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森冷,飞雪飘落。
    天际处连绵的巍峨山脉覆盖了一层积雪,雾霭萦绕在山谷间,雪峰雄伟壮丽,目之所及一片茫茫无际的霜白。
    远处人影幢幢,雪雾里走出一支由骆驼、马匹组成的商队,缓慢朝乌兰津前进。
    乌兰津是丝绸之路北线上负有盛名的古渡口,朝臣使节、胡商客贩、军旅百姓都曾通过此渡口来往于河西,是中原通往河西的要隘,朝廷在此设立和修建桥梁、渡口、关隘,桥堡渡口还有驻军专门防护。
    呼啸风雪里传来水声,浪涛震天。
    一川浩淼磅礴的黄河之水自眼前奔腾而过,白沫飞腾,波涛狂啸。
    商队在河畔边停下来,最前面领头的是一个戴白毡帽,身着皮袄的波斯商人,望着浩浩荡荡的黄河,莫名打了个冷颤,他用胡语高声喊道:“要过桥了,风大都仔细脚下不要滑倒。”
    一条索桥连接黄河两岸,宽约三丈,数丈长,抬眼望去似长虹卧波,蔚为壮观。
    桥上还有零星几个行人往对岸去,初冬季节,寒意料峭,这才没多少过关的人,若是赶上晴天人会更多。
    商队放缓脚步走上桥。
    不多时,河岸边传来一阵马蹄踏响声,两匹枣红色矫健的骏马,由东向西奔驰而来。
    马背上是两个身披深色披风的人,面容在雪雾里模糊,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两道身影行至河岸,手一扯缰绳马嘶鸣一声急停住,前蹄踏地打了个响鼻。
    那女子翻身下马,兜帽下是一张清艳面容,双颊雪白,乌眸漆亮,身着一袭锦边翻领赭石色皮袄,锦带束腰,身姿窈窕玲珑。
    她微微细喘,胸口上下起伏,呼出的热气透过面罩散在空气中。
    “过了黄河就算是离开关中,进入河西地境了。”
    花千遇转头去看,法显也下马牵着缰绳站在她身后。
    他们从豫州出发,沿泾河向西,走丝路北道过雍州、兰州近半月才到此,依照路程来算应更快些,只是一场初雪过后已是天寒地冻,出行不便耽搁了时日。
    今日又逢飘雪,寒风侵骨,所幸风雪不大还能赶路。
    花千遇搓了搓冻僵的手,越靠近西北气候越严寒,即便已带了皮草手套,还是冷到指尖发麻,得尽快找到落脚的地方取暖,顶着风雪骑了半天的马,人都快冻僵了。
    见此,法显顺势接过她手里的缰绳,牵着马走在她身侧,刮在身上的冷冽寒风一弱,竟也没方才那么冷了。
    花千遇微微皱起的眉心也舒展了一些。
    空中飘来的雪花脆薄冷硬,簌簌拍打在身上,法显又站在过风处,连眉睫都沾上了晶莹雪尘,漆黑的眸子显得格外清澈。
    当即从马鞍旁抽出固定的天罗伞,风雪微微一滞为撑开的扇面所挡,不骑马倒也不用顾忌风大不宜打伞。
    持伞的手往法显头顶一偏。
    看他望来的柔和目光,花千遇略略不适的转开眼。
    虽说是答应了要帮他,事到临头反而不知该怎么做了,太亲密,太疏离都不好,因有诸多顾虑反而把握不好相处的分寸。
    所幸法显待她如往日一般无二,她倒也逐渐放松不再烦恼,只是还有些不太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
    走到索桥中间,脚下奔腾狂啸的河水,接天连地,滚势滔滔,气势磅礴至极。
    花千遇眺望远处,已不是初次过黄河,如今看到此等景象还是会觉震撼。
    不怪乎文人墨客能写出几百首之多的黄河诗词,确实令人见之难忘。
    恰时,余光瞥见浑浊的水浪间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在浮动,细细辨认却是几个人影潜在水里,如同漂泊的树叶在湍流中缓慢游向对岸。
    花千遇嘴里不觉发出一声轻咦。
    法显闻声去看,顿时了然:“乌兰津是官家要道,身份不明,没有过关文书的人,只能铤而走险用羊皮筏子渡过关口。”
    通常为避免渡口的兵卒戍守发现,偷渡者会隐在水下只身游过河,至于羊皮筏子则是提供浮力。
    黄河风急浪高,若是没皮筏协助,哪怕熟悉水性的人,怕也再难上岸。
    花千遇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道:“这寒天腊月,河水极为刺骨,寻常人莫说游到对岸,便是下水都会被冻僵,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这些人八成是亡命之徒。”
    法显不置可否。
    偷渡黄河古来有之,身有命案,或作奸犯科之辈,多逃亡关外以避朝廷追捕,官府早年也有心杜绝,便在渡口加防巡逻,可河岸隐蔽险长,等官兵过去人已无踪影,况且除黄河外另有他法偷渡,至今也没办法全部解决。
    花千遇看他驻足观望,很快也就明白过来,劝道:“别管了,看这距离等我们到岸边告之戍守,这些人早跑了。”
    法显摇头:“总归要提醒一句,放之不管怕是会再生事端。”
    花千遇无奈,也就随他了。
    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法显,知他不会视而不见。
    渡口上每隔十步就有兵卒戍守,盔甲长枪,佩戴利剑,一双双锐利的眼睛扫视过往人群,可谓守备森严。
