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时分,二太太悄无声息的來到倩芳堂看四太太。

    四太太正以鸡蛋敷脸。白日里大太太命人掌她的嘴,其实打的并不重,令她心痛到难以附加的是自己的面子!

    不过林璇妮这个人虽然浮躁,心态倒还算好的。她不是个把面子看的有多重的人,此刻只是对那耀武扬威的大太太恨的牙痒痒。

    二太太來这一遭,其实沒有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道着那老二也是个人精,此刻大太太这般压制,忍一时尚可,但能是个长久的打算么?往后如何,自是要好好儿商榷一番的!

    “还沒有睡么?”二太太先不提正事,笑吟吟客套了一句。

    四太太心照不宣,退去了房里的下人,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二太太落座,即而呵声一笑:“正等着姐姐过來,又哪里能这么早便睡了呢!”带着戏谑。

    二太太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自己來这一遭她是明白的。两个人彼此会意的递了个眼色,即而双双落座。

    都是聪明人,要说什么事情、该怎样行事也都一拍即合。

    就着半昏半明的一簇灯光,这难得静下心來好好儿说话的两个人低语细言、彼此交心,那最终的念头委实一至。

    她们都道,先前太太再怎样苛刻,横竖都还有着怀柔的地方、有着软肋可寻;而当前这位接掌了万家后院管理之权、夺回了主母之位的大太太,则委实是个毫无纰漏、又凶残嗜血的狼!

    白日里,那对月份的压制还只是一遭,事实上自打太太去后,大太太便对其余这两位太太处处牵制、时时打压。这日子,她们从沒有过的这般诚惶诚恐、朝不保夕过!

    压迫的过份,自然免不得一遭反抗。谁就是个心甘情愿被人打压被人欺的?

    万府的太太们一个个全都是不好招惹的主,更莫说人还都有着天然的共性、反抗的本能了!

    言语间,须臾这两个人就达成了共识,日后定要紧紧的抱在一起,彼此团结、应对那似狐狸般刁钻狡猾又似豺狼般残忍嗜血的大太太……

    。

    又是一年春动之时,院子里的桃花、迎春花最先开放。

    充斥在四处的昂然生机,稀释了流转在周遭的阴霾气息,万府渐渐迷失在一派花香的海洋里。

    凤凤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她思量着,不知道等到这一年夏至、莲花开放时,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她是生在莲开的时节,因有这层渊源,百花之中她偏爱莲花一些。她还从未见过万府的莲花,未经历过万府的莲开,只盼望着待到那时,万要有心绪欣赏才是好的……

    凤凤挎着篮子,要去花园里采撷新鲜的桃花瓣回來晾制成新鲜的花茶。这时老爷从月亮门里走进來。

    凤凤行了个礼,才要进去跟大太太通报,老爷却一把握住她的柔荑、即而含情脉脉的看着她。

    这个举动实在突兀,凤凤无瑕反应,只是一震!

    抬眼间,老爷的目光隔过漫空的春光、映着花草的芬香,落在她的面上竟然无比温柔而澄澈……

    这是一种,凤凤自老爷眉目间从未见过的澄澈。又依稀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时想不起來了!

    但理性还是很快就回落到凤凤的身上,虽然觉的不敬,她还是奋力挣脱开老爷的掌心,那掌心的温度几乎把她灼烫:“奴才去支会大太太。”凤凤慌乱的颔首,急急搪塞了这一句,转身便跑掉。

    一片春花烂漫、朝光绮丽,就在这转身奔向前方的一瞬,凤凤突然记起來,老爷这目光,她果然是见过的。那时在五太太的怜雅堂里,老爷该是将她误认成了大太太,她躲在暗处看着独立一片花海中的老爷,便是那时,在他面上流转变化极多的神光中,似有这一种神色一闪而过。

