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不再说话,二话不说拔出十狱剑,先开启杀伤力最小的黑风地狱,她不确定这是否是孤苍渺派到北部战场的所有兵力,没有贸然发动万魔之窟。
    否则别的魔一见是送死谁敢来?总要先给人希望,再慢慢摧毁这种希望。
    黑风地狱绽开,云棠剑过之处,魔人轰然倒地,为做戏全面,修真界弟子也尽全力砍杀魔人与魔。
    忽然,云棠听到梵音之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这些钟声带着一股幽远之感,如能安抚灵魂,渐渐越走越近。
    云棠周围修真界弟子似乎受此梵音感召,纷纷有放下屠刀之念,云棠见势不好,提起灵力轻喝一声:“闭耳窍!退下去”
    她这声带着浓郁的杀意,如果说佛音带着最安抚人的善,云棠的声音就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恶,让那些弟子一下反应过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到底记得之前被吩咐的到中途退出战场,慢慢退下去。
    密密麻麻的魔人被分出一条道,里面走来一个身着袈裟,头有戒疤的和尚,他长得一脸修罗之相,脖子上戴着串小小的骷髅珠子。
    这是恶佛魔君?云棠还从没见过这位恶佛魔君,不过,曾经云棠倒是听过他的名字,她那时还想过,她要是孤苍渺,哪怕是给恶佛魔君当儿子,也一定要请恶佛魔君来杀了她,以绝后患。
    谁都以为十位魔君中唯一有可能杀死云棠的是超然的青夜魔君或者能窃取能力的花娘魔君,但只有云棠才知道,其实是恶佛魔君。
    恶佛魔君双手合十:“十狱君,难得一见。”
    云棠道:“对本君来说是难得一见,对你和孤苍渺来说,想见本君大概已经很久了。”她道,“本君这口天鹅肉,你们恐怕都想烂了。”
    恶佛魔君:……
    他似乎是叹息道:“小僧其实向来佩服十狱君,也神往已久,大道千万,你我之道何其相似,若小僧有福同十狱君花间畅饮,则朝闻道夕死可矣,奈何……”
    恶佛魔君并未说假话,同云棠得知恶佛魔君的那一刻,就隐隐猜出恶佛魔君的道统一样,恶佛魔君听闻云棠时,也对她的剑意有了些微猜测。
    云棠不理会恶佛魔君,只拿出十狱剑。
    恶佛魔君见无法小叙,也摇头轻叹:“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陡然发难,脖子上的骷髅佛珠一下四散开,封住云棠逃跑的方位。
    别人都只怕云棠擅战,生怕她离得近了,这恶佛魔君起手居然是怕云棠跑了。
    云棠感觉自己身为剑修的灵魂都被侮辱了。
    她冷嗤一声,十狱剑上的血色陡然发亮,朝恶佛魔君攻去——虽然她因为种种原因,逃跑速度非常快,但现在她不只不跑,还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云棠一出剑便毫不留手,刚才恶佛魔君那句话,几乎佐证云棠之前的猜测:恶佛魔君也许是十位魔君中唯一不受十狱剑意威胁的魔君。
    他的道统就是“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一切孽全不是孽,凡是挡了他心中之道,就被视为要杀的魔障,同时这人又修佛道,简单来说,就是这人宛如一尊弑杀的尊佛。
    云棠的问罪对他来说毫无作用。
