗转反侧,几乎闹到天将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她几乎就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多年前的失眠症再度爆发,那么或许好久不见的心理医生陈泽如这个时候又该派上用场了。

    好歹最后睡了两三个小时,偏偏接下来又有一整天的培训课程,好不容易挨到现在,情绪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开口,神色漠然:“你们走吧。”

    韩睿扬扬眉,好像还从来没有人对他下过逐客令。

    他身体微动,旁边已经有人将车门拉开来。他一手扶在车顶,临上车之前又转头看了看她,说:“明天我让人来接你。”

    “随便。”方晨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应着,只想趁早回到房间补眠。

    车子开动起来,后视镜里那个正沿着宾馆台阶往上走的身影越退越远。

    这时候,谢少伟合上手机盖,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哥,查过了,这次跟来的照例是新面孔。”

    “看来对方倒是很谨慎。”韩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将目光从后视镜中收回来。

    “嗯,而且动作越来越紧密。你看要不要留两个人下来?”

    “他们无非是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出现。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第一时间要做的应该是回去交差。”微微挑高的薄唇边噙着一抹冷笑,韩睿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去准备。”

    “可是,哥……”向来心思缜密冷静的谢少伟此时却难得显出一丝犹豫:“如果强子说的是真话,如果上次那件事真是商老大在背后纵的,那他肯定不会再放过下一次机会。我认为我们这样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那只老狐狸向来狡猾,而且为人太过谨慎小心,倘若不让他看到足够大的成功的希望,又怎么能引得他再次出手?”对面车灯过来的光线划过韩睿平静的脸:“一切照计划进行。”

    谢少伟点点头,最后问了一句:“那么,方晨那边呢?”他知道原本自己是不应该多事的,但是近段时间跟在韩睿身边看到了太多堪称反常的情况。他不能完全保证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所以还是需要事前做好所有的预备和打算。

    可是等了半天却没得到答复,谢少伟不由得转过头去。

    后座的男人沉着冷峻的面孔,就连眸底的光都似乎一并沉了下来,便愈发显得幽暗深邃。他的视线逐一略过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神色漠然,又却仿佛若有所思。

    谢少伟立刻噤声,只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只是或许——到头来大哥会后悔自己现在所做出的决定。

    学习培训在第五天下午正式结束,退房的时候郑玲玲显得依依不舍,用一副相逢恨晚的表情跟方晨道别,又朝大门口努努嘴巴:“哎,你男朋友的车来接你了,真准时!”

    其实她只见过韩睿一面,而且还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侧影,当时他正握着方晨的手,两个人出去吃午饭。就只是这样匆忙的一瞥,却依旧不妨碍她对他惊为天人。于是当天晚上便揪住准备扑上床补眠的方晨,充分发挥了自己八卦的本领,硬是逼得方晨承认了那个又酷又帅的男人的身份。

    不过关于韩睿的信息也仅止于此。郑玲玲觉得自己虽然是一名到处挖新闻的记者,但好歹也是有一定个人道德的。韩睿的排场摆得那样大,进进出出都有那么多人跟着,再加上他本身的气质,神秘感十足,俨然不是处在普通地位的人,于是她强压下好奇心,在与方晨闲聊的时候半点都没涉及到职业问题。

    也正因为如此,方晨才更加觉得这个女人可交。分别的时候,她说:“有空常联系。”

    她们早就交换了手机号码,郑玲玲于是笑答:“没问题。”

    回市区的路上方晨睡了一觉,或许做了梦,又或许大脑里头始终是空白的,总之醒过来的时候竟有一点茫然,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已经回到熟悉的地盘上,因为宽敞的道路两侧尽是闪烁的霓虹,如同天边最耀眼的星子,连成长长的一串,显然就在最热闹的中心商业区。

    她坐直身子环顾四周,问司机:“现在去哪儿?”车子行驶的方向,与她家的方位不一致。

    这次开车的不是阿天,而是个有点沉默的三十出头的男人,只是转过头冲她礼貌地笑笑,下巴显出一道浅白色的疤痕。

    “很快就到了。”他说,但是基本上等同于没回答。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方晨都会忍不住腹诽一番——或许是韩睿的气场影响力实在太强大,以至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和他一个德,神秘而又沉默,与一般人绝对沟通不良。

    最后她被送到一栋别墅里。

    虽然之前从没来过,但不用细想也能猜出这里是属于谁的。钱军和谢少伟都不在,连同另一些方晨所熟悉的面孔也统统不在,大概是跟着他们的老大出门去了。

    家里只剩两个小弟,原本还赖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这会儿见她突然进来,两人忙不迭地站起身,表情看起来十分恭敬。

    方晨发现,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见到几张新面孔,这使她不得不怀疑韩睿的组织到底有多庞大。

    她原来还有些疲惫,但在车上睡了一觉,此时神恢复得很不错。在拿着遥控器将近百个电视频道轮翻换了一遍之后,她扭过头,朝远远坐在客厅另一边的两个男人笑了笑。

    她问:“韩睿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给出很官方的答案:“不知道。”

    “那干嘛带我来这儿?”她似乎不满地微微皱眉,说罢起身要走。

    “方小姐,你……请你再等一下。”大约是平时很少这样礼貌地说话,那个跟着一起站起来的男人语气颇有点不自然。

    方晨一时奇道,停在原地:“你怎么知道我姓方?”

    “谢哥交待的,他让我们在这里陪你,一直到他们回来。”

    她想了想,又重新坐回去,眼见着对方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并似乎轻舒了口气,心中又不由觉得好笑。

    也不知是谢少伟没交待清楚呢,还是交待得太清楚了。看来他们真将她当作什么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可也正是这样,整个宽敞空旷的空间里便显得异常的沉闷。或许是不敢,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没人同她讲话,甚至连他们的座位都离开她老远,只剩下电视机里传出聒噪无聊的广告声。

    看似厚实沉重的茶几上随意散乱着几只易拉罐,烟灰缸里也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圈烟头,沙发上的靠垫更是乱得毫无章法,其中一只甚至将将滚落到地上。

    她百无聊赖的目光逐一扫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轻轻抬了抬小巧圆润的下巴,以一种看似不以为然又仿佛无辜的语气好奇道:“弄得这样脏乱,等下韩睿见了会不会骂你们?”姓韩的那个男人有洁癖她是知道的。

    果然,下一刻远处那两具高大的身影迅速弹起,开始在她的眼前活跃起来。

    方晨交叠起双腿靠在沙里中,她的眼睛清而亮,深褐色的眼珠在琉璃顶灯的倾照下更是仿佛流光溢彩一般,只过了片刻,她终于抿着嘴角开始无声地轻笑。

    其实她承认自己确实是故意出言恐吓,因为实在觉得闷得慌。看着两块刚才还沉默得如同静止的木头突然动起来,心里竟有一种久违的恶作剧般的快感。

    韩睿现身的时机恰到好处,客厅刚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而方晨也正感觉自己的耐心即将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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