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头发还有些凌乱,衣襟也是匆忙扣上的,显然方才正在午睡,被战神的大声势给吵醒了。前殿众内侍见到他,呼啦啦跪了一地,有的庆幸有的担忧,不知他会发怎样的惊天雷霆。
    他在殿内扫视一圈,见到那凌乱狼狈的景象,眉头便是微微一皱,转头朝旁边的战神望去,带着责备的口气:“爱卿何故喧哗?看看!将这里弄成了什么模样!”
    她从鼻子里发出微微的哼声,并不说话。白帝看了她一会,面有不愉之色,下面有那乖觉的内侍,便大着胆子汇报:“适才战神将军强行闯入,身上带有天火。我等阻拦不住,惊动了白帝陛下……”
    话未说完,白帝便将手一挥:“你们退下。”
    众人心中万分不愿,他们是今天值日的内侍,若白帝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一起倒霉,轻的就被贬下界,重的就打入地狱受尽刑罚,苦不堪言。这战神看上去杀气腾腾的,万一真要对白帝不利,他们便是有九颗脑袋,也玩不起。虽然他们都知道就算自己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但至少日后被人问起,也好给个交代。
    白帝重重一拍手:“还不退下!”
    众人只得慢吞吞地退了出去,却不敢把门关死,还留着一道缝,若情况发生变化,也好冲进去。
    白帝对战神招了招手:“爱卿,你跟寡人来。”
    他领着战神穿过殿后门,原来外面有一块空地小花园,隔着一段才是休憩的内殿。
    白帝站在一株牡丹前,定睛看着她,半晌,才道:“爱卿是为了无支祁的事来找寡人?”
    不愧是白帝,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璇玑怔怔看着前世的自己,不知她会怎么回答。
    “不光是他的事!还有关于我自己的身世……”
    “无支祁已被关入天牢,由刑官审问定罪。爱卿此役功劳不小,日后自有赏赐,前途光明,何必为了一只胆大妄为的猢狲大发雷霆之怒。”
    仿佛是不愿让她提起身世的事情,白帝飞快打断了她的话。
    战神冷道:“前途赏赐都是虚的,我只问你们几句话——为何我名为将军,麾下却无一兵一卒?为何我没有名字?为什么——我与别人有这么多不同的地方!”
    她霍拉一声扯开黄金甲,里面只有一层薄软的中衣,少女姣好的轮廓忽隐忽现。她完全不知羞,竟又扯碎了中衣,雪白的赤裸上身便犹如初开的花朵一般,显现在日光下。她的肌肤莹润白皙,曲线纤柔,实在是美丽之极,然而在肩膀、脖子、肘弯、心口各处,却有着明显而且狰狞的伤疤,那些伤疤像一条条粗大血红的蜈蚣,盘曲在她各处关节上,令人毛骨悚然。
    璇玑心口仿佛被人重重砸了一拳,眼前阵阵发黑,忍不住想抬手按住心口,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没有身体,这一按,自然没有成功。
    当初璇玑刚刚出生,全身各处关节都有着明显的血红胎记,就如同眼前战神的胴体一样。何丹萍初见之时吓了一大跳,和褚磊二人啧啧称奇,两人还开玩笑说自己这个女儿前世不知是什么罪犯,死的时候大约是用了五马分尸的刑罚,一块块倒也分得干净。
    后来她年纪渐长,胎记也缓缓变淡,到了今日,若不十分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她曾有那么多胎记。她听说胎记的事情,只觉有些触动,但从未仔细想过,今日见到战神的身体,各种猜想便再也压不住,洪水决堤一般地冒了出来。
    白帝看着她少女的胴体,连一根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淡道:“爱卿这样赤身露体,成何体统,速速将衣服穿上。”
    战神指着心口硕大的伤疤,低声道:“回答我!这是什么?”
