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不干涉他们吗?”
    “不干涉,”易猛注意到军长开始皱眉头,但他装没看见的同时大大咧咧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这事应该由师部来管,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监军管得这么宽过。”
    易猛故意把监军和宪兵队混淆起来,对于易猛这种坚决服从陆军部和制宪会议指令的军官来说,全师都是服从制宪会议的命令,易猛主军,宪兵队主军法,是分工不同,而且宪兵队不但管不到易猛头上同样也归他指挥。但和易猛不同,李军长来自的第四军根本不承认制宪会议有管他们的权利,所以就把军法官和宪兵队当监军看待,而且还是一种不合法的监军——他们甚至不是代表黄石的。
    “不过这是陆军部的命令,那我也只有遵守啦。”易猛注意到军长皱起来的眉头有所舒展,就用带点抱怨的语气说道:“末将从来没有领军过,当然是上面怎么教就怎么做了。”
    “易老弟说的不错。”李军长心情变得相当不错,他很认同易猛的谨慎——作为一个从未带过兵的年轻人,服从陆军部的命令不但不是错误反倒值得称赞,这说明他是一个习惯于服从长官命令的人。
    又和易猛聊了一会儿后,李军长就让他先回自己的师部去了,明天李军长还要见诚实师的师长,他希望第十四师的师长也是易猛这样一个唯上峰命令是从的人。
    第十五节 架空
    第二天李军长同诚实师师长赵宁的会晤也很愉快,本来李军长担心这两个被制宪会议提拔起来的年轻师长会和陆军部的那些人一样不好说话,所以还刻意分而治之,用两天的时间分别座谈而不是一起召见,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个师的师长都是同一种人,都表现出了对军法系统干涉军务的不满,赵师长甚至对制宪会议和陆军部也隐约有些怨言。
    但李军长事后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毕竟从来不会有军人喜欢手脚被束缚住,这种不满是理所应当的。赵宁和易猛一样对派给他一个副师长不但毫无抵触情绪反而非常欢迎,李军长高兴之余也没有多提什么具体要求——眼下形势非常好,如果一次要求太多让这两个年轻将领觉得这是自己要渗透揽权引起他们的反感就不好了,唯一可惜的是这两个人都不算家境太差,早早成亲故乡都有了妻子,不然李军长倒是很愿意做个媒人把他们两个俊秀引荐给有女儿等待脱手的某些前辈们。
    等王启年带着他最亲信的一批人抵达公仆师驻地后,师长易猛带着大批第十三师军官热烈欢迎,欢迎会上易猛一再强调公仆师非常缺乏实战经验,正急需大批有过实战经验,尤其是和长生军有过交手战斗的人来给各级军官进行战术指导,像王启年这样又曾经是长生军一员,还曾站在长生军对面的更是无比珍贵的财宝。
    欢迎会以后易猛就拿出大量训练预案给王启年副师长过目,第七军出兵在即,很快就要开赴南京同顺军交战,易猛指出留给公仆师的时间很少,他希望王启年能够抓紧每一分一秒帮助全师提高战斗力。
    就像李军长一样,易猛也发现本以为会很不好对付的王启年比他预料的要单纯的多,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企图,满口答应下来,接着就带着他那帮人风风火火投入到最后的临阵指导工作中去。本来易猛指望靠大量的工作让王启年不至于插手宪兵队的事务,结果王启年比他预想的工作还要积极,更因为这种紧张的工作而完全忘记了整肃军纪问题,偶尔和易猛见面时讨论的也完全是军事问题;至于王启年带来的这批人,易猛高度赞扬他们的战斗经验的潜在用意就是不想给他们安排实权,计划将这群人摆在教官的位置上,同样这群人比易猛想象得还要配合,热情似火地到各个单位去介绍与长生军交战的心得体会,平时连师部参谋会议都很少参加,就是参加了也只是因为临阵准备或是如何介绍战斗经验问题,其他的事务一概不过问。
    这种合作的愉快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易猛找个机会偷偷和诚实师的师长赵宁会面,两个人私下说起各自副师长的动静时,都发现对方的那枚眼中钉和自己的一样忠厚老实。
    “王将军真是个纯粹的军人。”易猛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对方一心扑在军务上,对政治毫无过问之心。
