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 作者: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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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花世界 作者:尼罗

    三岔五的探出头去,透过玻璃窗子窥视厢房内的余至瑶。

    玻璃窗子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依稀可见余至瑶正在地上来回踱步。

    两天了,余至瑶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有时杜芳卿试着问他逗他,他也全然充耳不闻。他的高大躯壳仿佛已经变成监狱,把他的灵魂囚禁起来与世隔绝。

    饭菜熟了,马维元还没有回来。余家虽然势败,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人不知道余至瑶如今的情形,所以马维元凭着往昔的面子,还能做些活动。

    马维元只想做两件事:第一是弄一笔钱;第二是把余至瑶带出天津卫。

    把饭菜端到房内桌上,杜芳卿走过去搀扶了余至瑶,口中柔声劝道:“二爷,坐下,咱们要吃饭了。”

    余至瑶像一具高大的人偶,被他牵着扯着摁到桌前坐下。杜芳卿把勺子直送到他的手中,又把饭碗端到他的面前。然而余至瑶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杜芳卿见怪不怪的握着他的手,舀了一勺米饭喂到口中。如此动作反复几次,他仿佛是有些知觉了,开始自己一勺一勺的吃饭。

    杜芳卿放下饭碗,腾出手来夹了一筷子菜,可是还未等喂给他吃,他忽然放下勺子,却是不吃了。

    真不吃了,杜芳卿怎么哄怎么劝,他都不吃了。

    杜芳卿一阵心酸,几乎快要落下泪来。抬手把余至瑶揽到怀中,他低头抚摸了对方的短发。余至瑶的头发一直是好,乌黑茂密,可是如今落了白雪,一层一层的雪。

    余至瑶歪斜着身体靠在杜芳卿胸前,脸上毫无表情。旁人看他是一具木雕泥塑了,可是他还有他的思想。

    他在等待。

    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了他的脖子,一只手掌轻轻盖上他的头顶。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狠狠一勒还是重重一击。反正总是逃不脱这两种后果,所以他索性绝望的等待。

    等待不知是何时结束的,他也忘记了最终的后果是什么。两条腿沉重酸痛,几乎快要拖不起来,他想自己一定是已经挨过打了,所以心里有点轻松。头脑忽然生出疑惑,他问自己:“这是哪里?”

    他骤然恐慌起来――不该在陌生地方这样大模大样的走来走去,也许碍了父亲的眼,自己会再挨打。

    于是他就寻找到一处狭窄的空隙,极力的蹲下去隐藏了自己。隐藏的阻力是多么大啊,无数的手脚在拉他扯他,忽远忽近的声音一直在他头顶盘旋。他越发怕了,干脆抬手抱住脑袋蜷缩起来。

    他继续等待,等待天亮。天亮之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只是隐约觉得天亮之后,自己会暂时逃离此地,有更好的去处。

    余至瑶始终是躲在床尾与墙壁之间的窄空里,杜芳卿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拽他出来。天都黑了,地上冰凉。若是真在地上坐过一夜,非冻出病来不可。

    “二爷……”他带着哭腔说道:“求您了,上床睡吧,床上暖和。”

    余至瑶垂头闭眼,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关系。

    马维元顶着一身雪花回了杜宅。脱下外面棉衣,他来不及吃晚饭,先把余至瑶强行拖了出来,然后推到床上压住手脚。杜芳卿连忙为余至瑶宽衣解带,又拉过棉被盖住了他。马维元感觉他仿佛是想要挣扎,便急忙说道:“把蜡烛吹灭!让二爷睡觉!”