    白帝道:“将军长年征战边疆,沙场上的神将,谁没有伤疤?你若觉得难看,回头让御医替你上药,去除了便是。”
    战神按住心口的伤疤,惨然道:“你是不敢回答。”
    白帝沉默半晌,脱下身上的白衫,走过去披上她的肩头,低声道:“爱卿回去吧,你最近确实辛苦了。回头寡人禀明天帝,求他放你几日大假,好好休息才是。”
    战神笑了笑,道:“你们对我,还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将军!”白帝终于沉下脸。
    她丝毫不惧,坦然道:“难道不该叫我罗睺计都吗?”
    白帝皱眉不语,她自顾自地说道:“这个身体,每一块,都是谁替我拼凑的?我将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不成体统?昔日拼凑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有说不成体统的话?”
    她手腕开始微微发抖,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继续说道:“那天我在花园里,听到了两个神将在说我的事情。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嘿,战神将军,好风光,好威风吗?你们——整个天界,都利用了我!”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要紧,我来回答你。我麾下没有一兵一卒,是因为你们虽然要仰仗我的能力,却又忌讳我,生怕我想起了什么,领兵造反。我没有名字……是你们不愿提起那个名字!我之所以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因为我根本不是我!你们就这样笃定,认为我永远任由你们摆布?”
    白帝不等她说完,淡道:“将军,你累了,说了许多胡话,寡人体谅你征战劳累,你下去吧。”
    她摇头笑了起来,低声道:“我没有说胡话。这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过来啦!我从未像今天、此刻这般清醒过!”
    她拍了拍胸膛,发出砰砰的响声,跟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喃喃道:“琉璃做的心就不会明白世事吗?”
    白帝脸色陡变,突然高声道:“吩咐刑官!今日便将无支祁处斩!丢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他还在转移话题!璇玑几乎要尖叫出来,战神果然成功地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厉声道:“不许杀他!”
    白帝森然道:“将军是要与寡人讨价还价吗?”
    战神脸色煞白,白帝先前披在她肩头上的白衣随风飒飒作响,很快就被风吹走了,落在地上。她沉默着,没有说话。白帝放柔了声音,道:“为何要为一个妖魔求情?”
    她随口道:“因为我和他是朋友!我和你们不同!我知道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朋友不是拿来利用的!”
    白帝说道:“寡人不杀他,你下去,今日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战神浑身猛然震动,抬头瞪着他,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白帝竟为那目光所慑,退了两步,沉声道:“下去!寡人不想说第三遍!”
    她定定看着他,喃喃道:“就是你!我想起来了!当日取了琉璃盏过来的人——就是你!”
    白帝脸色剧变,抬手似是要抓住她,不防耳边传来“铿”地一声锐响,眼前寒光闪过,他的左边肩膀骤然一凉,鲜血犹如下雨一般落下。
    他的左手被硬生生斩断,飞出很远。
    第二十四章 琉璃(四)
    白帝脸色苍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闷哼,倒退数步,终于还是跪在了地上,右手死死按住左肩伤口,鲜血如泉涌一般,从指缝里倾泻而出。
    战神眼怔怔地看着他,大口喘息,神色未定。半晌,她微微动了一下,转身走了几步,将他的断臂拾起,用力砸进他怀里,凄声道:“还给你!你们待我如何,自己清楚!又岂是区区一个断臂所能还得起的!”
    她说完,又从地上拾起他先前披在自己肩头的白衫,顿了一下,当即套在自己身上,系好,又道:“一衣之恩,也是要谢谢的。”
    白帝额上满是冷汗,沉默良久,忽而颤声道:“你快走吧,不要留在天界!此番举动乃大忤逆,若继续留下,只怕死罪难免。”
    战神轻蔑地笑了一声,“不需要你假好心!你们对我的举动便是仁义,我若不服,就成了忤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道理!何况我逃出去了,你们就敢说不追究?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白帝低声道:“寡人担保无人敢来责你,此事乃天界有错在先,你且下去吧,不要再回来!”