    “草鸡窝里居然飞出了金凤凰。”赵宁也深有同感,诚实师的团长、队官和小队官还有师部参谋本来都对这批将门子弟抱有很大的戒心,虽然对方是一群失势的将门子弟,但是他们还是十分警惕,尤其是军法官带领的宪兵队,在一开始简直是进入了战斗戒备,随时提放着吉星辉副师长一伙儿给他们找麻烦。但对方完全没有他们之前从其他将门子弟身上见识过的那种骄横之气,吉星辉副师长也显得非常平易近人,除了军事对师部内务事宜显得毫无兴趣。
    易猛和赵宁这两个年轻人现在都感到有些迷惑,对方混过大明和大顺,然后又去混了一段北方同盟,他们本以为这种的老江湖一定很难对付,也都做好了长期抗战准备。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们俩准备的各种对策竟然一条也没能用上。
    “耳闻为虚,眼见为实。”最近的这段经历让易猛痛感这句话的正确性,以前南明报纸曾把王启年等北方同盟大将形容成老奸巨猾的枭雄形象,过去易猛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他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了:“王老将军其实只是个老军伍,没有什么心机城府,不然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番田地。”
    “或者说,只要将门子弟们没有了权,就是落地凤凰不如鸡。”相比易猛,赵宁的防备心更重一些,虽然他承认这批失势的将门子弟也是可以配合愉快的,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和他们共事:“若是他们有了兵权,那怎么样就难说了,毕竟他们一个个不是这个的女婿,就是那个的外甥,真要是让他们有了争功的机会,我们还是比不过他们的。”
    “这个我自然晓得。”其实易猛心里已经对这批人有了愧疚和歉意,因为他和赵宁早就商量好,用这批人当教官可以,但是真等上了战场还是要防着他们,不给他们掌控军权的机会,这自然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立功的机会。
    前日王启年甚至主动提出,他应该带着他手下的这批人再去诚实师转转,或许他们有一些东西是吉星辉手下那帮不了解的,而吉星辉一伙儿也可能有什么王启年众所不具有的特长。
    对于这个建议,易猛已经不能用热烈欢迎来形容了,除了军事上的考虑外,他更想到这样的人员流动性造成王启年他们根基更浅,更无法在任何一个师中扎下根。本来就不打算给王启年太多实际职务的易猛马上向赵宁通报了这个建议,当赵宁询问吉星辉对此的看法时,后者也是满口答应下来,连称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真有点对不起他们,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有机会再让陆军部给他们补偿吧。”赵宁和易猛迅速达成协议,王启年和吉星辉当然还是保持现有职务,他们会作为两个师的经验交流团互相派给对方,同样心怀歉意的赵宁再次重复道:“来日方长,陆军部总会有机会补偿这些勤勤恳恳的人的。”
    ……
    公仆师和诚实师的经验交流团在前往新的工作岗位前首先自己交流了一番,他们向对方汇报自己都已经进行过了什么样的工作,这些人彼此之间本来就很熟悉,更是同病相怜的一群,至于这两个团的团长也凑到一起私下聊起来。
    “你看,我就说吧,陆军部那一帮肯定在提放着我们。”吉星辉开门见山地对王启年说道,他们两个在跟着李军长来浙江的时候就暗自揣测这绝对不会是件美差,不过他们两个肯定无法去北伐军统帅部找差事,也知道齐国公的泉州同样容不得他们,所以这确实是他们这个集团最后的机会和出路。
    和一直在高层活动的旧同僚不同,王启年这几年在福建一直小心做人,而且还要求自己最亲信的子侄们都要保持低调。无论是之前被关在大牢里待审,还是之后的蛰伏时光,王启年和吉星辉还有周续祖都在潜心研究齐国公的动向、揣摩他的思路。周续祖这次说什么也不同意出山,他对王启年和吉星辉说那帮老同僚都是身在山中不自知,因为自身的厉害关系对一些迹象已经变得视而不见,准确地说是因为切身利益而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把局面往对自己不利的方面去想,而他周续祖已经不能自欺欺人所以能做到旁观者清——现在周续祖接受了一些媒体的工作,每天给泉州日报和广州新报等众多媒体当军事评论家,点评南北两军的得失并对战局做出各种各样的乐观预测。
    王启年承认周续祖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他觉得嗅到气氛有异的不止他们这些被排除于权利中央的局外人——最奸猾而且可能是除了杨致远以外最了解黄石的赵慢熊就一直没有让他的儿子加入军队或是与其他人联姻,一开始赵慢熊就没有为他的后人寻求在新军中任职,现在更打发他的儿子去帮助黄石筹建什么科学院——听名字就知道没啥权利前途,科学这两个字都是从海外才翻译过来的名词。
