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绵,阴霾与寒冷几乎笼罩了这一片天地。回头望去,那零落的脚印在雪地上显得如此卑微。

    他们的足迹逐渐被大雪掩埋,而前路又广阔的没有尽头。距离关城,还有一天的路程。

    就如同他们这场战役一样,不知是在与天斗,还是与人斗。

    他们必须要在明天天黑之前到达,否则在关城负隅顽抗的林青山等人,等不到救援,只会连最后的关卡都被突破。

    他们必须要赢。不赢,就招不到兵,招不到兵,就打不赢战。

    他们大梁就完了。

    哪怕对方只是支一万人的小队,他们也要如此艰辛。

    可既然身上扛着一国重担,纵然是天路,也得走给他们看。

    唐显鼻息间呼出热气,终于有些撑不住,一刀顿在地上,停下休息片刻。

    身后的兵马跟着停了下来。

    唐显胸口的伤已经没有知觉。他们出来没有带军医。恰是因为这边天气寒冷,哪怕伤口没有处理,也没出现明显恶化。血流速度在逐渐减缓。

    唐显动了动手指,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赶路。

    “王爷。”他身侧的将士拉住他,含泪道:“王爷,您停下休息吧,让末将带他们去。”

    唐显直接拒绝道:“不行,我停下了,你们是走不动了。”

    他是军队最后的希望了。如果他停下了,整个队伍军心就散了。他们要怎么走剩下的路。

    唐显厉声道:“你不必多说,再动摇军心,休怪我不讲情义!”

    唐显做好了无数的准备,若是林青山已经落败怎么办,若是城池已经被突破怎么办?他们的将士就是羊入虎口,他们已经跑不动了。

    但是当他翻过高山,越过冰河,一路不停歇的来到关前,看见双方还在厮杀。

    一瞬间,他心安了。

    他知道胜利是他们的了。

    传信兵大声呼喊:“救援来了——!”

    林青山等人已经彻夜作战,疲惫不堪。听见他的呼喊,士气大涨。

    林青山眼里尽是血污,他指着前面道:“杀——!振我国威,护我子民!往日的屈辱,尽要他们血偿!”

    众人举刀呐喊:“血偿——!”

    这是他们打的第一场胜战。

    夜里,进了城门,满城点灯狂欢。

    他们没有酒,也没有奶,只有抢回来的一点粮食。

    围着篝火,烧了点粥,便一人端着个碗,一粥代酒,以敬明月。

    那一碗粥里,全都是水,甚至看不见两粒米。但是热乎乎的,几乎要烫暖众人的心房。

    一名年轻的士气,端着手里的碗,一直打颤。终于忍不住泪水淌了下来,碗几乎要被打翻。

    唐显过去,一手端稳了他的碗。

    士兵抬头一看,哽咽道:“今年……能过年了。”

    唐显拍在他的背上:“往后都能过年。”

    他们竟然赢了。他们竟然能安稳的过夜了。

    他们的城池,有守军了。

    今日在打战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生死。因为战死并不可怕,可怕是城池被那群蛮夷占领,成为冬天的“两脚羊”。

    杀,掠,jian,烧。蛮夷以杀戮为乐,观赏他们的惨状,打法时间。

    城中的妇孺,甚至已经备好了刀。

    她们从前夜开始,就将刀握在手里,等待着城门被突破,等待着告别这人世。

    但是大梁赢了。

    旁边一男人擦干泪道:“我们要参军。”

    唐显捡起一跟木柴,丢进了火里,说道:“我们没有粮,没有军饷,没有盔甲……”

    “我们要参军。”年轻的青年喊道,“我们要参军!”

    唐显跟着流泪点头:“好男儿!”

    从此二人远扬,越来越多的人自愿参军。

    他们四方征战,屡战屡胜。直至边关渐渐安定。

    唐显收到了一封信件。

    那一封信件,竟然迟了近一年,才送到他的手上。唐显喜不自禁道:“我要做父亲了!青山,我要做父亲了!”

    林青山算了算日子,笑道:“你应该已经做父亲了。”

    “是是是。”唐显乐道,“哈哈哈!”

    随后不久,他们又收到了接连的几封信件。

    那几封信件多被损毁,寄出的时间也各不相同,只知道从京城过来。其中几封时间相近,可见发信人心中着急。

    可是,却一起迟到了这么久,才被人送来。

    林青山打开一看,脸色大变。抬头看向唐显,艰涩道:“天下易主了。”

    “怎么会……”唐显大惊,“我父亲他……”

    林青山点了点头。唐显沉默下来。

    林青山问:“你还回去吗?”