    杜芳卿扭身走到桌前,一口气吹了蜡烛。房内登时一片漆黑,而马维元试探着慢慢松手,见余至瑶不再乱动,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余至瑶并没有睡,不过也不再躲。大家都睡了,余朝政也睡了,所以自己此刻安全了。

    天刚一亮,余至瑶就起床了。因为余朝政是早起的,所以全家上下都早起。三妹或许可以恃宠而骄的赖床,自己却是没有那种资格。

    “他”无处不在,影响波及到家中每个角落。这种影响让余至瑶毫无食欲,他只想快点跑出家去。

    杜芳卿在院内扫雪,忽见余至瑶穿着单薄衬衫走了出来,便是惊呼一声,丢下笤帚把他推回了房内。

    他怕余至瑶再无缘无故的往地上坐,便从厨房拿了个小板凳,让他坐到床前。余至瑶乖乖坐了,耳边开始响起轰鸣声音。

    汽车喇叭声、黄包车铃声、摊贩叫卖声、男女笑谈声……各种声音混合成了洪流,在他面前滔滔而过。他以为自己是坐到了街边,所以继续等待,等待那个少年来。

    在何殿英已经找到心力交瘁之时,手下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在街上好像看到马维元了。

    何殿英立时精神一振,把两只眼睛睁得奇大:“人在哪里?”

    手下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大的眼睛,几乎吓了一跳:“正跟着呢!”

    何殿英站起身来一挥手:“走!”

    马维元换了一身粗布裤褂,裹着棉袄在街上走。胸前藏了硬刷刷的一只信封,里面是一沓美钞。走过一处胡同之时,旁边院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猛的把他拽进了院。

    他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不料抬头一瞧,却是看到了宋逸臣的脸。

    瞪着对方怔了两三秒钟,他随即迎头挥出一拳,正是打到了宋逸臣的面颊上:“我操你娘的!你他妈的就不是个人!”

    宋逸臣被他打得一晃,可是并未还手。抬手捂住脸上痛处,他直接问道:“二爷现在怎么样了?”

    马维元简直想要杀了宋逸臣:“二爷?二爷现在家破人亡,疯了!”

    宋逸臣登时表情一僵:“疯了?”

    马维元满心气苦,几乎快要带了哭腔:“姓宋的,我们二爷可没亏待过你,你怎么就忍心这么连累他?二爷多大的家业,现在全被日本人没收了!二爷要跑的时候还想着带上你那闺女儿子,结果……结果……结果全他妈的被何殿英那帮特务打死了,就活下了我和二爷两个人!”

    马维元的嘴唇颤抖起来:“你见没见过一夜白头?我见过,二爷就是一夜白头!”

    宋逸臣呆呆的看着马维元,声音变得轻飘起来:“二爷如今在哪里?我想见他。”

    马维元愤怒的一挥手:“滚你妈的蛋!”

    然后他转身推开院门,迈步向外便走。

    马维元回到杜宅,把钱拿出来放好。

    走进厢房坐到余至瑶身边,他扭过头去,就见二爷端端正正的面向前方,还是英气勃勃的相貌,然而眼中一点光彩都没有了。

    “二爷,别怕。”他低声说道:“等咱们离了天津卫,我就送您去医院治病。宋家姑娘不就是在医院里恢复过来的吗?她能好,您也能好。”

    他握住余至瑶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随即颤巍巍的呼出了一口气。

    入夜之后,马维元再次离开杜宅。然而刚刚走出大门,便被埋伏已久的特务们扑倒在地。

    冰凉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他挣扎着抬头望去,在夜色中看到了何殿英那张惨白的面孔。

    83、疯就疯吧

    马维元被人七手八脚的摁在了雪地上,而何殿英一脚踹开院门,一马当先的冲了进去。

    厨房的门开着,泼出一片灯光;杜芳卿惊恐的直起身来,脚边跟着两只猫狗。何殿英抬眼看清了他,登时便是一声冷笑。

    与此同时,身后特务开始四处搜查。何殿英先是上前一步撞进正房,见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桌椅,便是转身走到厢房门前。这回把门一推,他迎面感受到了热气。

    心中登时狂喜起来,他大踏步的闯入房内,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床上的人。身体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起来,他欣喜若狂的跃到床边,大声唤道:“二爷!”