    恶佛魔君此刻位于黑风地狱之中,作指尖拈花般而笑,地狱黑风苦血,完全没影响到他,他脖子上明明带着邪恶的骷髅头,此刻反而显得无比圣洁。
    云棠的十狱剑意是共罪杀尽罪孽之人,同时带着浓郁的自我厌弃,等着世间无罪后自毁,算是杀戮中带着佛性。
    而恶佛魔君的道……也是以杀修佛,心明志坚。
    云棠一旦剑意对他无用,那么她只剩元婴修为,而恶佛魔君是化神期修为。不只如此,恶佛魔君身后还有几个佛家弟子,穿着洁白的僧袍,双眸紧闭,衣服上有无量山佛门的标志。
    他们全都是元婴巅峰。
    云棠知道了,这是无量山佛门在青山关战场死去的弟子,被孤苍渺和恶佛魔君抓去,以黑岩矿变成魔人。云棠的问罪探到他们身上,一样没有反应。
    无量山佛门悬壶济世,这些佛道子弟恐怕生平戒律森严,只做驱魔降妖、普渡众生之事。
    那么云棠的地狱张开,她的剑意如何杀这群人?他们无罪,却要被杀,如果云棠做了这事,恐怕立即走火入魔,当场来一个自毁。
    如果她不用十狱剑意,只靠剑术——这么多元婴巅峰加一个化神期修士,她毫无胜算。
    恶佛魔君微笑道:“恐怕天意如此,十狱君天纵奇才,小僧悟道用了千年,十狱君骨龄这般小,若是世间人人都如十狱君这般,世间要多多少不平之事,别的修士千百年的修为比不过十狱君二十载,大道偏心太过,天意便要十狱君死,才是世间伦常有序。”
    梵音阵阵,僧侣们炼体之术了得,如今拳拳带风,朝云棠攻来。
    云棠一边吃力闪躲,一边道:“恶佛,你这些佛家同门,手上可大多清白,那么多佛修掉下魔域,全部死去,肉身布施,你为何杀人而活还坚定自身之道?”
    恶佛魔君道:“你想动小僧佛心?”
    他到底欣赏同他走差不多路子的云棠,虽要杀她,见了这熟悉的青山关战场,也不禁触景伤情,想将旧日情绪一吐为快。
    “小僧师兄,乃是度恶。”恶佛魔君只操纵那些僧侣们继续攻击云棠,云棠勉力靠着剑术撑下去,虽然被打得痛,却也不发一言,免得打扰回忆的恶佛魔君。
    她听到度恶的名字,颇觉耳熟,这是个高僧大德。
    恶佛魔君道:“小僧性情刚烈,易燥易怒,在佛道钻研上,本不如小僧师兄。小僧那时起便想,世有大恶,我佛岂能慈悲饶恕大恶?师兄告诉小僧,苦海无边,回头便是岸。”
    “师兄的确如此大爱,他接管无量山佛门,做下无数好事,小僧心内折服,一言一行也向师兄学习。”恶佛魔君道,“可惜,饿鬼猖獗,小僧师兄佛法无边,杀那饿鬼不过是翻掌之事,却因怜悯饿鬼,带累自身,自戕身死,连轮回也不得入。”
    度恶说这番话时,半点没放松对云棠的攻击。
    云棠左肩被一掌打过去,她只闷哼一声,同时翻剑刺瞎一名僧侣眼睛。她现在杀不了那些僧侣,就先破坏他们的机敏性。
    度恶暗道一声可惜,这么个苗子,足可继承他衣钵,却得死在这里。
    “后来呢?”云棠提醒他。
    恶佛魔君道:“师兄一生行善积德无数,他活着,是真正的慈悲之佛,可是为了那样一个屠城的孽障而身死,那时起,小僧便知,佛需慈悲为怀,也需金刚怒目,有善佛,也得有恶佛。”
    他念了声佛号:“师兄枉死。”
    云棠懂了,从此恶佛魔君便走上此道,之后他落下魔域,更是在魔域之中逐步完善自己的道。
    从恶佛魔君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他掉下魔域之前,也有耿耿于怀不能容忍的遭遇,云棠之前看到的献魔人的生平、还有十狱剑试炼中那些人掉下魔域前的生平也是,皆不得美满。
    掉下魔域的人都有共性?那云棠自己呢,她掉下魔域之前,生活幸福美满,难道是魔域抓错人了?