    当时也是这无限的春光,也是一大片的花海,也是她与老爷这两个人……

    凤凤心中一揪,突忽嗅出了不祥的味道!她忙压住心绪,不敢再多想。

    一阵风吹过,撩起成簇花木。花荫后,乱红纷落、芳香染就的一处境地,大太太冷眼悄看眼前这一切。须臾辗转,神色稳沉,心中隐隐似有所悟……

    。

    却说年关后,二太太突然生起病來。

    起初以为是风寒,但身子越來越虚弱,似乎那生命都在跟着抽丝剥茧、渐渐透支。她突然病倒,一趟就再也沒有起來。

    算來已经过了这样久,但这病体一直都沒有起色。请了许多大夫、用了许多药石,都也是惘然。

    凤凤得着机变就來看二太太。她心里念着曾在二太太身边服侍过的这一段情。二太太待凤凤也很和善,并未因她时今已是大太太的心腹便嫌厌起來。

    这天,凤凤将一枝新折的碧桃花带了來,插在了床榻案头的青瓷花瓶里。蓦然,沁人的芬芳便充斥的满室都是,甜腻腻的煞是怡心。

    凤凤道着:“原本这好花抱香在枝头,奴才是不该将它折下來、毁了这生命的。但能叫二太太看到这一枝春色,想來它就是凋零,也成就了一桩功德。”

    二太太含笑,看那桃花当真欢喜起來,眼中添了一道艳色。她示意凤凤扶着自己坐起來,后将身靠在了支起的软枕上。

    这些日子因为生病,欧阳绍毓一日比一日的憔悴下去,润泽的脸庞也渐渐的失了水分。跨年之后,她虽然已经四十六岁了,但素日保养很好,并未觉的有多苍老;可时今这么一病,人一消瘦、一憔悴,反倒尽显老态,叫人看着心里难受。

    凤凤不免黯然,却又将这情愫竭力隐藏,并不敢过度表露惹了二太太不快。

    就在这时,二太太却忽然柔柔的道:“我已预感到了自己的时日无多,倒是糟蹋了这好花來陪我这个不祥的将死之人!呵。”她却不悲伤,只是自嘲。

    凤凤甫震,抬目忙安慰道:“不会的。”

    二太太摇头打断她,依旧含笑浅浅,声音因元气不足而微弱:“不瞒你说,时今大太太终于熬出了头,太太也已经去了。大太太……她又开始处处压制我和老四……”声音有些断续,但不明显。她停了停,歇一口气,“我们原打算着结为同盟,一起对付大太太。”甫又失笑,“但时今,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凤凤并不诧异,这是情理中的事情。只是,她瞧着眼前的二太太,心中颇感悲凉。

    二太太蹙眉,瞧出了她的哀伤:“别伤心。真想不到,我欧阳绍毓这一辈子活到了头,居然还会有人真心为我伤心,呵!”又是一句自嘲,到了这么个境地,她难免感怀诸多。即而又接过前话,看了一眼凤凤后又错开,“沒什么好伤心的……我们生、我们活,等时候到了,我们就得死。这就是自然生命轮回的法则,沒什么好悲伤的、沒什么好遗憾的。”目光里的神采渐渐迷失,尾音有若呢喃,“一死,万事也就空了……”

    凤凤不好发表什么意见,她觉的哪怕稍动念头想想这话都是残忍的。便什么都沒说,抬手帮她将细碎的额发抿到耳畔。

    二太太侧首苦笑,开始絮叨起自己的浮世心曲:“我这一辈子都在飘零辗转、毫无定性。兴许在跟了万老爷开始,便是我这一辈子紊乱命盘的开始,到了时今竟想不起來自己幼年安稳时是个什么样子,就只剩下乱纷纷一团杂绪……”她又缓口气,“最先的时候,我便与大太太不睦。但之后大太太不再是我的障碍,我便又开始与太太针锋相对……时今……突然发现我这一辈子都做了什么?什么都沒有做!”这双眼睛有如罩在水雾里,愈发的迷惘起來,“只这么把光阴虚度,还不能换得一世的欢颜……我好恨好悔呐!但是……”顿了声色,她无奈的且笑且道,“却是连悔恨,都也无力了吧!”