    不过也就是只有一个赵慢熊在这么做,而且他本人还在积极帮助其他旧部安置子弟,这两年王启年开始回过味来后不得不承认副大人的心肠真是太阴险狠毒了:他明明早在几十年前就看出来了些什么,可是从来没有提醒过任何一个人,自己还把着权利不放到处撒人情帮老部下们的忙(也曾帮过王启年不少忙),到时候大家要是倒霉他能独善其身,要是大家不倒霉他还能回收这么多年放出去的高利贷。
    “以前大家觉得搞一个莫名其妙的军法官是杨大人不想放弃自己的地盘,”从长生岛开始杨致远就是军法系的老大,后来新军搞全套的军法官系统大家都觉得这是杨致远在瓜分权利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等杨致远死了后军法官就被大家齐心协力轰走了,但到了福建后黄石又把这套东西鼓捣出来,显然就不仅仅是为了监军。北伐军统帅部的人感觉依旧良好,把军法官理解为监军而且还自命黄石嫡系所以看这些向着卿院胳膊肘往外拐的人不顺眼,可冷眼旁观的王启年已经完全不这么看了,他对吉星辉说道:“记得在长生岛的时候,军法都是大人定的,大家就认可了军法官,觉得这是大人理所应当的兵权;可现在军法都是制宪会议定的,大家就不服了。可你记不记得,大人在长生岛的时候也没有违反过军法?”
    “都是大人定的,他有什么好违反的?”
    “没错,可是大人没有违反过军法,在这个问题上大人一向很固执,犯法一律要按军法判,可以事后改,但是最初怎么定的就要怎么来,宋建军他弟弟好像就是这么倒的霉。”
    “没错。”吉星辉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时间太久远了,不过他最终还是回忆起来了:“你想说明什么?”
    “还有我们,大人看来是恨透我们了,我们从北方攻打李顺,要是那个时候大人出兵是多有利的形势啊?可是他就是按兵不动,后来还差点要杀我们。”
    “不至于吧,大人不是饶了我们么?”吉星辉没有王启年想的那么深,虽然他也深深痛惜当年南明按兵不动的事,要是那个时候黄石出兵灭了李顺,他也就成了功臣了不至于混到今天这番田地。
    “不是大人饶了我们,是提刑官饶了我们。”
    “这和大人饶了我们有什么不同么?”吉星辉还是没有王启年脑筋灵活。
    “大人未必想饶我们。”王启年低声说出句让他自己都背后流汗的话,这个念头已经在他脑子里转过不止一次了,但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因为巨大的恐惧让他立刻将之抛开。
    “怎么可能?”吉星辉顿时也吓坏了,他和周续祖都觉得自己确实是让黄石丢脸了,但客观上北方同盟的倒戈一击确实对南明有利,这次出山也是因为他不像周续祖那么悲观,觉得黄石还是会给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
    之前王启年也有类似的盼头,他和吉星辉早就商议妥当要和公仆师还有诚实师的年轻孩子们虚与委蛇,若是黄石一声令下就立功自新,把军队牢牢掌握在齐国公手里,不过到了浙江后王启年亲眼目睹在师中的宪兵体系后,越琢磨越不是这么回事。
    “大人在法这个问题上很固执,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好像只要法是怎么定的,他就要怎么执行,不管法是他自己定的还是那个制宪会议定的,不管是不是合乎他心意。”今天王启年敢对吉星辉说这番话,是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找到了一条生路:“就是大人不想饶我们,只要制宪会议饶了我们,大人也不会干涉。”
    “这……这……”吉星辉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就算是子弟集团,也同样有外围和内圈之分,王启年和吉星辉带来两个师中的都是他们最亲信的人,其他的都留在李军长的军部里。
    虽然不是很明白原因,但是王启年已经嗅到他的保命符或许就是法律,法律或许能当他的挡箭牌,哪怕要挡的箭是来自齐国公的愤怒,是这两年来日夜生活在不安和恐惧中的王启年一直苦苦寻觅的东西——当然王启年不知道黄石早就琢磨着将来要以泉州提刑司没有法律管辖权为由质疑上次审判的合法性。
    “揣摩大人的心思是件很难的事情,”其实王启年还是有些混淆法律和议会的关系,他对吉星辉说道:“但是揣摩制宪会议的就容易不少。”
    “是,没错。”吉星辉的回答即是肯定王启年的第一个断言,也是对他后一个判断的赞同:“所以你觉得我们最好不要惹制宪会议么?”