    云棠很快把这些东西给抛开,按下不表,现在最重要的是,杀了恶佛魔君。
    她看似节节败退,却还有一点杀招未露——和恶佛魔君想要和道统相似的云棠论道一样,云棠也想和他论道,哪怕是只言片语,她也想听,才蹉跎了这几句话。
    云棠道:“本君的道也差不多,不过,本君剑意中有大问题,极易走火入魔。”
    她道:“你应该也有同样的问题。”
    恶佛魔君点头。
    云棠手中十狱剑发出血一样的亮光,她道:“你我道统相似,你这么快用珠子封住退路,未免太托大。”她眼中冰寒一片,杀意凛然,“或许,是本君克制你,不是你克制本君。”
    第93章 第九重地狱三
    恶佛魔君微微皱眉,佛修体修向来不分家,云棠剑意一变,他两指便如铁手一般夹住云棠的剑尖,赤手空拳竟然比神兵还要利。
    同时,恶佛魔君僧袍微动,在他的授意之下,其余罗汉也俱运起法门,朝云棠扑杀过来,龙、虎、豹、鹤等形矫健有力,栩栩如生。罗汉神兽,宝相庄严,以无量山佛门最为精妙的招数朝云棠攻去。
    佛修最为庄严。体术也最为正宗。云棠修为被全面压制,剑修对上体修,更是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恶佛魔君面无表情,无悲无喜,等着云棠死在这森森佛门阵中,他想起刚才云棠说她克制他的话,不由摇摇头,若说她早生几百年倒还有可能,她现在毕竟根基太浅。
    云棠剑被压制,只得双腿和单手不断见招拆招,她的手击在几名罗汉的手臂上,饶是罗汉淬炼完美的身体也被她凭手打得一颤,可惜,这罗汉是个无知无觉的死人,反倒是云棠虎口处裂出血来,点点血迹如同落梅,在阴风惨惨的战场上,似乎要见证一个年轻魔君的陨落。
    “阿弥陀佛……悠悠苍天,今薄于你。”恶佛魔君口念佛号,悠扬的佛号如同悲怆的钟音,叩响他的僧袍——这样惊才绝艳的人,今日必死。他猛地提气,双掌一用力,就要用毕生修为折断云棠的剑,再活生生震碎她的心脉。
    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做了,他一掌下去,云棠的骨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恶佛魔君双掌染血,如金刚低眉,他掌上的鲜血落下去,鲜血的香氛和颜色馥郁如同玫瑰,云棠如断线风筝般被击落下去。
    恶佛魔君原没有在意手上的鲜血,毕竟他心中有佛,杀戮也是佛,然而,慢慢的,恶佛魔君发现自己脚下蔓延的鲜血越来越多,几乎像是河一样,淌过他的鞋袜,快要染上他的僧袍。
    恶佛魔君低头,那些鲜血带着冲天的刺鼻味,又如同生着旋涡,像是地狱的低语。
    恶佛魔君神色不动,口念咒语,他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澈、带着血气的女声:“恶佛,罪恶可不是幻象,任凭你用什么道门清心咒还是佛门秘法全都无用。”
    恶佛抬眸,他此刻的眸子中,天已经在发生变化,不再是之前漆黑卷着魔云的天空,而成了一片血色,整片战场仍然广袤无比,但是上面的魔人们全都从受控制的尸体,变成了不受控的疯尸,自相残杀,连杀戮都带着笑意。
    恶佛魔君再看云棠,他目中的血色越来越多,好似对面的云棠站在一片血海之中,她的袖子都在湿哒哒地往下滴血,雪白的手握着剑,连手背都被淹没了一截在血里。
    这是共罪。
    在魔人和恶佛魔君带来的罗汉靠着本能而起了杀心时,云棠便像那日所悟一般,以他们自己的杀意展开了共罪,可是,她不只是自己共罪,而是要这些所有魔人和罗汉和她一起共罪。
    云棠体会共罪的折磨已经驾轻就熟,那等堆积的杀意、一切负面情绪只让她眸子里染上少而清明的疯狂,可是对于那些魔人和罗汉来说,别说是这么多人庞大的共罪,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三分之一,也足够他们丧失理智,开启敌我不分的杀戮——毕竟,死人也有参与的执念,这些执念全部成了共罪的突破口。
