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潮水般涌到了一处,喊杀声震天,曲舜觉得嗓子里干涩得厉害,然而不等他缓过来,一队北凉骑兵就已从人潮中插了进来,直扑向阵前那个耀眼的身影。

    “将军!”曲舜心里一紧,他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就算是赔上自己的命,也绝不能让将军出什麽差池,这是成为亲兵的第一天就被教导的。

    出阵和拔刀似乎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刀劈进人的骨头里跟练兵时劈草人的感觉差得很多,惨叫和鲜血在眼前淋漓开,惊得曲舜几乎忘记了反应。然而身边不断有北凉人再次扑上来,到最後曲舜几乎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灵州城内,浑身的血腥味呛得鼻腔发痛,手里粘腻的暗红色似乎怎麽擦都擦不掉。

    残阳斜斜地照在营帐外的空地里,四周寂静无声,其他的士卒都去庆祝胜仗了,曲舜独自一人坐在营前的台阶上,满心的惶然。他重新看向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北凉人的血和自己弟兄的血似乎没什麽不同,他们死去之後,也会有父母亲人哀声哭泣吧。曲舜突然有些想家了,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麽死去,家乡的人会怎样呢,他抬起眼睛,发觉视线模糊一片,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滚落了下来。

    即使从军的时日并没有多久,曲舜也是清楚地知道,军营是容不下懦弱的地方,但心中因为杀戮的痛苦和恐惧却使眼泪怎麽都停不下来。忽然头顶被轻轻地抚摸了,带着温厚的暖意,“白大哥……”曲舜抬起通红的眼睛,却猛地吓了一跳。那并不是待自己如同亲弟的白校尉,而是素来冷淡倨傲的年轻将军。

    曲舜头皮一紧,赶快站了起来,哑着声音道:“我去给将军打水。”

    “不必。”百里霂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回,又转了回去,“你回去休息吧。”

    回营之後,曲舜怎麽都睡不着,脑中一遍遍地浮现出将军刚刚的神色和那句淡淡的话。或许是被嫌恶了吧,将军比谁都讨厌懦夫和胆小鬼,而自己竟在他营前哭泣,曲舜想到这里更是沮丧,心里说不出的後悔。

    第二次出战,依然是跟在将军马後,对方最先冲上来的是一支人数不多的轻骑,似乎是诱敌的人,後方可能有埋伏,但曲舜已顾不了这麽多了,他心口跳得厉害,急着想证明什麽似的,跃马冲了出去。

    “小曲,回来!”身後响起了白凡急切的呼喊。

    不能回头了,对方的骑兵已经将他团团围住,除了杀,没有别的办法,炎军也接连冲了过来,四处都是马嘶和吼叫。乱军中有刀刃掠过了曲舜的背脊,还没来得及转身,那名偷袭的北凉人已被一杆银枪挑下了马去,将军的黑色瞳孔在混乱中看起来锋利得如同剑上寒光,他与曲舜对视了一眼,却什麽都没有说。

    敌军退兵的时候,白凡也赶了过来,有些强硬地把曲舜带了回去,着军医包扎伤口,少不得又絮絮叨叨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晚间的灵州军营,夜凉如水,寒风钻入衣襟,让曲舜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已然是入秋了。今天轮着他值夜,原本负了伤是可以多告几天假的,但他并不想显得过於窝囊,早早地穿好皮甲来到了城东大营。

    此时天已黑透,大营四处掌起火把,一小队人从营中穿过的时候,并没注意到阴影里的曲舜,他们低声说笑,些许的风声夹杂着谈笑的内容卷进了曲舜的耳朵。从声音里能辨认出这是同隶属亲兵营的兵卒,大都比曲舜早两年从军,平日有些聒噪,待人却是极好的。

    “前些天都城又来了旨意,听说把姜虢着实褒奖了一番,看那个老家夥这两天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说句实在话,这几次胜仗要不是我们百里将军,哪能那麽轻易赶走蛮子,姓姜的除了在阵後唧唧歪歪还会个屁啊。”

    “可不是,也不知那个姓姜的什麽时候滚回建墨去。”

    他们说的这个姓姜的是戍边大将军姜虢,曲舜见过他几次,一身皮甲包不住的肥肉,整日和几房妾室嬉戏,从未理会过军务,算来灵州上下就没有几个人不对这名守将嗤之以鼻。

    那边发完一通牢骚,又有人压低了嗓门略带些诡谲地低声道:“说来我们将军虽然勇武,可总不受朝中那些文官待见,大约还是因为他那个嗜好吧?”

    另一个咳嗽了一声:“要我说,平日里就算有人喜欢狎玩小倌男宠也都万万不敢放到明面上张扬,谁像我们将军那样,在大殿百官面前面不改色说道‘我百里霂便是喜欢男人,那又怎样’,那帮满口礼法的腐儒没给他吓晕过去就算不错了,还谈什麽待见。”

    曲舜愣了一愣,他从蓟州乡下入伍分配至灵州,所见所闻都有限,根本从未听说过原来竟有男人是喜欢男人的,而且还是将军那样的人。再说,喜欢男人,又是怎麽个喜欢?他悄悄琢磨着,围着营房一圈圈地巡视了几遍,直到夜深才坐到主营门外歇了歇。四周愈发地冷,背後的伤口不知何时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抖了抖发麻的双腿,缓缓站起身,不妨鼻腔一痒,大大地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是连着四五个喷嚏,眼泪和鼻涕一起滚了出来,连着头颅内都晕眩一片,几乎站不稳脚步。

    就在此时,身後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从屋内走出的年轻将军已卸去了一身战甲,穿着件墨色的长袍,看见门外的曲舜时有些惊讶之色:“这麽晚了你还不回营?”

    曲舜忙低下头:“启禀将军,今天是属下值夜。”

    “你的伤好了麽?”百里霂略皱起眉。

    “好多了。”曲舜虽然这麽说,但声音里掩不住地发虚,他抬起头看了百里霂一眼,讷讷地道,“将军到现在都没歇息麽?”

    “看了几页兵书,不知不觉就到这个时辰了。”百里霂轻声答道,他缓缓走下台阶,“要走走麽?”

    曲舜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男人是要去散步,忙道:“是,”他跟在那高大的背影後走了两步,又猛地站住脚步,“将军等等,天气寒冷,我去取件御寒的衣服来。”

    “曲舜,你为何要从军?”站在寂静的灵州城墙上,披着墨色大氅的男人面对着城下营房点点火光,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这话问得突然,曲舜略一迟疑,老老实实地答道:“家里穷,军户可以不纳粮,所以……”

    百里霂并不诧异,轻轻点头:“迫於生计,却被编到灵州,辗转硝烟沙场,可曾後悔过麽?”

    “不,”曲舜连忙道,“保家卫国,我从不後悔的。”

    百里霂转过身,看向他道:“我原以为你本性良善,终究不适合上阵,谁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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