    此刻岸边已排起了长队等着检查过关卡,兵卒过检尤其缓慢,需挨个检查货物,确认人数与货物对得上数,前方又有一个由关内返回的商队,随行的有几辆大车和骆驼,带回的药材、丝绸、瓷器等不在少数,花千遇等了半响才轮到她。
    她非中原人士又是黑户,身份文牒是在鬼市上花大价钱买来的,据卖家所说他是买通县衙主簿盖的官印,丝毫不作伪,假的也成真的。
    花千遇在心底不禁再一次感叹,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没这过所游黄河的就是她了。
    兵卒验看过确认无误,便冲她挥手放行,检验法显的文牒耽误了些时间,他简要的给兵卒讲了方才所见之事,至于后者说要禀报火长严查,是否会真的执行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过了关卡翻身上马,沿着山路往西北方向疾驰。
    道路上原本青翠的山岭逐渐变为戈壁、荒漠,沙土里掩着枯黄的芨芨草,天地间一派萧瑟荒凉之感。
    偶尔能看到高低起伏的山丘上有牧民在放牧,牛羊如星子散落在一旁,低头啃食灰扑扑的沙草。
    临近旁晚时气温骤降,雪越下越大,厉风夹着雪片扑面而来,马匹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早就听闻凉州是苦寒之地,她在来之前便已备足厚实的皮袄,如今都裹成粽子了竟也有些遭不住。
    墨色越来越浓,视线被风雪遮蔽,复又行了一里路,朦胧间望见远处的黑夜中亮起点点灯火。
    花千遇心中一喜,驱马赶过去,夯土修建的院墙伫立在风雪里,厚重的黑漆木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匾。
    “甘泉驿。”
    边疆地域广阔,上百里无人烟,因此驿站与中原不同,中原驿站只给官府传驿的公差人员提供食宿补给,关外却兼具往来商旅歇脚饮水,只不过留宿之人必须提交公验,以供勘合,不明身份之人一律缉捕送官。
    甘泉驿则是凉州之地最大的驿站。
    花千遇抖去身上的雪尘,抬手敲门呼唤人来,片刻后走出一位驿卒,她交了银钱便和法显一道进去。
    院落里种植着些榆柳,四周楼阁环绕,邮驿、传舍、马厩、瞭望角楼等一应俱全。
    大堂烧着火炉,有几个褐发灰眸的胡人围坐着烤火取暖,身边还放着些吃食。
    花千遇见状也挤过去烤火,有胡人看她身覆薄雪,面色发白,一副不胜风寒的样子,连忙给她让了个位置,殷勤的倒上一碗热水。
    花千遇捧着碗小口啜饮,热流由胃渗入体内,冻僵的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这才发觉法显并未过来,正在疑惑间就见他自堂前走来,手里端着饭食。
    两碗浓白的肉汤,滚烫的汤还冒着热气,另外还有烤饼和两碟素菜。
    法显在她身旁坐下,说道:“方才将行李拿回客房,顺便到庖厨里拿了饭食,受冻一日了你多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说着将汤碗都放到她面前。
    本欲回绝突然想起来他不食荤,这肉汤自是一口都不能喝。
    花千遇略带遗憾的摇头,给他倒了一碗热水递过去。
    法显:“多谢。”
    花千遇示意他别客气,后又言道:“早知西北如此寒冷,便不再豫州多耽搁时日,提前来倒也不至于如此受冻。”
    法显笑了笑,宽慰说:“凉州早寒秋分便已下了薄霜,便是再早来天气未必好到哪里去。”
    这个理她也知晓只要到凉州走一遭,左右也是要受冻的。
    花千遇低叹一声,便不再想了,拿了张烤饼撕开泡到汤碗里就着热汤吃。
    受风雪所困,厅堂内皆是歇脚留宿的商旅行人,酒足饭饱后就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经商之人长年走南闯北,遇到的人和事也就颇多,自然不缺乏新奇有趣的闲谈。
    花千遇权当说书听了,并且还津津有味。
    正听的起劲,突然嘈杂的声音一顿,她下意识抬头,只见楼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身形富态,短髯灰白,那目光淡淡地却自有一股威重感,看这通身的气派颇像是在朝为官。
    众人声音稍止,皆在低声议论这是何人。
    驿舍有东西楼之分,此处为东楼乃是公差官员居所,也从侧面表明了他身份不俗。
    中年男子环顾四周,走到一处炭盆旁,伸手烤起火。
    大堂内虽烧着炉火,却也不够多人取暖,因此另还有两个炭盆。
    原是在廊外的驿丞,见厅堂内气氛异样,走近一看立刻迎上去深揖了一礼,满脸笑意道:“郭大人有事通传一声,怎劳您亲自下来。”
    郭子元看他一眼,缓缓道:“室内冷寒再难待下去,便下来走走。”
    闻言,驿丞当即会意,脸色沉了下来,喊了个管事的驿卒。
    “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郭大人室内的炭用完了,还不及时补上,害大人受冻该当何罪?”
