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渐渐流传出一种说法:扮真人座下道童本是增福增寿的好事,可为何这样的好事轮到宋金桂,她却承受不起呢?只能证明她福薄,甚至于与仙人福地相克。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事情骤然变得严重起来。

    五仙观是什么地方,那是相传五位仙人骑羊喜降的福祉之地。旧城羊城八景,五仙观里就占了两景。其中“穗石洞天”一景尤为出名,皆因那块“穗石”乃仙石,遍体红色,上头有硕大的拇指印,古称“仙人拇迹”,历经风吹雨淋、火烧兵祸、朝代更迭,仍然清晰可见。省城内知名道观有若干,但论历史久远,灵验异常,大抵还是要算上五仙观。被挑上扮道童的孩子,不说自己增福添寿,家门一年也会平安。然而偏生号称这个花神下凡的宋金桂,却会在正宗道门添福增寿的机会面前病倒,这里头能说的东西就多了。

    有那与宋家不虞的,或对老宋为人不敢恭维的,一听这个传闻,哪还有放过的道理,有人甚至说了,一个花房里,有花神,就同样也有花妖,若是神仙一类转世,五仙观仙君相邀,那是相映得彰的好事,然而若是个花妖呢?

    花妖转世,可不就是进不得道门。

    谣言越演越烈,加之生了宋金桂,老宋家确乎未见得家道中兴,年节下的花草生意也越做越小。老宋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外头被人奚落得多了,回家连带着连以往疼宠的宋金桂也瞧着不顺眼。这还不算,算命先生“南北寻”又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他喝醉酒跟人讲,当初之所以给宋金桂批了个好命,全是老宋求的,他收了利是,又欠了老宋人情,不得已这才说尽好话。人家便笑他怎见得不是你算不准,掐指推演推到别的地方去?“南北寻”急了,说到不信我立即给那小姑娘起个卦,你们就懂了。他趁着酒兴果真摸出几枚大钱起六爻,出来竟然是个“水火既济”的卦。这下“南北寻”有话讲了,他兴致勃勃道:“水在火上,初吉终乱,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就是说那女仔初初看起来是好的,养大了终究要与双亲不睦,水火不容晓得吧,老宋生了这么个女儿,不要讲破财,破家都可能!”

    “南北寻”是酒后醉话,藏着为自己开脱的心思,却不料这句话传到老宋耳朵里,老宋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冲到他那砸了他的算命摊子,老宋老婆拖了孩子们紧随其后,扯着“南北寻”哭闹不休,说他以言杀人,胡说八道不给他们家活路,既然不活了大家都不过了,都在“南北寻”这讨饭吃算数。“南北寻”被女人孩子们扯破长衫,扯乱头发,挣扎了许久才灰头土脸溜走,到别处躲了好几日才敢回来重新开摊。

    借着老宋俩公婆这么不要脸面地闹了一场,关于宋金桂的流言到底渐渐消停了下去,老宋也不再提自己女儿的来历。他心里也渐渐生疑,这个原本寄托了厚望的大女儿除了脸能看之外,实际上毫无出彩之处,仔细观察能很快发现她不仅举止怯弱,胆小如鼠,为人不伶俐,没什么眼力劲,做起活来,还不如底下弟妹利索。老宋找了再找,也找不到宋金桂身上有一丁点不凡的地方,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没法哄自己相信他早年编出的那套花神转世的话来。

    女孩子脸长得好,却生在平常人家,实际上平白无故要给家里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宋金桂还没长成人已经流言四起,等长大点,少女的风姿一点点显露出来,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光棍无赖,简直跟闻到臭的苍蝇一样赶之不尽。人人都想占这个出名的美人一点便宜,说句话摸个手都行。他们围着宋家的花档,不买东西只为看人,看不到人还要闹事,搅合得宋家都不能好好开档做生意。

    倘若女子本人性子泼辣凶悍,那些个男人也能有些顾忌,可宋金桂不知是不是在家被老宋嫌弃得多了,性子越发畏缩,见到陌生人连头都抬不起来,遇上无赖只会躲在别人身后,躲不过便哭,她一哭不要紧,调戏她的男人只会越发来劲。这样的事隔三差五上演一遍,宋金桂已经吓得轻易不敢出门,连家中最小的孩子都晓得跟大姐上街,手上要抄根棍子以备不时之需。

    老宋晓得,再不想法子,迟早有一日,养这个女儿得养出祸来。

    他想起当年“南北寻”起的那个卦,水火既济,不利于家,还是要把人送走为妙,然而到底是亲生女儿,怎么送,往哪送,都得费思量。

    可巧这时来了个苏锦瑞。

    宋金桂临去苏家那晚,老宋本是有心想给女儿讲点在大户人家为人处世的道理,可还没进房,就听见她在哭,哭声凄哀,仿佛明日不是要去做工,倒像是要去上刑场。

    老宋的脚步就进不去,他无奈地想,去苏家做工是多好的事啊,哭什么呢?苏家大小姐亲自寻上门来,说请女儿去养花,首先就给足了体面,加上商议工钱又丰厚,还有寒暑补贴,四季衣裳,到哪去寻这么好的工?说出去又好听又妥当,跟着大小姐也惹不了闲言碎语,家里省了麻烦不说,还给家里多添了进项。养了这个女儿十来年,终于开始有所回报,这样的活计旁人求都求不来,怎的轮到她头上,却只有哭呢?

    老宋还有一层不好说的心思,金桂进苏家门,凭她的长相,若福气来了攀上任一位老爷少爷,都好过总好过在街面上寻个贩夫走卒,也算没白白地浪费老天给她那张脸。

    这点攀高枝的心思原该旁敲侧引,或由当妈的亲自去说,可他只开了个口,自家婆娘便含了两泡泪一言不发,老宋见惯了她撒泼哭嚎,突然来这么一手,反而应接不暇。他疑心婆娘瞧不起他卖女,骂:“我有那么眼浅,我是为大妹好。你看大妹生得那样,便是不想招蜂惹蝶,那狂蜂浪蝶自己就会往她身上扑,怀仁巷从巷头到巷尾,哪家门楼能受得住?真要有点什么冬瓜豆腐,算谁头上?人家只会骂她不检点,品性差,骂我们姓宋的养了一个□□。”

    他婆娘落泪问:“怀仁巷消受不起她,难道东山西关那些大屋里,就有她能呆得住的地方?是什么人就有什么命,硬要人穿龙袍扮太子,像吗?”

    老宋一下哑了,他摸了摸脑壳,顿时茫然起来。他对于大户人家的理解,实际上也只是停留在两扇厚门偶然一开,瞥见中间那道富丽堂皇的风景。都说她们穿金戴银,裹绫罗绸缎,出入坐黄包车,怎么看都是享福,总强过起早贪黑在家做家事,在档口帮干活,还得应对四下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他轻拍了下床板,折中道:“她去苏公馆做活,还不定会怎么样,总之你让她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看上她,还是不要太犟的好。”

    “我才不去讲,要去你去,我不卖女!”

    “要有那么一天,由得了你?”老宋半是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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