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鹰钩鼻把一对内眼角撑得很开,亮出诡异的异瞳,他眉眼距离很近,薄嘴唇,即便是灯光暧昧处,也能看出分明的骨骼,上面只附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是那种带着点狠辣阴沉意味的英俊。

    旁边给他捶腿的女人很有眼色地递上了一杯水,他就把烟头丢在水杯里,听见火星湮灭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破静谧:“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独眼鹰?”

    原来墙角还有个一身灰袍的人,站在暗处,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乍一看,像个影子。

    独眼鹰朝女人招招手,从自己食指上褪下一枚戒指,那戒指上镶嵌着一块尺寸可观的宝石,深蓝近黑,灯光下闪着深沉如星空的光:“星砂石的,小费,拿去改一改尺寸,戴着玩吧。”

    “星砂石”是一种来自第三星系的稀有矿产,自从联盟政府垄断开采权后,市价一路放飞,现在是一克拉五万九千第八星际币,女人脸上浮起诚恳的惊喜,立刻探身给了他一个深吻:“一个真心实意的吻,免费赠送,老板,谢谢您的小费。”

    说完,她很轻盈地退出了房间,带上门,把空间留给了独眼鹰和他的客人。

    这里是凯莱星上著名的“悬浮夜总会”,围着首都星一圈一圈地转,从窗口往下望去,要是没有云层遮蔽,能看见凯莱星全貌——大片的海洋包裹着陆地,陆地上有万家灯火,身边莺歌燕语、纸醉金迷,让人恍惚间有种不是人间的错觉。

    独眼鹰曾经是这销金窟里的常客,不料十年前正在寻欢作乐时,被姓林的王八蛋突然闯进来搅局,从此有了心理阴影,干脆把悬浮夜总会买了下来,自己当了老板。老板有被迫害妄想症,每次驾到,周围都得围着三四架机甲做保安,把好好的夜总会弄得像个太空碉堡,生意也大不如前。

    好在军火贩子雄踞凯莱,胸无大志,也不差钱。

    女人一出去,灰袍就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这次沃托和白银要塞翻脸,看来是动了真格的,不管最后是沃托把林静恒拿下,还是林静恒举兵造反,肯定都要乱起来了。别人不知道,咱们这些经常往黑市上跑的人心里能没数吗?域外可还有人盯着联盟这口肥肉呢!咱们与其随波逐流,等着在乱世里当夹心柿饼,不如自己干点什么。”

    “干什么?”独眼鹰哼哼唧唧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后背拉长了一尺,眼睛半睁不睁的,像个饱食终日的大猫,他磨磨蹭蹭地爬起来,端起醒酒器闻了闻,倒了半杯问客人,“凯莱星自酿的,来点尝尝不?”

    “你有武装,我有人。”灰袍说,“咱们可以把当年自由联盟军里的老兄弟们凑在一起……”

    “打麻将还是踢足球?”独眼鹰见他不接酒杯,就自己喝了,“聚众淫乱我可不去啊,儿子都一把年纪了,丢不起这张老脸。”

    “独眼鹰,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灰袍无奈,他这话没说完,个人终端里闪过一个推送,灰袍扫了一眼,刚开始没在意,正打算关掉后继续跟独眼鹰推销他的军阀计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把视线扎进了个人终端,难以置信地骂了句娘。

    独眼鹰含着一口酒在嘴里来回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银要塞林静恒回沃托途中遇刺,”灰袍人抬起头,“……确认身亡!”

    独眼鹰结结实实地愣在原地,好一会,他“咕嘟”一声,咽下了那口酒。

    烈酒如刀,顺着他的肺腑一路往上滚,火烧火燎地烫着嗓子。

    独眼鹰回到凯莱星地面上的时候,中央区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没惊动家人,自己偷偷摸进了陆必行的“实验室”。

    陆必行实验室自觉挺秘密,其实独眼鹰只是不爱去。整个凯莱星都是他的地盘,地上长的草都是他的眼线,陆必行那小子在偷偷改装自己代步工具、准备离家出走这事,独眼鹰早就知道,一直憋着没说——打算在凯莱星大气层外把这小子截下来,给他个功败垂成的惊喜,让他知道凯莱星上谁是爸爸。

    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独眼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点了根烟。