    “我说了大人的心意是猜不透的,不过以我看来,惹制宪会议搞不好就是惹着大人了,我看这师里的布置倒是蛮合大人心思的。”
    吉星辉又和王启年秘议了一会儿,易猛和赵宁这两个师长对他们俩来说就和小孩没啥区别,公仆师和诚实师的种种布置两人都是心中雪亮,要如何瓦解这种抵抗两个人也有无数种办法,本来也是先潜移默化然后等时机一到就发难的。但王启年既然有了别的打算,那他就的通知吉星辉稍安勿躁——如果不是担心吉星辉牵连到自己,王启年本有意学赵慢熊,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都不提醒。
    “也就是小李那孩子没见过世面,”说起被易猛和赵宁哄得团团转的李军长,吉星辉一脸的不屑:“不过我从军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易猛和赵宁这两个小孩子在我面前玩这手,真当我是傻子么?”
    和吉星辉一样,王启年第一次见到易猛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不对劲,不过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好心到去提醒李军长的地步,现在当然更不会提醒了,至于跟着李军长那一批人,本来就是外围,而且通知了他们搞不好他们就会去通知李军长或是其他和他们有紧密关系的人,王启年和吉星辉都深信“三人不秘”,今天的谈话内容也仅限于他们两者之间,王启年和吉星辉很快商议妥当,不但要继续和易猛、赵宁周旋下去,而且还要暗中帮着他们两个去和李军长周旋。
    “等这事结束了,我估计他们俩多半会想把我们留在后面,不让我们上战场插手军务,”一谈到易猛和赵宁,王启年分析得就如同长了顺风耳一般:“这样挺好,到时候我们继续装糊涂,他们难免会心中愧疚,我就带着儿郎们回去,我要让他们都去上军校。”
    “你要他们去上军校?从头上起?”吉星辉把这句问话脱口问出,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王启年的深意,不禁击掌叹道:“高明。”
    让子弟回头去上军校固然是放弃了捞取军职的捷径,但能积累了同学人脉,而且将来到了军中这些子弟的军事经验都是同学无法比拟的,再说有以前的基础只要努力他们在军校中成绩大概也不会差。王启年知道吉星辉会明白自己的意思,而想通这些好处后吉星辉也就不会试图走危险的捷径给制宪会议找麻烦——至于李军长么,现在泥菩萨过江谁还管得了他?
    第十六节 见闻
    虽然许平一直没空南下,但这并不意味他不关心浙江的动静,整整一个军的野战兵力重新在浙江集结起来让他感到很头疼,南明的恢复能力大大高于李顺,才短短几个月,浙江和南京境内的明军野战部队就又一次高达两个军六万人,已经对江南顺军构成了很大的威胁。而江西、湖广那边的五个老军许平只有装看不见,自己宽慰自己他们还没有恢复元气。
    没有恢复元气是肯定的,但是他们恢复元气只是时间问题,几个月前安庆大捷之后顺军似乎又一次即将席卷江南,但现在许平还不得不在淳化和宪法师耗着,目标泉州已经变得非常遥远。现在许平有一点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周洞天的建议冒险南下浙江,但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局面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时间是南明的朋友而不是自己的,但许平仍然决定等待,或许可以重演一次包围开封的战略,迫使明军一次次来给淳化和南京解围,至少这次顺军是不会重蹈覆辙被人绝堤淹了大军的。
    浙江方面传来的情报说南明第十三镇请了王启年当副将,还把吉星辉派去第十四镇当副将,提起这两个名字周洞天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说他虽然知道黄去病迟早会走到这一步,不过还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与激愤的他人相比,许平倒是显得略微冷静地,他把第十三镇的情报又看了两遍,最后说道:“到时候就先打它。”