    余至瑶仰面朝天的望着天花板,身体保持着马维元方才摆出的姿态。仿佛身边是有了凉风,不过风这种东西向来是防不胜防。余至瑶忽然笑了一下,想去捕风,可是又不愿动,因为双腿实在疼痛。

    院内的特务闻声跟入房内,有人划燃火柴点亮了桌上蜡烛,可是对于这些看惯电灯的眼睛来讲,一根蜡烛的光芒还是太微弱了。手电筒被掏了出来,按下开关直射床上――一刹那间,何殿英看清了对方那一头花白的乱发。

    难以置信的惊叫一声,何殿英单腿跪到床上,生拉硬拽的把余至瑶扶了起来:“二爷,二爷,你怎么了?”

    余至瑶闭了眼睛,心想他今晚精力真好,夜里也要打吗?

    这时,门口响起了杜芳卿的声音,冷静而又清淡:“何老板,二爷疯了。”

    何殿英猛然回过头去:“疯了?”

    他转身下地拨开人群,瞪着杜芳卿厉声喝问:“疯了?!”

    杜芳卿其实已经怕死了他,可是抬手扶着门框稳住身体,他想自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那晚……二爷在房内独自坐了一夜,天亮之后头发就白了,也不认得人了。”

    何殿英歪着脑袋一咧嘴,仿佛是不服气,又仿佛是要哭泣:“疯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落下眼泪。转身大踏步的走回床边,他一把掀开被子,抱了余至瑶就往床下拖去,口中又自言自语的咕哝道:“疯就疯吧!”

    然而余至瑶却是拼命挣扎起来――天都黑了,为什么还要带他出去?是要杀掉他吗?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他开始惶恐的呼唤:“哑巴,哑巴!”

    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发出声音,然而喊过两声之后,也就不喊了。他是疯了,可他有疯了的思维。他知道哑巴一定躲在暗处跟随着自己,只有在父亲把短刀插入自己胸膛之时,哑巴才会出现救他。是的,他很笃定,仿佛事先已然演练多次。

    何殿英用棉被把余至瑶裹了起来,然后命令手下把他抬去车内。出门经过杜芳卿身边时,他轻蔑的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又是冷笑了一声。

    杜芳卿垂下眼帘,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争去夺。心头忽然起了一阵绝望,他想自己和二爷永远都是有缘无分。

    何殿英无处安置余至瑶,索性把他带回家中;至于马维元,则是被他投入了监狱中去。

    宋逸臣的住处也被连夜抄了,然而依旧没能抓到宋逸臣。

    何殿英到家之后,直接命人把余至瑶送去了东边客房。友美刚刚哄了两个孩子睡下,听他回来了,连忙出来迎接。哪知何殿英失魂落魄暴躁异常,竟是一嗓子把她吼了回去。

    何殿英关闭房门开了电灯,这回客房里面就只剩下他和余至瑶了。

    余至瑶已经从棉被筒子里挣了出来,露出身上的衬衫裤衩。房内明明就只有这两个人,可他并不去看何殿英――他几乎没有了目光与眼神。

    何殿英定定的审视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总不信他是真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忽然疯了?

    余至瑶并没有意识到此地与杜宅有何不同。暖气烧得很热,比火炉的温度更让人感到舒适。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冰冷赤裸的小腿,心中一阵一阵的恍惚。应该睡了,他想,早睡早起,不过要先关掉电灯。

    就在这时,何殿英走上前去,坐到了他的身边。

    何殿英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摸上他的头发。厚密短发是一层一层的花白,指尖向下划到鬓角,两鬓也是斑白。何殿英探头过去,轻轻亲吻了他干燥的面颊:“二爷……”

    余至瑶不为所动的望向前方,只想关掉电灯。

    何殿英脱了皮鞋爬上大床,像先前那样跨坐上了余至瑶的大腿。近距离的凑到对方面前,他轻声说道:“二爷,看我。我是小薄荷,看我啊……”

    他抬手捧了余至瑶的面颊,想要逼迫对方与自己相视。可是余至瑶即便面对了他,也依旧是面无表情。

    何殿英缓缓闭上眼睛低下了头。额头抵上余至瑶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已经铸成了大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了。心脏沉重的向下坠,一直坠,让他简直喘不过气。

