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闪电急促地掠过漆黑的夜空,曳下一帘磅礴的雨幕。飞溅的雨水不断拍打在快速行进的马车车壁上,发出一连串有节奏的“噼啪”声。这场不合时宜的雨越下越大,像是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愤恨,急于迸涌,迫于宣泄。
    经行的道路也随着雨势越发泥泞,幸而驾驶马车的车夫经验丰富,老道而熟稔地驱使马匹,车厢得以平稳如常。
    又是一道闷雷炸响,短暂地将黑天鹅绒般的夜幕撕开一小片曲折的、蛛网状的裂痕,雷声隆隆,绵延地、波浪似地蔓向远方。
    马车在一栋略显陈旧的小楼前停住。这栋三层小楼有些不伦不类,它没有庭院,像是一间招待行商的酒馆或者旅店,但也没有任何招牌标识,又像是某户曾辉煌过的人家目前迫不得已的临时住所。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这栋小楼早已到了该修缮的时候。外墙原本雅致的灰粉色黯淡斑驳,显出几分美人垂暮的郁郁颓色,没精打采的,正和此刻的乌云盖顶、暴雨倾盆两相映衬,灰扑扑,暗沉沉。
    矮小灵活的小男仆从马车后一跃而下,跪趴在马车前,车门慢悠悠地打开,一双绣着金线的精致靴子从中迈出,踏上他的脊背,披着斗篷的金发男人漫不经心地踩着小男仆下了马车。这男人的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位为其撑伞的仆人,仆人佝偻着身子,不停调整着手中的雨伞,生怕有一滴雨水沾上主人的身体或者服饰。
    金发男人的靴子将将从小男仆的背脊落到地面上,面前的小楼便倏地打开了门,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举着一盏三枝烛台从门后警惕地探出半个身子,他一瞧见金发男人的正脸,望过来的那双绿眼睛里立即燃烧起远比烛台上更为明亮的火焰。
    “子爵大人!”绿眼睛的他撂下三枝烛台,不顾门外如瀑的暴雨,兴奋地迎了上来。
    “谢天谢地,您终于来了!”
    撑伞的仆人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他的目光在绿眼睛男人的袖口上挑剔地多停留了一瞬,认出这种花纹样式早在一年前就已过时,而且这男人从头到脚的衣着无一不是做工粗糙得可笑,还洗得隐隐泛白,连作为仆人的他都不会让这样的衣服上身。他更加困惑子爵大人为什么要和这样的破落户往来,甚至还特意冒着风雨远道赶到此处,实在是有失身份。
    子爵拨动中指上戴着的那枚祖母绿戒指转了一个整圈,他海水般碧蓝的眼睛盛满友好的、亲切的笑意:
    “真高兴见到你,秦先生。”
    “……大人,正如我在信上告诉您的,二十年前我的父亲意外捕到了一条人鱼,和传说中一样,的确是非常美丽神奇的生物,它的眼泪能够变成珍珠,歌声也有惑人的能力。”
    秦先生举着三枝烛台,带着这位挥退仆人的子爵在阴暗失修的走廊里前行,小楼里安静萧条,雨水从秦先生身上滴落的声响格外清晰明显。
    “不过很遗憾,这条迷人的人鱼只活了几年——虽然我的父亲竭尽所能地挽救它,但非常可惜,它太脆弱太娇贵了,我们没能留住它——”
    子爵低低笑了一声,这声笑引得秦先生回过头望向他。
    烛台扑朔的火焰投射出明明暗暗的光亮,游鱼般没有章法地涌动在二人的面容之上,他们的神情因此都多了几分莫测的高深。
    然而故弄玄虚对子爵并没什么效力,他看着拿着烛台、全身湿透的秦先生,率先打破沉默,直言不讳道:
    “那秦先生是打算请我看什么呢?你在信中所提的‘不虚此行’总不该是观赏人鱼的遗骸吧?”他不急不慢地补充:“我想秦先生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别着急,子爵大人。”
    秦先生立刻表态,他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一些,紧贴身体的湿衣服对他没有半点影响,很快,他引着子爵来到一扇大门前,这是目前为止他们在这栋小楼里经过的最为华丽、保存得最完好的一扇门。
    “既然我向您承诺是‘不虚此行’,那一定必须是‘不虚此行’。”
    雕刻着贝壳和百合花纹饰的大门被面带笑容的秦先生一把推开,他的目光完全没有落在门后的事物上,一双眼牢牢盯着身旁的子爵。
    秦先生把手中的烛台举得不够高,非但使得大门之后的景象一时间不能尽收眼底,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也跟着淹没在不可捉摸的光影里,这一瞬,犹如两点摇曳的磷火。
    不等子爵发号施令,秦先生微微一笑,举高了那盏三枝烛台,任由光亮从银色的灯枝上流泻而出。
    门后,是一只巨大的鱼缸,一只足足占据了多半个厅室的玻璃鱼缸。
    饶是富贵如子爵,在亲眼目睹体型如此庞大的鱼缸,瞧见缸底铺设的夹杂着宝石的细沙,以及缸内那几株色彩艳丽的珊瑚之后,也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无疑是一笔恐怖的花销,甚至哪怕用“奢侈”来形容,都教人不禁怀疑是否有些太过“轻飘飘”。
    秦先生走上前去,把三枝烛台放在浴缸的一角,烛光倾洒而下,细沙里多彩的宝石颗粒流转出动人的烁光。