    “往死里打!”这是刘宗敏、李来亨等参加过山西讨伐北方同盟等顺军将领的共同意见,现在他们都极其盼望第七军赶快来给淳化解围。
    与此同时,浙江省卿院选举的事情许平也有所耳闻,具体的筹备负责人中还有夏完淳,他在介绍自己时甚至还把曾在河南为闯营效力的事吐露出来,告诉惊讶不已的南方媒体说自己去过顺方,不久前还去过辽东,但是最后还是认为南明现有的卿院制度最符合儒家治国思想。夏完淳坦言他以前对顺廷抱有极大希望,但最后发现顺王还是走回治乱循环的老路,现在夏完淳认为选举制度其实也是一种循环,而且更迅速,在官府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彻底腐败前结束它们的下降过程,换一批还处在上升时期的官员上台执政,最重要的是这个更替不需要用暴君和百姓的血为代价。之前每次循环都是大乱——大治,而在夏完淳看来齐国公似乎已经认定这个循环不可避免,所以就不再尝试去避免它、压制它,而是积极去促成它,让它几年就以较小的代价发生一次。
    处于这个大乱世,其他文人干的惊世骇俗的事情也不少,叛来投去的人车载斗量,所以夏完淳虽然因为这个声明遭到了不少非议但是也没有成为千夫所指。至于夏完淳话里对明廷的指责成份,制宪会议和媒体听上去并不觉得太刺耳,要是明廷不该被推翻、制度不改被修改,那制宪会议的合法性都有问题,更有一些人暗自揣测夏完淳说这话的目的也有替齐国公篡位造舆论的用意,毕竟夏完淳之前就接受过齐国公府的官职。
    和南明方面的反应不同,顺军听闻此事的将领都很愤怒,他们之前大多不知道许平的两位高级幕僚的身份,不过他们都知道许平对这两个人很尊敬,内政方面虽然称不上言听计从(因为有孙可望),但也是相当重视的,至少对两个从未立过军功的人来说,许平已经是礼遇得有些过份了。
    直到今天为止,许平仍不愿意说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之前为了夏完淳的名声他也从未泄露过他的身份(即使是在他叛离大顺以后)。所以顺军将领得知夏完淳公开宣称李自成非人主、许平志向有余手段不足后都觉得他有点忘恩负义的嫌疑。
    “道不同,不足与谋,合则处,不合则去。虽然我不觉得齐公用商人治国就是什么妙策,但我知夏先生很深,也深知他满腔救国爱民之愿。”许平的反应比他手下要平淡一些,想起和顾炎武、夏完淳的分道扬镳他也是颇为遗憾,但让他敬佩的是夏完淳敢把这件事说出来:“无一事不可对人言,真是大丈夫啊。”
    ……
    就在许平评价夏完淳的时候,后者正在给一些同僚诉说他在辽东的见闻,在这些因为《辽东人民观察家》而对辽东不仅抱有好奇甚至还有些神往的同僚面前夏完淳毫不客气说道:“辽王完全是法家信徒,至于辽国相更是商鞅再世。”
    虽然从报导上大家已经知道夏完淳对辽藩没有太大的好感,不过若不是亲耳听到还不知道夏完淳对辽藩的看法如何低劣。在浙江选举委员会中另外也有几个曾经见过洪承畴,每个人印象里这位辽国相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潇洒倜傥,崇祯朝的时候就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一个人听到夏完淳这么说忍不住替洪承畴辩解道:“我与洪亨九虽然没有深交,但他身上的大儒风范可是装不出来的。”
    “哈。”夏完淳冷笑了一声,表情就仿佛是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一般。
    为洪承畴辩护的人一时误认为夏完淳是看不起洪承畴深受崇祯厚恩没有自杀殉国、或是先助北方同盟攻击大顺(这个大家到不觉得太难接受,毕竟林丹汗打的旗号是“为大明天子报仇”的旗号)后又投降大顺当了什么辽国相,不过这种事大家早就见惯不惊了:
