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番,仍旧往椒房殿坐着。李芸虽是满目焦虑,然而周遭人多,她也不好多问,只拉着我的手道:“一切但凭贵妃裁处。”

    宫外的太医陆续进宫,在东偏殿低低商议医治的方案。听方太医说,高旸伤势太重,死生难料,启春受的是外伤,虽失血过多,却无性命之忧。于是我嘱咐众医好生医治,又许下千金重赏。

    从东偏殿出来,不觉暗自好笑:“伤势太重,生死难料”,当初高曜脑后中弹躺在寝殿之中孤零零地待死,何尝不是这般情形?然而曹氏待他可有半分怜悯?今日之我,比昔日之曹氏,堪称圣贤。罢了,天道幽微,深不可识,我今日顺应天道,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封若水一挥而就,拟好了逊表与诏书。我读罢笑道:“无一字可改。”于是命将逊表拿去东配殿,让李芸誊抄。

    直到寅时,封羽、文泰来与李威三人方才进宫。待姜敏珍说明情形,屏退宫人,三人入东偏殿拜望高旸。一时出来,只在阶下躬立。封若水更换朝服,出殿朗朗读过逊表和诏书。我依旧在椒房殿中安坐,并不露面。

    遗诏曰:“朕以不德,嗣承大业。念祖宗遗统,方夙夜匪遑。恐忽遭凶慝,无以托四海。尧禅舜让,文王舍伯,天下为公,惟德是与。皇长子朠秉性温良,端方有识,地居长嫡,次第当升储嗣。其立为皇太子。钦此。”

    文泰来与李威听罢立刻道:“臣遵旨。”封羽附和。我又命人收拾出值房来,请三人坐等。

    天快亮了,太医们终于退出东偏殿,在阶下商议用药。我默默坐在榻前,轻轻揭开锦被,指尖虚抚过高旸身上的血迹,生平第一次,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无爱亦无恨。

    忽见启春一手按胁,一手扶着宫人走了进来。她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双颊被泪水冲刷得几近透明,早已无今晨的雍容丽色。

    我连忙让了开去。启春看也不看我,腿一软,伏倒在榻上,用完好的左手握住高旸的指尖。尚未开言,已气堵声噎,泪如雨下。忽见她胁下有一点赤红似焰火骤然洇出天空,一点又一点,迅疾连成一片。她似是无觉,自顾哀哭。自我识得启春,还从未见她如此伤心。我本无泪,听她的泣声,竟也有些心酸了。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启春便停止了哭泣。只是不论宫人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她不问太医高旸的伤势如何,也不问我朝中事体如何安排,只一味呆坐,怔怔望着高旸,良久不动。晨光透过纱窗,掠过启春弯曲的腰背,为高旸的脸覆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启春乌发委地,宛如流金瀑布。

    在生死边缘,亦无忧无惧。

    我远远望着,忽觉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虚茫。如此强烈的悲喜爱憎,于我已是遥远的梦境。琉璃罩中的大千世界,从此再不与我相干。“生也不为娱,亡也不知戚”[144],我的人生,已近终了。而太平元年,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正文 第347章 女帝师五(72)

    【第四十九节 番外篇】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夜深了,我坐在自己惯常起居的东耳室中,静静待死。烛光熄了,我又点燃,白烛一寸一寸矮下去。这是我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点光亮,我不忍它熄灭。

    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了正厅,脚步声格外清晰,有时还能听到巡迹交错时的轻语。从前我夜半醒来,也常听见府中仆役夜巡的脚步声与交谈声,那声音令我觉得踏实。今夜的声响,如同拘揽魂魄的铁索,清凌凌的,却又飘忽不定,挥散着平静的绝望气息。

    我的长公主府,从未有这般宁静过。

    我有些冷,于是拣了一件厚实的长袍换上,靛青底色,用金丝绣着缠枝花纹。还是冷,又披了一条秋香色织锦披帛。喝了一点热水,总算没那么冷,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我叫高思语,是太祖的次女,父皇封我为熙平公主。父皇称帝之前的事已经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长姐安平公主高思谨和一个叫做周渊的女孩,深得父皇的喜爱。我一直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后,努力不惹父皇厌烦。父皇称帝,母亲身为结发妻子,却没有成为皇后。尚氏做了皇后,她的长子高思谚成了皇太子。

    十七岁那年,我嫁入曹家。出宫开府时,长兄高思谏推荐一个人做我的总管家。他叫朱鸣,才不过大我六七岁。驸马嫌他年轻,不同意他做总管家。我心中不悦。在宫里被拘束惯了,在我的长公主府,竟连一个总管家也不能指定么?驸马拗不过我,只得答应。驸马故意为难朱鸣,我就偏偏把朱鸣带在身边。不过几日,我便发现朱鸣其实是一个读书人。

    朱鸣常与我在一处,他做事总是不慌不忙,说话总是不徐不疾。我烦闷时,听他说话心就静了,我难过时,看他沉默也是理所当然。渐渐的,我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我总也看不够。

    驸马见我冷淡,很快便有了新欢。妾侍一个一个娶进来,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三年之中,驸马有了五六个孩子。几个妾侍时常争斗,我只作看不见。我不想与驸马同床共枕,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朱鸣年已二十六,还没有娶妻。我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也从不提起自己的婚事。我天真地以为,那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

    开宝七年的冬天,父皇驾崩。高思谨和高思谏意图杀了高思谚篡夺皇位,反被高思谚所杀。母亲被废去了贵妃的名位,软禁至死。那一年,我二十岁。我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尚氏向新帝求情,说我与二哥高思谦并未参与谋逆,平日也并无过错。念在同是太祖血脉,可宽赦不杀。

    就像今天一样,我被关在黑屋子里,独自度过两天两夜,战战兢兢等待新帝的裁决。自我记事起,身边就有许多保姆和侍女,独自度日,还是头一回。其实若不是待死,独处的滋味并没有这么糟糕。那两天两夜,我陷入了绝望的思念,深悔我从来没有对朱鸣说过什么。我下定决心,若我能活着出去,定要让他明白我的心意。我是公主,他是管家,然而在生死面前,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两天后,我被放了出来,受到尚氏与高思谚的优抚。高思谨在玄武门被火炮轰成灰烬,高思谏满门抄斩。我的长兄长姐,被逐出了宗谱。我不能收尸,不能哭泣,不能设祭,不能超度。我挑了一件华贵的白袍裹在身上,仍是浑身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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