    他亲手扼死了余至瑶的灵魂。

    余至瑶等了很久很久,眼前终于黑下来了。

    他的心情立刻轻松许多。熬过漫长的黑夜之后,天就亮了。天一亮,他就可以出门去了。

    何殿英把从杜宅带来的棉被扔到地上,另展开一床新被为余至瑶盖好。脱掉衣服钻进被窝,他枕上了对方的手臂。身体紧紧贴了上去,他在熟悉的气息中闭上了眼睛。

    寒冷的十二月已经走到了下旬,等到元旦一过,他与余至瑶的感情,便是足足满了二十年。

    黄粱一梦二十年。二十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爱着对方,可是爱到最后,他们的世界竟是变得如此荒凉。

    何殿英憋着满心的酸楚,想要哭,但是双眼干涩,哭不出来。

    “疯就疯吧!”他在黑暗中低低的说:“有我一口粥,就有你一口饭。凭着我的本事,还养不起一个你吗?”

    他满怀怜惜的抚摸了余至瑶的胸膛:“二爷,没关系,疯就疯吧。”

    余至瑶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何殿英终于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翌日凌晨醒了过来,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身边,不料却是拍了个空。连忙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他环顾四周,却是发现余至瑶不见了。

    掀开棉被一步跳到地上,他先是恐慌得屏住了呼吸,随即却是忽然跪倒在地,俯身望向床下。

    果然,余至瑶缩成一团,正是侧身躺在那里。

    晨光稀薄,要亮不亮,这样的时刻让余至瑶感觉十分不安――众人都醒来了,所以家里很不安全,可是又没到出门的时间。

    所以他只能躲起来。

    何殿英没有惊动他。起身草草穿了衣裳,他先出门吩咐厨房开始准备早餐,然后迈步进了卧室。

    友美还没有起床,正躺在床上迷糊着,忽然见他进来了,便要拥着棉被坐起。

    何殿英站到床边,毫无预兆的忽然开了口:“我在东边小院里放了个人,这是件机密事情,你万万不要对别人乱讲。在我把他送走之前,你管住家里这些仆人,不许他们随便过去。”

    友美蓬着头发,在领会之前先点了头:“是,我知道了。”

    84、他爱他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何殿英提着一只皮箱走入东院。推门进了温暖客房,他出声笑道:“二爷,我来了!”

    余至瑶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正在面对窗户发呆。在一片沉沉的寂寞之中,何殿英垂死挣扎似的又问了一句:“想没想我?”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余至瑶和现实世界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对外联系似乎已经完全断绝。

    何殿英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想方设法要刺激他的精神。提着皮箱走到他的对面蹲下来,何殿英望着他笑道:“给你看样好东西!”

    说完这话,他对着余至瑶打开箱盖。箱上钢锁已被尽数砸坏,箱内钢条也都变形;唯有绿盈盈的美钞码在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崭新整齐。

    这本来便是余至瑶的家当,他现在倒要看看余至瑶对此会有何种反应。

    余至瑶垂下眼帘望向箱内美钞,脸上忽然隐隐现出了笑意。

    余至瑶认得钞票。

    美钞已经被拆了捆。他伸手拈起两张,折起来塞进了西装胸前的小口袋里。茫茫然的等待片刻,他心里想:“没人知道”。

    既然没人知道,那他就大了胆子。跪在地上抓起厚厚一沓钞票,他手忙脚乱的往裤兜里塞。两边裤兜都被塞成鼓鼓囊囊了,他又解开西装纽扣,慌里慌张的继续把美钞往怀里藏。美钞滑过胸前散落一地,他不知道,一把一把的继续拿钱。

    何殿英见此情景,不禁发笑,笑得满心酸楚――这个疯二爷,还挺贪财。

    凑到近前伸出手去,他想要解开对方胸前的衬衫口袋。然而手指触碰上去,里面却有一张纸片。余至瑶自从来到此地之后,还没换过贴身衣裳。何殿英好奇的解开钮扣伸进手指,却是从中抽出一张小小照片。

    照片显然是浸过水了,上面的他和两个孩子全都面目模糊。何殿英怔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苦笑。

    在接下来的半天里,余至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饭都不吃水都不喝。及至天色黑了,他才悄悄挪到窗前亮处。何殿英躺在床上望去,发现他正在鬼鬼祟祟的数钱。

    余至瑶很高兴,因为自己有钱了。

    他开始急切的期盼天亮。天亮之后他就可以跑去街上找“他”。“他”是很穷的,穷到时常挨饿,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他有了钱,可以给“他”。

    忽然停住手上动作,他心中起了疑惑:“他”是谁来着?