    战神退了一步,还是笑,此番却笑得风轻云淡:“我若是害怕责罚,今日便不会大闹一场。纵有天大的罪过,你们一并加在我头上便是!我总是孑然一身,又有何惧。”
    她转身便走,推开殿后的门,外面喧闹不堪,想来门口早已聚集了众多的神将前来缉拿她,只是碍于白帝先前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闯进来。她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低咒一声:“鼠辈!”
    白帝知她一旦发作,那便是狂态毕露,倘若杀到天帝面前,便绝对是死路一条,自己无论如何保不住她,当下说道:“你且留住。你恨天界负你欺你,总是要报复的,对不对?”
    她转头,目光灼灼,未置可否。
    白帝咬牙站起,浑身战栗不止,血流如披。他抬手在断臂处按了两下,使神力封住伤口,不再流血,跟着却解开衣衫,露出胸膛,坦然道:“负你欺你皆是寡人一人所为,出谋划策的亦是寡人,顺手取了琉璃盏给你做心的同样是寡人,与他人无碍。有昔日因,便有今日果,寡人日夜内疚,等的也许就是这一刻。你来,将寡人杀了,了结这段孽缘。寡人神识自会护你终生平安,不被天界所恚。”
    战神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殿外喧哗声震天,那些神将显然憋不住,打算冲进来了,他的血滴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这一切的声音,听在她和璇玑的耳中,竟是万分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战神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为何……想到将我化成这女子?昔日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白帝惨然一笑,“你连你我曾相识一场都记起了?”
    她轻喟:“我虽身在修罗道,为修罗魔神,然感君雅达高洁,与君倾心相交,原以为得一挚友,谁想……罢了,这些旧事提它作甚,你且回答我。”
    白帝怅然道:“昔日我在天河畔长大,是姑姑将我抚养。她每日在桑椹树下织布唱歌,最终化为河畔的青石,再无神识。我此生也忘不了她。”
    他提到古早的旧事,再也不自称寡人,而用了“我”。
    这个回答令人出乎意料,战神没有说话。原来这容貌,是他一心挂念女子的模样,看着她,便譬如看到了那人的音容笑貌,聊此为慰。原来他常常去天河畅游,捡来稀世材料,众人皆以为他专心此道,谁想竟是个幌子,采铸剑材料是假,探望姑姑化身的青石是真。
    战神长笑一声,推门走出,道:“我可不是你姑姑!你这窝藏私心,擅自玩弄旁人的帝王!”
    白帝急道:“不可出去……”
    但话却说迟了,门一推开,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神将们一拥而入,眨眼就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自然也见到了断手的白帝,与战神手中染血的定坤剑。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居然敢动手伤害白帝,这是罪无可恕的逆行,足以将她立毙当场。
    然而见着她丝毫不惧,冷冷站在人群中的模样,谁也不敢先动手,以免无辜成为她剑下的亡魂鬼。众人只能将她围堵起来,不放她走,另一些人过来扶住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的白帝,场面一时尴尬之极。
    白帝自觉坚持不了多久,只怕马上便要晕死过去,便喃喃吩咐道:“不得伤害她……且放她离去吧。”
    谁又敢听他吩咐,事情已经闹大了,白帝面子再大,也不能纸里包火,众人只得喏喏称是,应付过去,远远将他扶走。
    正慌乱时,忽听钟楼传来当当的钟鸣声,祥云四起,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是天帝来了,顿时胆量大增,包围战神的圈子也越缩越小。战神冷笑一声,当即拔剑相向,她今日已是摆明了态度,宁可死,也要讨回这个公道,杀一些天兵天将,她又岂会顾忌。
    天界本没有骁勇善战的神将,纵然如青龙腾蛇之辈,已算佼佼者,然而面对众多的阿修罗,也只有束手无措。战神已一己之力面对无数魔神,毫不逊色,说要在天界叱咤风云,也不会费多少力气。定坤剑本是白帝从天河中寻来的珍稀材料打造而成,专为她的兵器,鲜少有兵器能与它匹敌,这把曾在沙场上饮尽修罗鲜血的宝剑,今日反过来屠戮天界的神,白帝当日若是知道此事,可还会自告奋勇替她打造稀世神器?