    九成的江南名士才子在东林领袖钱谦益的领导下翻来覆去地投完了大顺又投大明:前一阵子积极劝进的江南才子们在许平打回江南包围淳化后又投回去不少,还举行了一批庆祝“王师安庆大捷”的诗会,他们的领袖倒是精明一些——作为曾经先领衔劝顺王继承皇帝位后又领衔劝齐国公加九锡的钱领袖在许平打回来后躲在南京养望,把才刚刚吐出口的“卿院深合圣人之道”又马上吞了回去。在淳化最危急的时候受《辽东人民观察家》的影响,钱领袖的几个亲信之人,比如前大学士督师侯洵的儿子侯方域就跳出来摇旗呐喊说建设卿院是数典忘祖,已经参加制宪会议和卿院的东林党陈子壮派都是圣教叛徒、东林败类。不过在宪法师令人震惊地顶住许平的攻势以后、在那些大骂陈子壮等人的话还言犹在耳之时,钱领袖就于这个月初潜行到了杭州,并首次接受南方诸省在南京的记者采访,说他很高兴东林陈子壮派能助执政大臣一臂之力,并很有自信地表示未来东林党能在朝廷中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不服老的钱领袖已经宣布将参加最近这次的浙江选举,还高调派出侯方域等人奔赴泉州与陈子壮讨论东林党内合作问题;
    大明投降北顺武将第一人——前提督江北军务总兵官郁董,当初一枪不放地投降了许平,联合其他明将围攻扬州逼死了督师史可法,还在南京立下了臭名昭著堪比张弘范的石碑。这次明军两栖登陆后,郁董二话不说献杭州投降,又是一枪没放,又一次积极给敌军带路,沿途遇到犹豫不肯投降的顺军地方将领时郁董还亲自策马到城下劝降:“我都降了,你们还等什么?齐国公世子连我都不问罪,你们还怕什么?”,事后虽然北伐军确实没有处罚他,但都对其极为鄙视,只有郁董本人依旧沾沾自喜,北伐军大占上风时他多次对记者大吹自己和平光复杭州的功绩,至于劝降大批顺军一事郁董则以“严颜第二”自诩,把给明军带路与张飞入川一事相提并论。贺飞虎弃守南京、许平围攻淳化正急时,突然有人爆出黑幕——郁董秘密制造了大批黑衣黑旗,当真不怕死的《泉州日报》记者去杭州质问郁董意欲何为时,郁董竟然不但没杀人,还亲自出来解释说他的意图是化妆成顺军以寻找伏击的机会(至于是伏击明军还是伏击顺军则只字未提),力称此举深合兵法——从那以后南方报纸就普遍用“大兵法家”或“大军事家”来称呼郁董。同样有记者曾就此问题询问过第六军军长贺飞虎,当时因为战事紧急而忙得不可开交的贺飞虎是这样回答记者的:“如果淳化不丢,本将深信郁将军对国家的忠诚。”,后来记者虽然一再追问淳化丢了又会如何,贺飞虎却拒绝回答。而龙潭的陈伟则远没有贺飞虎沉得住气(议会师有一个团就不得不留在后方防备各路友军的突然袭击而不能上前线对抗顺军),他在被记者问烦后大叫道:“凡事都要往好的一面看,如果淳化丢了,那下次就又轮到许将军和郁将军并肩作战了!”;
    还有齐国公本人,被天下人视为大明擎天柏玉柱的两朝重臣,也全速向着曹丞相的方向发展。
    因此听到夏完淳那声冷笑后,对他不屑有所误解的人都觉得洪承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大家更忍不住想到,就是夏完淳不也投过闯么?陈子壮这样的大名士是没有叛国,不过他不也领着一群人叛出师门,连老宗师钱领袖都不认了吗?现在这世道,谁还能比谁强啊?
    “我说辽藩是暴秦复生,绝非信口雌黄。”夏完淳在辽东的相关见闻数不胜数,他随手就挑了个典型:“当初商鞅的《垦令》是怎么说的?”
    法家认为如果百姓有思想就不会好好“垦草”——垦草就是种地,所以除了土地国有化禁止商人来收购粮食外,也不能允许百姓旅游,因为游历会让人增长见识——哪怕就是去隔壁村也不好,交流就会提高思考的频率,所以商鞅立法禁止全秦的老百姓走亲访友或旅游,还发明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身份介绍信,如果没有这个证明是官府公派外出的话则各地驿站一律不许允许其人入住——百姓不旅游了也能多节省些力气用来给秦国的国有制土地垦草。
    夏完淳告诉大伙儿辽藩已经把身份介绍信制度恢复了。