    凤凤静着心,默不作声的着二太太徐徐念叨。她知道,这个时候二太太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倾者。

    “都道,‘人死如灯灭’。可还是有一些执念尚且存着的。”忽而,二太太的心念生一波动,她那失了神色的瞳眸渐有了华彩,抬目环视这屋里的一切,最终重又看向了凤凤,看着她,颔首时肃穆的神色,一字一句的低低嘱咐:“我这一生疑心甚重,身边并无可亲可信之人。却机缘巧合、因缘造化的,到了头却发现,只跟你还宿缘深些。”

    凤凤见她把身子往过探,恐她体力不支,便忙主动凑过去,将二太太半拥在臂弯里。

    二太太当真很虚弱,身子轻飘飘的如一片云,似乎一触碰便会散架一样!这真实的触感,又叫凤凤惊了一跳……

    借着凤凤的臂弯作为倚靠,二太太定住身子。她接过话來,徐徐且认真的叮嘱:“这怀月堂里,都是我的心血。其实我是很重情的,但这世上无人可托我这一腔真情,故我对这些个哑物们极有感情……我死之后,你帮我把这屋里所有贵重的东西,有我娘家带过來了、老爷赏的、偶然寻到的稀罕物件,都低价卖了!”声息一顿,一瞬的锐利后那气息再度微弱下來,“为的是在我死后,这些东西不让别人拿走,不能便宜了别人。我已经走了,这些伴我经年的物什,也都是有灵性的,我横竖也是要给它们一个安顿、一个亲自由我达成的安排。算是……交代了。”

    凤凤静静着,强忍住心中想哭的**,压制着哽咽的不住点头。

    二太太声息未断:“曾在昏沉里,我做过一个梦……我不在了,我的东西让他们任意抢去、随意摆弄。而我只能在虚空里眼巴巴的看着,看这金玉满堂的屋子渐渐搬空,看这清冷冷如雪洞的一切……我枉自生气,却什么都做不得。”二太太深深吁一口气,似乎感染了梦寐里的悲意,语息忽而哽咽了,“梦醒之后,那般浓郁的悲伤感依旧清晰。你推想我梦中身处境地,若换做是你,岂不也是悲惨伤心的很?低价卖了,不为别的、不为银钱,只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顺我心的安排,而不是旁人在我去后的强夺……”

    “二太太……”凤凤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哽咽,将这近于临终的托付记在了心里。颔首敛眸,轻轻的、却也是认真的应下她,“该怎样做,奴才明白了!”

    二太太安了安心,她含笑颔首,整个人已是十分虚脱了。慢慢的,她清瘦的柔荑探进袖管,抚摸着腕子间戴着的一枚玉镯:“这是老爷送给我的,就在我嫁入万府、跟了她的洞房花烛夜……”她的声音很轻,软软的,幽幽的,带着梦寐的恍惚。像是在追思一件悠远的旧事、哼吟一曲飘渺的儿时歌谣,“他痴迷的看着我,眼里只有我……他在,他在我耳畔徐徐且深情的道着,‘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这手镯赠你。睹物定念我,莫要……忘了我!’”这该是旧日缠绵于她耳畔缪转不绝的情话,但时今这些情话早已在岁月的粉尘里开落成飘渺的冰花。

    一滴泪顺着欧阳绍毓的眼睑徐徐的落下來,窗外那明灿的春光似是一下子扑进來,把这泪光惝恍出晶耀。

    凤凤已经悲不能持。

    寂灭轮回百世,萍水相逢的本是前世缘、亦不是陌路人。

    红尘一枝花,相思情意许他。不怜花开不易,只叹他莫要叫我把这寸心错付痴心!终究一切成空话。

    ……

    二太太看着凤凤当着她的面,看她将怀月堂里的珍馐罕物全都卖出、一切办妥之后,方心无挂碍的闭上了眼睛。

    这万府里又走了一位太太。本就已渐空荡而阴森的府苑,顿然更显空旷了!

    纵然是春光无匹、红竞艳,入在眼里也只剩了一片萎靡苍茫。曲终人散、赏宴散场,永远都是不能避免的注定的事情。

    只是,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一场繁华、一场热闹,到头來最是一切留不住。看尽这占尽风光的旖旎人间,靡靡软红、暝色软风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是谁家院?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一切虚妄的假象,这一场梦幻的逆旅,一切的一切,未免都太过于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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