    随即他想起来了,“他”是小薄荷。

    然后他贪得无厌的开始沮丧,回过头去望向身后,他记得那里曾经有过满满一箱钞票,可是自己拿了许久,怎么最后只有凌乱的一卷?

    这时何殿英赤脚下床,把他强行拖了上去。他还虚弱的想要挣扎,可是何殿英合身把他压到了床上。用力扯开衬衫前襟,何殿英在他胸前啃了一口;他疼得呻吟一声,然而却是毫不反抗,很认命的躺在床上忍痛。

    何殿英狠狠的咬他吮他,把手向下伸去抓他揉他。还是有欲望,还是有热情。独角戏的寂寞滋味让人忍无可忍,他要对方尽快醒来。哽咽似的发出声音,他气喘吁吁的低语:“二爷,我爱你。

    余至瑶把攥着一卷美钞的左手藏到身下。痛苦总会有个尽头,他在等待天亮。

    清晨是何殿英一天中最为平静惬意的时刻。他躺在床上看着余至瑶穿戴洗漱,余至瑶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条有理,看起来还像往昔一样。何殿英很珍惜这短暂的错觉,他甚至在隐隐的期盼,期盼着余至瑶忽然抬头望向自己,微笑着唤出一声“小薄荷”。

    然而等到余至瑶梳好头发之后,他就不得不起床了,因为余至瑶一定会空着肚子往外跑去。他须得牵着对方在院子里绕上几圈,想方设法的把人再牵回来。忙过这一场后,余至瑶就会找个角落席地而坐,开始这一整天的沉默。

    新年前夕,何殿英在外面找了一处僻静公馆。那里本来是位英国商人的住宅,现在商人一家进了集中营,公馆就落到了何殿英的手中。

    友美直到这时,还不曾踏进过东院一步。依稀听说丈夫要把东院里的陌生客人带走了,她不知为何,反而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可是要说为什么,却又并无明确的原因。

    她想要看那客人一眼,不料丈夫这些日子神出鬼没,竟是在夜里把人带走了。天亮之后,她领着仆人前去东院打扫客房,客房里没什么痕迹,只是一片乱糟糟。

    何殿英算是有了外宅。

    新公馆的格局,和余公馆很相像,只是规模小了许多。何殿英拉着余至瑶的手,把他领入楼内;后面随从捧着大包小裹,全是为余至瑶新制的冬衣。

    余至瑶的个子大,何殿英的衣裳他都不能穿。临近新年,成衣店的生意又是格外忙碌,所以这些天他一直穿着旧衣,衬衫钮扣都被何殿英撕扯得崩落了,他只能拢着前襟遮住胸膛。

    近来是个连阴天,天上总是似有似无的飘着一点小雪。他的身体犯了旧伤,两条腿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打晃。茫茫然的走进富丽温暖的客厅,他糊里糊涂的坐在了沙发上。何殿英斥退了手下,然后紧挨着他也坐下了。

    打开茶几上早已预备好的雪茄盒子,何殿英知道他的嗜好,想要给他点一根雪茄。然而未等他翻出火柴,余至瑶忽然站了起来。何殿英刚要抬头看他,他已经迈步绕过茶几,走向门口。

    余至瑶的心情是恐慌而又惊愕――自己怎么敢大模大样的公然坐在客厅里?真是狗胆包天了,怕父亲找不到自己吗?