    唐显说:“得回去。我妻儿都在京中。而且三弟……我想他,不是那么狠绝的人。”

    林青山说:“我也是。那我与你一道回去。”

    唐显回到京城之后,便再也走不了了。

    大梁开始强盛,林青山又去边关守了两年。

    唐显若能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他倒是清闲自在。在家里带带小儿,轻松自在。

    没有他需要担心的事情,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只是,唐贽接连两子夭折,之后再无所出。

    林青山又凯旋,唐贽便应大臣请求,要过继唐毅。

    他夫人听闻,痛哭请求:“不可以啊王爷!王爷,他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送他去宫里呢?”

    唐显艰涩道:“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哪管他合适不合适?得看谁才是他亲爹啊!”夫人泣道,“往日你待他如此亲厚,陛下怎能不念兄弟情谊?你去找他求求情,陛下分明还年轻啊!”

    唐显按住她说:“正因为我是他亲爹,才最对不起他。你听我的,好吗?”

    哪知唐毅过继不久,唐清远就出生了。

    唐显大感不妙,他夫人却很是欢喜。

    “叫陛下把孩子还给我们。唐毅资质愚钝,实在不堪重任。王爷,这是天意啊!”

    唐显摇了摇头。

    唐贽若是无后,再讨厌唐毅,也不会太为难他。可是如今唐清远出生了,那他们父子,一夜间便成了隐患。

    若是他出了什么事,那唐毅跟着他,该如何是好?

    唐显抱住自己的夫人:“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可你若是真为他好,不要再提这件事情。”

    唐显去到林青山家中,见林青山正在教儿子打拳。

    这小孩儿站也站不稳,却出的有模有样的。唐显坏心勾住了他的衣领,林唯衍回身踢了他一脚。

    唐显哈哈大笑,将他抱起,揉在怀里。不禁又想起唐毅,一时悲从中来。

    林青山见没有外人在,便直言道:“你别总往宫中去,叫陛下猜忌。今时不同往日,你当初既已决定,就不要”

    唐显叹了口气。

    他低下头,正对上林唯衍黝黑的大眼。他不吵不闹,很是乖巧。唐显忽而眼睛一亮。

    “他去过宫里没有?”唐显抱着林唯衍晃了晃,问道:“他想去宫里玩吗?若是没人照看,我看三殿下就挺闲的。”

    林青山:“……”

    翌日,林青山只能带着林唯衍一道进宫上朝。

    林青山头疼的模样说道:“我要过来做事,他在家里哭闹不休,只能带着。能否劳烦三殿下看管片刻。”

    林唯衍:“……”

    唐毅:“……”

    林青山将人往他怀里一推:“有劳殿下。”

    晚间,唐显过来接人。唐毅被林唯衍缠着学招式。

    唐显大步过来,撩开衣袍,摆开架势道:“来来来,我教你们。跟着我做。”

    唐毅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林唯衍不满扭身:“我要回家。”

    唐显咋舌道:“晚点再回,你爹又不会飞了。”

    林唯衍重申:“我要回家。”

    唐显拎着他的衣领到自己身侧,挥手道:“来,学我。”

    林唯衍蹬了蹬后腿,觉得不高兴,还是跟着他摆了起来。唐毅犹豫片刻,一言不发的跟着动作。

    岁月荏苒,唐显觉得不过是眨眼一瞬。

    他还什么都未做,可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同时间一样,人心是会淡薄的,情面是会消逝的。而人,甚至比时间还要来的无情。

    唐显与林青山走回大理寺,望着来时的广阔道路,竟比当年面对素白一片的雪地还要觉得苍凉。

    宋祈在一旁说:“临行前,喝杯酒吧。”

    唐显看向远处,深吸一口气道:“不用了。给我一碗粥。”

    当初那碗粥救了他,也就从此结束吧。

    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错。哪怕立于今日,他也不觉得自己错。

    二人碰碗,对饮而尽,随后将碗一把砸到地上。

    唐显抬起头,觉得自己从半空中,仿佛看见了大梁的山河盛世,也看见了唐毅哭着朝他伸出手的场景。

    他想抱住他,安慰他,身体重重朝后倒了下去。

    “爹!”唐临在一旁提提裤子,问道:“阿翁对你好吗?”

    唐毅低着头,烧了两张纸钱。不知是灰烬吹进了眼还是火焰太灼热,视线一片模糊。他说道:“以前不觉得,现在明白了。”

    “那他肯定也对我好。外祖也对我好。”唐临走上前,抱了下墓碑:“虽然他变成了一块石头,不能抱抱我,但是我能抱抱他。”

    唐毅一时哭笑不得。

    唐临又回身抱住了他:“爹。我也对你好。”

    唐毅抱紧他,一时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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