    魔人们开始疯狂杀戮,哪怕是之前的雪衣罗汉们,死鱼般的眼里也蒙了一层阴翳,他们身后盘踞的龙虎从庄严变成凶神恶煞,完全忘记生前的意识,开始缠斗成一团,龙形罗汉朝着虎形罗汉扑去,杀意迸发。
    万人乱斗,此处成了活生生的修罗地狱。
    恶佛魔君看身后的佛门子弟也成了这样,不禁微微皱眉,他看着一直持剑保持清明的云棠,她站在血泊之中,腰杆笔直,长发都淌到血泊里。
    恶佛魔君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手笔。
    如果说此刻这里是人间地狱,那么云棠就是真正的地狱本身,哪怕是魔域的魅修巅峰凤凰游来此,如果他们需要代表地狱和死亡引游人,那么,哪怕是凤凰游也得对着云棠自认下风。
    这么多人乱斗、杀人,万魔之窟已经渐渐张开……
    云棠从漫天的血色中走向恶佛魔君:“你看,本君说了,谁克制谁,恐怕不一定。”
    恶佛魔君察觉到身体的变化,深深皱眉:“阁下是疯子。”
    云棠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从鲜血中抽出染血的十狱剑,剑锋上的血色亮得惊人:“多说无益,现在,你要么成佛,要么死,对本君也同样如此。”
    云棠在此刻,身上顶级剑修的张狂和魔的邪气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她这么年轻就能跻身入魔君之位,悟出这么疯的剑意,本就比其他的青夜和玄容更张狂,大声道:“泼天机遇,你敢还是不敢?”
    恶佛魔君脸上的肉抽动一下,一直如静湖般静谧的目光中迸射出野心,他道:“有何不敢!”
    恶佛魔君不再压制脚下的血,他一放开,鲜血溅到僧袍,染成血红色。
    对佛修来说,有句话叫不是风动,是心动。此刻染成血红色的同样不是恶佛魔君的僧袍,而是他的心——一颗被共罪影响的心。
    刚才云棠趁恶佛魔君全力击杀她的那一刻,让所有人一起共罪,魔人和罗汉都算是心智不够坚定之辈,自然撑不过共罪的痛苦,可是恶佛魔君和云棠的道类似,他“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哪怕是共罪,也不能使得他丧失理智。
    反而,云棠让所有人共罪,自然需要付出代价,以往的万魔之窟中,云棠身为唯一共罪者,如同地狱审判者,在万魔之窟中拥有能蔑视所有魔的剑意。可现在,恶佛魔君也共罪了,他有着和云棠相似的道,在共罪之下保持清醒,所以,现在相当于万魔之窟有两个清醒的审判者。
    这就是恶佛魔君说云棠是个疯子的缘故。
    她连自己的地狱都敢让人进来,还把权利给分出去一半。
    云棠忍着共罪,非常清醒,她不这样做,按照她的修为,绝对无法和恶佛抗衡。她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自己的剑意,就像当初花娘魔君无法承受共罪的痛一样,云棠现在就得和恶佛魔君比道心。
    谁先受不住共罪被逼疯,谁就死。
    谁赢了——既然是在万魔之窟中挣扎过的人,如果是恶佛魔君赢了,说不定他可以在之后慢慢炼化十狱剑成为适合自己的法宝,把云棠的剑意和地狱都给夺过去。
    如果是云棠赢了——既然恶佛魔君能在万魔之窟和她竞争,道统类似,那么,恶佛魔君这么多年的化神修为、体修之术和佛道庄严,全会便宜云棠。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天大的机缘和挑战。恶佛魔君没有云棠那样的天资能单创出地狱,云棠也没他那么多年的资历修到佛门、体修全为化神。
    简而言之,他们都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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