    驿卒见他脸色不愉,心本在暗自打鼓,现下听到问责的话,当即跪伏于地,高声呼道:“禀大人,驿舍内每日用炭几斤几两,小人都有统数记案,库存余量足够供应诸位大人,只是这两日风雪交加,道路险阻,原定的灰丝炭尚未及时送达,昨个从关内又来了几位官爷,现下只有松木炭倒还余些,小人们也在商量要不要给郭大人送去……”
    驿卒小心地斟酌用词,将原委道的清楚明白,让人挑不出刺来。
    郭子元轻轻一皱眉,虽没表现出什么,心底却已有不满。
    松木炭是最低等的木炭,烟大,燃烧时长短,只有下人才会用来取暖。
    驿卒敢把灰丝炭分给他人,想来官职比他大,哪怕他有微词也不能发作,否则就是得罪了上官。
    这驿丞也是人精,料定了他不会追究,才趁机假意告罪,一来不至于得罪他,二来又卖了新官的好。
    郭子元眼里闪过一丝轻蔑,上下打量驿丞一番,在后者战战兢兢,后背直冒冷汗之际才道:“就松木炭吧。”
    “多谢大人宽宏大量,小人立刻就送炭过去。”驿卒跪谢磕头退下去了。
    等几人都离开,花千遇看不过眼的说道:“惯会摆谱的。”
    法显适时说道:“这位郭大人便是姑臧县的县令郭子元。
    花千遇问道:“你认识?”
    法显微摇头:“早年初到姑臧县时听过名号却未曾见过,只是在庭院里听驿卒谈及,想来便是此人。”
    “原来如此,凉州府治所就在姑臧,他虽为县令权利却比同级要大,怪不得让人敬畏几分。”
    花千遇眼底随之浮出沉思之色,喃喃道:“不过在朝官员不能私离汛地,他怎会在此?”
    随着念头消逝,便也不再留心,不相干的事没必要费神。
    饭吃完后便有些倦了,准备回房休息,走到廊道里时远远听到一阵热闹的欢呼声。
    驿站大门敞开,人群伴着几辆马车驶来,花千遇定睛一看,正是白日里过乌兰津的那支商队,虽然比他们先行一步,但路上风雪阻碍,再加上人多又要看顾货物便落后了,现在才赶来。
    只是相较于先前,他们此时的样子颇为狼狈,队伍松散,不少人身上都沾有血污和泥尘,好似发生了意外之险。
    领头的波斯商人维持着长队秩序,旁边还有个穿锦衣的富家公子在一旁看着,先前排队过关时没见过他,应是坐在马车里。
    等队伍赶往后院,波斯商人来到锦衣公子面前拱手作揖道:“东家,我方才大略查验过,大部分货都无碍只有一些青釉瓷碎了,这些碗、盘、杯、瓶又都是娇贵物件,碰撞之下难免会有裂纹,白瓷有棉布包裹倒还无碍。”
    “此行凶险,折损了不少人手,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碎些瓷器倒不打紧,统数记录回去报亏损吧。”
    “东家说的是,路上多亏了遇到几位侠士仗义相救。”
    “嗯,回头送些财物聊表心意……”
    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呼呼风雪里,再多的就听不到了。
    花千遇皱眉,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了很久。
    荒滩戈壁时有沙匪出没,看来商队是在路上遭劫了,说起来也是倒霉,渡口附近有烽燧亭戍,守卫西关太平,平日里自然无有宵小来袭,今日风雪渐大视线被遮蔽,沙匪才敢动手杀人越货。
    不知最后救了商队的又是何人,若也宿在驿舍,翌日倒也能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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