    此外,为了强化“垦草”,商鞅还严禁秦境内曲艺流传,《垦令》里规定所有的诗歌唱曲都要消灭,商鞅认为如果百姓没有文艺活动的话,他们就只好乖乖回家睡觉,大牲口们晚上睡足了觉,早上就可以更早地起床去“垦草”。
    这个现在辽藩也在执行,不过夏完淳发现辽藩做的更绝,不是像以前法家那样粗暴地消灭所有戏曲,而是把所有以前的曲艺诗唱都宣布为“志淫”(这词也是商鞅的发明,被法家用来形容一切中国人的艺术活动:歌唱、舞蹈、美术、诗词……)的靡靡之音,而辽王府则编写了一些模板戏曲,全是宣传辽王伟大、辽王仁爱、辽王是辽东人民的天赐领袖之类的内容,除了这些外其他的一概禁止。
    最后夏完淳还提到一点,那就就是辽藩还几乎全盘继承了商鞅的赏罚思想,韩非一向强调人主要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可商鞅虽然在韩非前面其实却更狡猾,商鞅说收拾百姓除了要“劫以刑”,更要“驱以赏”,当然,商鞅和韩非一样承认赏罚公平是愚不可及的,所谓刑五赏五为最下,不过商鞅主张要适当地给赏以用作刑的辅助手段,他认为最合适的比例莫过于“刑九赏一。”比如对于被贬为奴隶的罪犯(根据商鞅的法律,在大街上迈步的步子过大都是罪犯,都要贬为奴隶。),商鞅主张应该每判十个罪犯就允许其中工作最好的那一个自赎,这样可以刺激所有的奴隶拼命为秦王工作。当然商鞅这个驱以赏的本质还是为了让劫以刑运行得更好,所以这种自赎的奴隶还是和正常人不同,如果他此后的工作成果小于他赎身时的工作量,那还是要重新被贬为奴隶——这个威胁可以保证赎身奴隶也为秦王拼死拼活地干一辈子。
    夏完淳在辽藩看到数目惊人的“心怀怨望派”,辽王府给所有地区都规定了发现“心怀怨望派”的人数比例,各级官府鼓励互相检举、彼此告发,凭着一句话甚至仅仅因为官员的直觉就把一个人定为成心怀怨望派,像商鞅倡议的一样在社会上制造出一个庞大的刑徒集团来震慑其他百姓。
    当然,既然要学就学到底,在夏完淳抵达后不久辽王宣布要按照治病救人的原则宽大处理这些心怀怨望派,他们如果积极学习辽王的《辽东记略》,努力在劳动营处为提高辽东人民幸福指数而工作的话,就有可能被认为已经悔改从而摆脱“心怀怨望派”的身份。
    据夏完淳所知,对这部分人辽王府也把商鞅的处理办法学了个十足十:即被认定为悔改积极分子的“心怀怨望派”将得到“悔改的心怀怨望派”称号,他们会继续被监视,如果他们的工作热情有所下降,或是不比正常人更积极努力地学习《辽东记略》的话,他们就会立刻丢掉“悔改的心怀怨望派”的身份,又一次成为需要去被关押起来集中学习劳动的“心怀怨望派。”
    “这是董少杰的文章,写在《辽东人民观察家》上的,”夏完淳拿出今天早上才收到一份报纸,展示给谈天的同僚们:“董少杰说引用海水灌溉农田是可能的。”
    “什么?”无数声惊叫响起,不仅为这个判断,还是因为董少杰的名头,很多在座的人都知道他曾是齐国公手下的著名农业专家,还是泉州大学里的农业学权威。
    不久以前,辽东某村宣布通过充分学习《辽东记略》,海水和淡水混合灌溉法被发明出来了,这是全新的农业技术发明,是只有在辽王伟大领导下才能发生的人间奇迹。现在全辽群起效仿,谁要是说做不到显然就是没有认真学习《辽东记略》,而如果质疑他人的成绩那更显然是心怀怨望派。
    而董少杰的这篇文章就是从农学上解释为什么这种奇迹能发生:他说其实肥料水也是一种盐水,和海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既然肥料和淡水混合可以提高庄稼产量那么海水只要正确使用也可以做到。董少杰还专门指出,以往之所以没有用海水灌溉完全是因为是守旧思想在作祟,而现在辽东人民在阅读了《辽王记略》后思想充分解放,所以就举一反三地提出这种能大大增加粮食产量、减少肥料消耗的技术来,这雄辩的证明了辽藩同工同酬制度的先进性——用海水灌溉田地确实是只可能发生在辽藩下的人间奇迹,商鞅都做不到。
    “如果董少杰不想打成心怀怨望派的话,他就得附和辽王府的指鹿为马。”夏完淳从其他人脸上看到了惋惜、疑惑、不能置信和一丝不屑,最后这个表情让夏完淳忍不住替远在辽东的那个农业权威辩护道:“董先生说出的这番话不是在他自己的耻辱,而是辽王府的!”