    力量的悬殊使得她只要一挥剑,便叮叮当当断了满地的兵刃,硬生生从密密麻麻的包围圈中杀出一大块空地,为剑器利风扫中的神将立仆倒地,命是留着了,然而伤筋动骨之痛却在所难免。
    众人正拿她毫无办法之际,忽听头顶传来“叮”地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器皿上轻轻一敲,战神却脸色立变,面露痛苦之色,手捂心口,扑倒在地,动弹不得。众人先时还发愣,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捆起来呀!”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浑身瘫软的战神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这下饶是她有惊天动地的能力,也乖乖不能动。
    战神被众人用兵刃架起来,勉强抬头望去,却见半空中停着一座巨大华丽的辇车,周围祥云笼罩,内侍林立。车前蒙着紫纱,随风舞动。而紫纱后坐着一人,面容虽然看不清,但璇玑知道必定是天帝。
    此刻紫纱被天帝轻轻撩起,他的双手抓着一样物事,稳稳不动。
    璇玑一见到那东西,只觉全身像被巨锤狠狠捶中,再也动弹不得。很显然,被人捆起来的战神反应更加激烈,全身瑟瑟发抖,犹如筛糠一般。
    那并不是恐惧的发抖,而是一种……不明原因的激动,近乎原始的冲动。
    那双手里,捧着一只三尺高的琉璃盏,盏角缺了一块,切口十分光滑,像是被人砍下来了一块。那又并不是普通的琉璃盏,因它光华万丈,散发出烈烈火焰般的色泽,夺人神魂。就像盏中盛了一个宝物,灵动鲜活,见之忘魂。
    那双手还抓着一根铜击子,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敲在琉璃盏上,又发出“当”地一声脆响。
    璇玑胸口如遭重击,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隐约只觉战神发出痛苦的尖叫,然后渐渐地什么也看不到了。
    耳边依稀听得天帝低声道:“战神忤逆犯上,押入天牢,等候审问发落。”
    于是,她便是这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关入天牢,被贬下界,历经三四世,皆因怨气不消,浑浑噩噩过了去,最后不是自裁便是孤苦一生,动辄杀人如麻,最后被拷到阴曹地府,由后土大帝出面,封了她先前所有的神识,要她犹如琉璃新生一般,重新过活。
    好一个重新过活!他们对她做的一切,也因此抹杀了。
    什么睿智的后土大帝,什么教导用心的周判!什么雅达高洁的白帝!什么博爱的天帝!
    他们竟全部选择无视对她犯下的罪行,如今居然还高高在上的宣称她有罪!
    璇玑猛然睁开眼,入目依然是那个偏殿,眼前冰绡帐,帐前青铜鼎,鼎中烧着莫名的香木,氤氲芬芳。帐后人影依稀,正是天帝。
    他低声道:“将军都看明白了吗?”
    璇玑吸了一口气,抬手在脸上轻轻一抹,全是泪水。
    她颤声道:“是你们……骗了我!”
    天帝轻轻叹息一声,道:“天界有错在先,确实不能辩解。”
    璇玑厉声道:“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再次谋反行凶吗?!还是说你先放低了姿态,便以为我会原谅你们?!”
    天帝默然不语,她忽又冷笑道:“我忘了,你有法宝在手,那琉璃盏只要敲一下,我便动弹不得。如今你就不打算用那个来对付我?”
    天帝柔声道:“昔日用那物事,乃情非得已,如今将军下界历劫,心智通明,孤自然不会再用那物,相反,孤还打算将它还给将军。”
    “花言巧语!”璇玑越想越恼火,一步上前,抬手便去扯那冰绡帐,厉声道:“你隔着帐子,算什么!”
    第二十五章 琉璃(五)
    整幅帐子为她一扯之下刺啦一声裂开,轻飘飘地摔落在地上,而帐后的景象却让璇玑大吃一惊——没有人!那龙椅上半个人影也没有,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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