    不到一个小时,那个人确认遇刺的消息已经在网上传得铺天盖地,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有,又是沃托反面发紧急声明,又是白银十卫哗变,人们惶惶地七嘴八舌,看来是假不了了。

    独眼鹰静坐了一会,起身走到实验室最里面的储物间,打开以后差点被里面堆满的杂物砸了脚——他们家少爷就这点最像少爷,从来不知道收纳整理,什么东西都乱塞,独眼鹰“啧”了一声,叼着烟,慢腾腾地弯下腰,把杂物草草归拢了一下,然后在杂物最底层,找到了一本旧图册。

    当代纸质书已经很少了,这本图册严格来说不能叫“书”,它是凯莱星上某个破败的博物馆发的纪念本,印刷精美,但卖不出去,也就是当年刚刚获准出家门,看什么都新鲜的小陆必行才肯当这个冤大头。

    陆必行买回来翻了两遍就失去了兴趣,丢在杂货堆里,图册上已经落了一层灰,独眼鹰席地而坐,借着头顶一簇柔和的灯光,打开了它。

    图册里列满了联盟上上下下的名将,有资格没资格的都露了脸,可是从头翻到尾,却都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个人,他们像抹去了什么污点一样,把他的存在、荣光一并消除。

    陆信到底犯了什么罪,独眼鹰不知道,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今天晚上那个灰袍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阴沟里也有想要浮到水面上、顺波涛兴风作浪的人。他们想借着“重组自由联盟军、守护第八星系”的大旗,像当年背叛凯莱亲王一样,背叛联盟、自立门户,在乱世里搏一席之地。

    可是他独眼鹰不想,他不到两百岁,已经身心俱疲,只有在烈酒和女人面前,偶尔还能兴起几分年华犹在的错觉。

    有时候喝多了酒,他心里会升起卑鄙的沾沾自喜,逢人吹嘘自己年轻时跟着陆信打海盗的丰功伟绩,跟人家说,卖几年命,换来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和呼风唤雨,值。

    而酒过三巡,牛皮吹尽,他抱着马桶呕吐的时候,就又会突然陷入到无法言说的寂寞里。

    因为他自己知道,当年跟着陆信,真的不是为了所谓富贵和权力。

    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话不能说,说了显得他愤世嫉俗、天真愚蠢。

    “一个愤世嫉俗、对一切失望的中年男子”,这他妈是什么形象?太可怜了。

    可怜的东西,都是要给人笑话的,不如当个精明市侩的投机者,让人酸溜溜地夸一句“你算赶上了好时候”。

    独眼鹰的目光在图册最后一页停留了片刻,隔着纸页,林静恒向他投来漫不经心的傲慢目光。

    “你得意什么,小崽子?”独眼鹰恶狠狠地对图册里的人说,“你第一本睡前故事书还是我传给陆信的。”

    那本书叫《地下城恐怖故事一百则》,改编自第八星系真实事件,从饥荒时期专门偷尸体吃的“死人盛宴”,到穿肠烂肚的彩虹病毒,全是高清图片,细节一应俱全。

    据陆信反应,该书效果卓绝,那小东西一丁点大,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一口沃托式的虚腔假调,每天睡前都会冰冷客气地逐客,说些“感谢您的陪伴,将军,我准备休息了,晚安”之类让人不爱听的话,自从有了这本书,那小崽早早就会钻进被子里,就露一双眼睛,老实得不行,连陪睡都不吭声了。

    陆信说,小男孩睡着以后非常规矩,一动不动的,就好像睡梦里也有人要检查他仪态似的,时常突然惊醒,就算有伊甸园看护,一宿也总要醒上一两次,醒了也不吭声,就自己默默地对着墙躺一会,从来不往大人怀里钻。

    陆信还说,这孩子把眼里的人都放在心里,情深义重。

    结果林静恒就是这么给他“情深义重”的。

    独眼鹰越看越心烦,把图册摔到一边,跟自己空荡荡的膝盖面面相觑片刻,突然又想起,不管怎样,这人都已经没了,于是愈加心烦。

    他想,陆信这辈子还剩什么了?