    第十七节 界限
    因为南直隶境内的战争,浙江进行各级选举都冒着相当大的压力,不过报名参选的人士绝大多数表示等他们上任后就会全力让浙江走上战争轨道,用武力保卫浙省的政治权利。这些人对南明政府的忠诚夏完淳并不怀疑,顺廷或许能收买其中几个人,这还要在顺军拥有军事优势下才可能,但顺廷绝对不可能收买一省卿院——面对把还政于民的南明政权,顺廷拿不出那么多的利益。
    “先贤所谓的大凝之国,就是指我们的新政吧,”虽然身上带有齐国公府的官职,但是夏完淳无意向齐国公效忠,据他所知,浙江临时卿院很担忧将来浙江子弟兵会派去前五个军中服役,他们计划在正式省卿院成立后通过一项动议——就是浙江的志愿兵必须在服从制宪会议军法官权威的军队中服役。
    这个动议其实就是对始终完全掌握在齐国公府手中的军权说不(虽然从理论上兵员补充、物质补充和辎重调拨都归于陆军部,当实际上北伐军统帅部仍然把陆军部看成一个下属单位,经常直接用下令的口吻命令陆军部向前线单位提供多少补充兵员或是物质,而陆军部也从来不敢公然拒绝这样的命令),这个动议若是通过那就是对齐国公兵权的挑战,但夏完淳并不打算向齐国公府报告这件事。这段时间来夏完淳竭尽心力投入到选举建设中去,把多年来在神州大地游历获得的经验都尽数贡献出来,和浙江临时卿院合作得亲密无间。
    夏湾淳的助手们对此或有些不安,毕竟他是被齐国公委任的公府全权代表,可夏完淳身上却丝毫看不到有把对公府的忠诚放第一位的意思。对于这些提醒,夏完淳答道:“当初许将军以国士待我,可我仍背他而去。”夏完淳相信许平不会因此责怪他,最初许平答应他们会用剑保卫圣人名教,会让顾、夏以彻底的儒家精神治国,但许平最终无法完成他的诺言;而这次黄石以重任相托时,也和当初许平一样对夏完淳全无保留,交代他一切以万民为重,如果百姓的利益和齐国公府冲突那不必考虑后者:“如果齐国公认为我做得不对他可以罢免我的官职,但只要我一天还在这个位置上我就要卿院考虑,齐国公给我的命令很明确,是建设浙江卿院而不是毁灭它。”
    浙江的卿院在七月一日选举出一百五十名正式卿院后,在第一次会议上就提出征税、招募志愿兵等一系列对顺作战的协议。之前福建、两广、江西和贵州卿院都是自愿加入对顺战争中来的,这次齐国公府依旧把宣战权下放给浙江正式卿院。
    “在诸位大夫开始投票前,本官代表齐国公府发表如下声明。”夏完淳站在正式卿院的讲台上,面对着三百只眼睛大声说道:“如果浙江卿院拒绝加入对北顺的战争,拒绝通过征税和征兵令的话,朝廷的军队会退出浙江。”夏完淳举起手中的一份命令:“这是齐国公给第七军各级军官的亲笔命令,命令本官根据你们的投票结果选择打开它或是交还它,不管浙江卿院是不是参战那朝廷都不会用武力干涉。”
    说完后夏完淳退下讲台,坐在观众席上旁听浙江卿院开始辩论,出乎夏湾传意料的是这场辩论还真的发生了。本来夏完淳以为当天就能看到浙江卿院通过战争拨款和加税动议,但事实上卿院的大夫们为要不要参战讨论了整整一天,最激烈的争论就在于省卿院到底应该要求多大的军事干涉权。
    第二天下午,除了一个因为坚定信佛而反对一切战争的大夫外,绝大部分大夫都投票赞成各项军事提案,少数几个投了弃权票。随即浙江卿院向制宪会议提出参战要求,之前五省卿院都保证会用全部的力量投入和李顺的战争中,绝不单独媾和,浙江卿院发给制宪会议的文件中同样作出了这样的保证,不过浙江卿院加了两条之前不具有的:第一,凡是有浙江子弟参与的战斗,浙江卿院就有权知道战争决策经过(有公开讨论和向媒体公开内幕的权利),如果某支军队让浙江子弟流血但是又拒绝提供具体情节给浙江卿院的话,浙江卿院就有权怀疑军队歧视浙江子弟挑他们从事必死的任务,并因此收回这支军队继续指挥浙江志愿兵的授权;第二,就是之前夏完淳已经知道的军法官问题(在这里浙江卿院作出一个让步,他们没有要求制宪会议保证所有的浙江籍士兵都在军法官拥有完全权威的军队中服役),浙江卿院要求把之前的不成文默契变成成文法,即凡是涉及到死刑的罪行都必须交给后方提刑官来处理,以保证犯兵能得到一个公正、公开的审判。
    “这个文件真有千钧之重。”当浙江卿院郑重其事地把决议交给制宪会议的代表时,他身边的夏完淳评价道。
    不会有人怀疑浙江卿院会选择不加入战争,他们根本没有独立对抗李顺的可能,而卿院大夫和总督府都只有在南明政权下才能生存,固然制宪会议迫切需要浙江的效忠,但浙江更迫切地需要南明军队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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