    “子爵大人。”他的语气恭敬,但笑容里却多了一丝莫名的自豪。这自豪来得诡异,作为一个家族危在旦夕,父亲疑似重罪潜逃在外,眼下不得已四处卑躬屈膝以求苟延残喘的人,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他当下的“自豪”来源于何处。
    子爵微抬下颔,再次扫视了一遍眼前豪奢的玻璃鱼缸,他知道秦先生如今窘迫非常,家产几乎变卖殆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还舍得留着一件如此无用且贵重的物什。
    “子爵大人,请您上前来。”
    尽管子爵的回应相当敷衍,秦先生的态度仍然殷勤热切。子爵没有拒绝秦先生的想法,相反,他很好奇这个几乎可以说是“穷途末路”的男人,能够拿出什么样的筹码来引诱他。作为自幼就锦衣玉食的大公私生子,子爵甚至不觉得尚未倾覆时的秦家能够有资格拿得出让他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然而好奇心,终归是人类难以摆脱的缺陷。
    秦先生随手把贴在脸侧的湿漉漉的发丝拂去,他看了眼已经走到鱼缸前的子爵,对他笑了一笑,随即便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拍了两下手。
    “阿杏!”
    他的呼唤像是一颗石子坠入深井,先是毫无回应。接着,那缸原本平静的清水忽地泛起层层涟漪,粼粼的波纹起起伏伏,缸中做成海藻模样的丝绸摇摆着、晃动着,缓缓地,自那重重迭迭、人造的绿色里探出一只白得发青的手,纤细秀美,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试探或者等待着什么。
    “出来!阿杏!”
    这只手只犹豫了片刻,秦先生的语气便带上了命令的味道,他早参透了如何与手的主人打交道。
    于是绿色的丝绦剧烈地摇动了一下,一位少女,不,一位长着鱼尾巴的少女一跃而出,她墨绿色的尾巴甩在玻璃缸壁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啪”。
    “阿杏!”
    这一声又从命令变成了警告。
    她忙不迭地调整游速和姿势,轻盈地调转身子游向他们,毫不遮掩地显露出她清丽的面容、半裸的上身,以及那条奇异的、充满非人气息、闪闪发光的鱼尾。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滚落下她雪白的脸颊,她睁大与鱼尾同色的眼睛,雾蒙蒙的,像是夏季经过雨的密林,她把手掌抵在缸壁上,试图靠近秦先生,子爵发现她在微微地发抖。如此楚楚可怜,他觉得她更像是被秦先生从某幅油画里硬生生揪出来的宁芙。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阿杏错了。”
    成串的气泡从她粉色的唇瓣上掠过,雀跃地向最上方涌去,子爵低下头看着紧贴着缸壁的那一片细沙,不,那是一小片米粒大小的珍珠。
    墙上的挂钟呕哑地响了九声。这场雨依旧没有停的趋势,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气从窗子的缝隙钻进来,与茶杯上升腾出的白汽共舞。
    子爵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杯沿,嗅着不尽人意的茶香,他不准备为难自己喝这种只比树叶泡水略胜一筹的货色了。他摸索着微烫的杯壁,还在想着那条人鱼,它的尾巴……她的尾巴——闪烁的鳞片犹如打磨成薄片的极品宝石,他手上这枚价值连城的祖母绿戒指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
    人鱼,眼泪能够变成珍珠的人鱼……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去换下湿衣服的秦先生去而复返,他不仅换了一身干燥整洁的行头,还将方才湿得滴水的头发整理好了,终于显得不那么狼狈。
    “子爵大人,让您久等了。”
    子爵掀起眼帘向他瞥去一眼,杯子里的茶还是烫的,秦先生的动作正如预料之中一般急切,大厦将倾,作为一个“聪明人”,自然急需庇护。
    “秦先生的确没有骗我。”他把茶杯放在一边的桌几上,“只是——”
    子爵笑着,他的蓝眼睛总是能让他的笑容看起来真诚且友善。
    “不知道秦先生愿意拿出多少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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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宁芙(希腊语:ν?μφη,罗马化:nymphē,英语:Nymph)是希腊神话中次要的女神,有时也被翻译成精灵和仙女,也会被视为妖精的一员,出没于山林、原野、泉水、大海等地。是自然幻化的精灵,一般是美丽的少女的形象,喜欢歌舞。它们不会衰老或生病,但会死去。
    正文卡住了,写个多肉的AU放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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