    亲手建起来的大厦倒了,议会大楼后面的石像被斩了首,和他有关的东西都要从历史里抹去,没人敢提他,没人为他平反,他用心血养大的孩子狼心狗肺、不得善终,仅剩的那一点骨肉远在第八星系,甚至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

    “玫瑰之心,怎么又是玫瑰之心?”独眼鹰捻灭了烟头,恨恨地想,“他死了也好。”

    独眼鹰摸出个人终端,对自己手下轻声吩咐道:“把盯着少爷的人都撤了吧。”

    “老大,你不是说他那机甲快改装完了吗,万一真跑了怎么办?咱们不堵啦?”

    独眼鹰“嗯”了一声,语气温柔得几乎不像他:“大了,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放他走吧。”

    反正林静恒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来调查一个非法军火贩的儿子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陆其实是故意放我走的,”银河城中央区,花团锦簇中的新郎之一耸肩说,“放我走还不给生活费,老陆,你可真够意思。”

    独眼鹰的投影振振有词地回答:“我早说了你是捡来的。”

    说完,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怒气冲冲地转向林静恒:“我要是早知道这家伙会趁虚而入,我……”

    林静恒哼了一声:“老波斯猫。”

    独眼鹰:“联盟狗!”

    眼看这二位都阴阳两隔了,竟还能掐上一架,纳古斯连忙在战斗升级之前打圆场:“波斯……呸,独眼鹰兄弟,老兄对我们将军真是没有二话了,为了让必行名正言顺地姓陆,公开给自己改名,唉,话说回来,你本名是什么?”

    “独眼鹰”这名,是他丢了一颗眼珠之后的外号,眼珠不是天生没有,是打仗的时候丢的,第八星系的草根们个个起名都很随意,但也总不会这么有预见性。

    那么“独眼鹰”和“老陆”之前,他叫什么呢?

    陆必行也是一愣。

    陆信的投影笑得高深莫测。

    一直在旁边吃干果的总长秘书长却突然低下了头——老秘书长跟了爱德华总长和陆必行两任,早年也参加过自由联盟军,是个飘渺又八卦的老大爷。

    陆必行探头问他:“您知道我爸的曾用名吗?”

    独眼鹰暴怒道:“不许说!”

    陆信一脸“我知道,来问我”的表情,躲在穆勒教授身后叽叽咕咕地笑,防备老波斯猫伸爪挠他——可惜他们没法问他,因为陆信本人知道,但湛卢的数据库里没有记载,因此投影说不出答案。

    老秘书长绷着面孔,跟复述会议纪要一样一板一眼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最早叫什么,加入自由联盟军以后,很多人登记的名字都是自己改的。”

    托马斯杨唯恐天下不乱:“那他当时登记的名字是什么?”

    老秘书长:“……”

    独眼鹰想跳起来掀桌,可惜手穿过了桌布——看来次元之间确实有墙。

    纳古斯本来是随口一问,见了此情此景,其他宾客们也都集体伸长了脖子:“是什么是什么?”

    老秘书长淡定地张嘴,吐出四个字:“死亡霹雳。”

    众宾客:“……”

    全场静默了一秒,在这令人叹为观止的中二癌面前跪倒了一片。

    林静恒火上浇油地点评道:“真不愧是顶着鸳鸯眼过了两百年不嫌害臊的男人。”

    独眼鹰:“我死的时候都没有两百岁,哪来的两百年!你不要血口喷人!”

    宾客和投影们爆笑,上蹿下跳的老波斯猫为婚礼的愉快气氛做出了卓绝贡献,穆勒教授挣脱陆信的爪子:“口水都流我领口里了。”

    陆信连忙用力一抹嘴,高举双手以示清白:“眼泪,那是眼泪!”

    老秘书长又不紧不慢地开了腔,继续爆料:“他还有一句‘出场词’,当时冥思苦想了一个礼拜,几经修改才定稿,所以每次敌军让他报名报番号的时候都得说一遍。”

    众人连忙洗耳恭听。

    陆必行:“我知道他的番号,家里有他的肩章,是‘自由联盟军特种先锋队长’吗?”

    “不,他不报番号。他一般会说,‘我就是’……”老秘书长万年喜怒不形于色,说到这里,居然没忍住笑出了声,“噗……”

    “你给我闭嘴!”

    “到底是什么?”

    “他说——‘我就是你们召唤的暴风雨啊’!”

    “噗……”

    “老陆,你冷静点。”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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