    他越是走近门口,心中越是畏惧。余朝政的长袍衣角在前方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力不能支的跌坐在了地上。

    这回真是逃不脱了,他紧闭双眼蜷缩起来,一只手还捂着一侧裤兜。裤兜里装着美钞――有钱大家一起花,小薄荷总也不来,他得把钱留住。

    何殿英快步上前,把余至瑶扶了起来。

    他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行为,不过看出了余至瑶是在害怕,怕得脸色都变了,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忽然想起先前两人吵架之时,他曾经几次三番骂过对方是疯子,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余至瑶真的疯了。

    把余至瑶搂到怀里,他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对方的后背手臂――他以为余至瑶是在码头上受了惊吓。

    余至瑶濒临崩溃的闭眼垂头,两条腿疼得厉害。其它感觉全迟钝了,只有疼痛最清晰。他想逃到暗处躲藏起来,他还想找哑巴来治一治自己的腿疼。可是有人缠着勒着不让他走。这人是谁?父亲吗?不知道。他不敢睁开眼睛去看。

    何殿英低声说道:“二爷,别怕。我在这里,我保护你。”

    余至瑶耳中一片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何殿英自从有了这处外宅,就不大回家了。

    他四处奔波,想要为余至瑶开脱罪名;同时又在公馆四周布下层层门徒――不是要防外人,防的是小老九。小老九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而且一直深恨余至瑶。何殿英拿小老九没有办法,只能是防。

    85、一生情

    大年三十这天,小老九拎着礼物来到何公馆过年;而李振成在文县有了个临时丈母娘,便是没有回来。

    何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何殿英坐在床上逗弄孩子,追着英雄和桃子乱咬;两个孩子吱哇乱叫的和他又打又闹,仿佛心有灵犀一样,总是同时出手,用小肉巴掌去打父亲的笑脸。友美近来越发白胖,身上穿得花团锦簇。微笑着从门口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她心满意足的继续忙碌,心想孩子他爸爸没有正经,倒像孩子他哥哥。

    如此闹到午夜时分,鞭炮也放过了,饺子也吃过了。两个孩子早已呼呼大睡,小老九也醉醺醺的告辞离去。友美累得腰肢沉痛,正要上床休息,却是忽然发现丈夫不见了。

    何殿英去看望了余至瑶。

    这时已是后半夜,远远还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响。他带着一身寒气走入客厅,先把外面大衣帽子全除去了,又用热水洗了手脸。悄无声息的上楼进了卧室,他坐在床边,先是低头亲吻了余至瑶的眉心:“二爷,过年好。”

    余至瑶似睡非睡的半睁着眼睛,毫无反应。

    何殿英起身脱了衣裤,精赤条条的钻进了被窝。因为双手温暖,所以他敢肆意搂抱抚摸对方。探头枕上余至瑶的手臂,他又问:“二爷,想没想我?”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何殿英轻轻抚摸着余至瑶的腰腹:“早就想要过来了,可就是脱不开身。明天我们一起过大年初一,好不好?”

    翻身趴到余至瑶的身上,他捧着对方的面孔连亲了好几口:“傻二爷,怎么总是不理我?”

    随即他嘿嘿笑了:“怨我没来陪你?”

    他很亲昵的和余至瑶面颊相贴相蹭:“你个闷葫芦,有话就说嘛!有话不说,非要把自己憋疯,你说你傻不傻?”

    他用手指梳理了余至瑶的花白短发,叹息似的说出话来:“你啊,真是傻透了。”

    一只手向下摸去,何殿英沉默片刻,忽然又笑了出来:“二爷,雄风不减啊!”

    然后他郑重起来,很温柔的打商量:“二爷,让我睡一下好不好?”

    棉被下面有了起伏,是何殿英想要扒下余至瑶的睡裤。

    何殿英再也不想伤害余至瑶了。

    他百般的爱抚试探,可余至瑶神情木然,只在他挺身而入之时微微呻吟了一声,也许还是因为疼痛。他立刻面红耳赤的停了动作,身体因为亢奋和渴望而微微发抖。

    片刻过后,他继续缓缓深入。这样的欢爱对他来讲,曾经只是奢望;然而现在如愿以偿了,却又只是一个人的狂欢。

    何殿英彻夜未眠,然而依旧意犹未尽。

    天亮之时,他力不能支的趴上余至瑶的胸膛,很不甘心的闭目养神。余至瑶扭头望着窗外晨光,想要出门,可是身上很疼,心脏又是一阵一阵的绞痛。忽然抬起右手,他凌空抓了一把,自己也不知是要抓什么。右手随即颓然落下,正是搭在了何殿英的脊背上,姿势类似拥抱。

    于是何殿英就一动不动,想让对方抱得长久。

    大年初一,何殿英果然是不走。

    公馆楼前砌了三级水泥台阶,似乎是让余至瑶有了路边的感觉,几次三番的要去坐下。何殿英没办法,只好给他穿戴暖和了,又在台阶上铺了厚棉垫子。

    余至瑶的身上还是疼痛,可是坐上台阶晒着太阳,他大概是舒服了,脸上现出欣欣然的喜色。耳朵忽然动了一下,他听到一声清清楚楚的喜鹊鸣叫。

    喜鹊叫得并不好听,哑着嗓子喳喳不已。可他觉得有趣,不由自主的就要微笑。何殿英陪在一旁,见他单是坐着不动,同时却又笑得傻气诡异,便是开口问道:“二爷,干什么呢?”

    这句问话夹在喜鹊的叫声中,一起传入了余至瑶的耳朵。余至瑶在一片茫茫然中随口答道:“等人。”

    何殿英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引出余至瑶的话来。大年初一,这真是个太好的兆头!

    他几乎激动起来,小心翼翼的又问:“等谁?”

    余至瑶眼望前方,声音含糊:“小薄荷。”

    何殿英保持着扭头凝望他的姿势,笑容僵在了面孔上。一阵寒风掠地而来,他的眼睛闪烁出了水光。

    慢慢的抬手抱住脑袋垂下头去,他默然良久,最后忽然肩膀一抽。双手捂脸仰起头来,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颤抖的嚎啕。

    他在等他。他都疯了傻了,还在等他!

    何殿英不可抑制的流出眼泪,像个小男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双手冰凉的垂落下去,他拼了命的从喉咙里吼出哀号。早就想哭了,终于真哭了!他一路走了二十年,却是没能带上一个余至瑶。

    他亲手把余至瑶推回了过去的岁月,可是已经不能再给对方一个少年无邪的小薄荷!余至瑶从早到晚的等,从生到死的等,他那么的爱他,可他只给了他无边的孤独,无边的寂寞。

    余至瑶不为所动的望着前方,兴致勃勃的开始了新一天的等待。院内一片寂寥空旷,只有何殿英的哭声在单调的回荡。

    从此以后,何殿英住在了新公馆。

    他的生活起居有了规律,上午出门办公事,傍晚除非有了大应酬,否则一定早早回来。进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余至瑶亲一亲,抱一抱。

    入夜之前的余至瑶常是特别恐慌,总想找个角落躲藏起来;所以何殿英的寻找几乎带了游戏色彩――他知道余至瑶现在已经不懂得如何玩笑,可是他装作对方懂得的样子,蹑手蹑脚的走近之后忽然扑上去,很高兴的哈哈大笑:“二爷!让我逮住你了吧?”

    他如今在余至瑶面前,总是欢天喜地的笑。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的运气一直不坏,只要心里不放弃,那就总有一天会把余至瑶唤醒。

    三月的一天下午,他高高兴兴的回了来。这时余至瑶还坐在楼前台阶上发呆。他走到后方蹲下去,向前扑上对方的后背。

    他知道余至瑶徒有其表,没什么力气,所以很小心的控制着力道,只是做个姿势而已:“二爷,今天有个好消息,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撤掉了!”

    他心里只有一分得意,可是语气中故意带出十分:“兄弟有点本事吧?”

    说完这话,他发现余至瑶坐得很稳当,就放心大胆的把下巴抵上对方肩膀:“二爷,快点夸我两句!”

    余至瑶是个肩宽背阔的身架子,何殿英趴得很舒服很惬意。嘴唇凑到余至瑶耳边,他拿腔捏调,高一声低一声的胡说乱问:“二爷,今天小薄荷来没来?”

    他当余至瑶是座坚实的依靠,开始百无聊赖的左右摇晃:“二爷哎!贼来偷你的钱啦!”

    说完这话,他忽然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回忆起往昔岁月,他记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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